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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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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如刀,狂啸怒号,携卷着大片大片雪花疯转旋舞。长天苍苍,雪地深深,四下一望无垠,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风和雪,白茫茫的颜色刺得眼睛生疼。
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天地凄凉肃杀如此,竟还有人敢在这般天气里踽踽而行。
黄衣女子已经被逼到绝路,她伤得太惨。鲜红的血涓涓而出,染红了半边衣裳,寒风一吹,化成片片冰凌,刺得伤口更加疼痛难忍。她本就衣衫单薄,身上唯一能御寒的狐裘紧紧裹在怀里的婴孩身上,而她一手拄着剑,一手护住婴儿,深一脚浅一脚前行不止。
烈烈冬日,肃肃凄风。雪魔狂怒飞舞,雪花片片如锋利的刀,似乎要将天地间的一切痕迹掩埋干净。风在耳畔轰鸣,眼前一片模糊,黄衣女子已经不甚清醒,纤弱的身子几度摔倒,又几度咬牙站起,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天地万物逆旅,你我皆是此中过客。”茅屋草堂,一灯如豆,布衣文人执子轻叹,“人生一世,飞鸿照影,草木枯荣,再繁华也不过如此。此般算计,又图个什么?”
华服青年抬头看他一眼,抿唇轻笑,眉眼之间温柔若水,下手却毫不留情,黑子一落,顿时杀出一片血路,见对方终于皱眉深思,这才悠然回道:“图一时痛快。”
这局棋杀气腾腾。
刚刚那一子着实绝妙,白棋先前的优势登时化为乌有,又十数手,黑子步步紧逼,白子吃紧,场上局面竟扭转到华服青年这边。
布衣文人眉头微蹙,下手却不慌不忙,转攻为守,一招一子解双征,仅着一子便同时化解两边的攻势,危机顿解,白子得以喘息,文人得闲讥讽:“你这一时痛快,换来的是千千万万人一生的不痛快,真是划算的很。”
华服青年闻言朗朗而笑,神色依旧温柔恬静,不染尘埃,说出的话却那般无情:“行我的道,做我的事,管他人如何。”眼见右上、右下两边优势已消,这人也不恋战,转而进攻起中间来,稳稳落下一颗黑子,隐然有君临天下之势,微笑道:“生死各安天命,旁人死活怨天,怪不得我。”
布衣文人眼底冷意渐盛,竟不管中路被围困的白子,转而打起左上黑子的主意,落子依旧沉稳,声音却带上怒气:“你倒真有自信。吃定了我拿你没办法?狂人自古有之,却少有善终者,最后奉劝阁下一句,做人还是安分点好,千万不要太贪心。”
华服男子闻言不恼,只轻轻一笑,执子欲在中路切断白棋,临落子却犹豫起来。刚刚那一招竟然是围魏救赵,若他不管不顾封杀中路白子,只怕左路的黑子便会溃不成军,这样下去只能是两败俱伤,而若是去左路救急,中路的优势便荡然无存。
“贪嗔痴,人之本性。我本凡人,恣意妄为惯了,何必与本性作对?”棋盘上危机四伏,下棋的二人杀气腾腾,锦衣男子迟疑一下,最终还是转而回救边路黑子。又十数手,黑子白子纠缠不休,你来我往,杀得难解难分。男子叹道:“未曾想,你竟生出这般胆量,这是要铁了心置我于死地了?”
布衣微扬,文人肃然不语,只缓缓起身,负手而立。事已至此,杀招从棋盘转至现实,这局棋纵然再精彩也没必要接着进行下去了。
狂风呼啸,风声凄苦绝望,雪地苍苍茫茫没有尽头。
黄衣女子惨白憔悴的脸上却终于露出几分喜色,把剑插进雪地,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眼睛盯着不远处那个身影,竭力大喊:“是养心谷的人吗?我是清心门下弟子,救救我的孩子!”
风雪漫漫,天地空阔,一切声音都被风吹散,女子绝望的呼喊还未传开去便已冻结。
那人似闻又似未闻,静立在风雪中,隔着千重雪幕,默默看向女子这边。时间仿佛过了亘古,风雪越来越冷,女子身旁的雪地也已染上腥红,天地间一片绝望。
白衣人终于缓缓走过来。嚣张的寒风灌入白袍,衣袂飘飘,宽袖翻滚如波,未曾束起的发被风吹得散乱。层层白雪落在乌丝白袍上,瞬间被那人浑身的热气蒸发干净,不留一点水迹。
黄衣女子早已到了极限,强撑一口气不让身体倒下去,就是为了把怀里的孩子交给师门,眼见有人接应,一颗悬着的心渐渐放下,三天以来,眼里第一次浮现出希望的光芒。
那人沐风踏雪而来,眉眼之间满是冰冷的雪意。
黄衣女子眼里的希望还未到眼底,便骤然凝结,然后消散,拼尽全力拔出剑来,剑尖直指靠近的那人,声音颤抖不已:“你怎么会在这里?别靠近我!”
白衣人闻言止步,不语也不动,清冷的眼看向这边,最终定格在狐裘下的孩子身上。
黄衣女子紧紧抱住孩子,眼中绝望宛如无底深渊,精神错乱之下仰天大笑。“苍天亡人,造化如此,孽缘啊,孽缘!”说罢,再不迟疑,冷冷看向白衣人,杀气渐生,“你要孩子,除非我死!”
小小草堂骤然间围了百余人,个个带着武器,看向华服男子的一张张脸上,带着恨也带着惧意,仿佛那人是吃人的洪水猛兽,稍不留神就会被撕碎。唯有与华服男子仅一桌之隔的文人淡然如常。
“这么些年了,你这人真是不进反退,”锦衣华服的那人瞥了这些虾兵蟹将几眼,嗤笑一声,执子的手并未放下,“凭这些人,就想抓我?圣贤之道,难道就是送人赴死?”
文人负手冷冷而立,神情肃然,淡淡道:“放心,我既布局,断不会失手。”
华服男子闻言一笑,手中黑子落在棋盘上,纵使对手已经不在,仍然兴致勃勃:“我且拭目以待。”
这百余人很快就站好位,有些立在围墙上,满弦的弓箭蓄势待发,有些布下一张大网,只等收网捉鱼,有些手持绳鞭,立在东南西北四方,还有一些拿着盾牌,逼近茅屋。
华服男子四下观望几眼,玩味一笑:“缚龙阵,有点意思。只可惜人少了些。”
“不多不少,刚刚好而已。”布衣文士素手轻扬,众人严阵以待,腾腾杀气在夜幕下无声弥漫,四周静谧骇人,唯有文人镇定沉稳的声音伴着月色回荡,“天地扶正气,英雄心不死。今日为天下苍生除魔,捍卫浩然大义,愿以我血肉,换这江山百岁安宁。成与不成,罪责我一人承担。”
宣战的话既出,如泼出去的水,场上形势顿时紧张万分,双方暗暗僵持,谁也不能轻举妄动。
身处众人焦点,华服男子不急不缓起身而立,修长的剑眉微蹙,嘴角却轻轻扬起,神色间依旧是
那般狂妄气度:“好个除魔卫道的义士。可惜,魔未成魔,义士也不是义士。你既然想取我性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既要杀人,还担心名不正言不顺。圣贤不愧是圣贤,君子不愧是君子,心再黑,面子上也永远干干净净。既然你们认为我是错,那便一起上吧。”
朔风吹雪飞万里,片片随风整复斜。
天地苍茫一色,前路漫漫无边,黄衣女子拥着怀里昏睡的小孩,拄着剑头也不回跋涉前行,伤口血流不止,惨白的脸上毫无生机,这人早已过了极限,仅凭最后一口气苦苦支撑。纤弱的身躯摇摇晃晃,却始终未曾倒下。
飞雪飘飘洒洒,身后十步外,白衣人不紧不慢跟着,眉眼清冷,无悲也无喜。
这是一场消耗战。
白衣人有的是耐心,他既然不愿意出手,只好等那女子生命耗尽。可黄衣女子却等不起,竭力走了不到百步,渐渐感到难以支撑,呕出一口血来。
满腔怒意无处宣泄,遍寻天地找不到一丝希望,黄衣女子这才接受今日必然命丧于此的事实,激愤之下,仰天长啸,悲凉的声音震彻寰宇。困兽犹斗,可人怎么斗得过天?可笑此生千算万算,到头来却被命运玩弄,绝境之处不见希望,只见仇人。
白衣人眉眼之间微微浮现忧色,正欲上前,却被那女子冷冷制止:“我就算死,也不用你施舍。”
女子秀美的脸上半是血,半是眼泪,形容如鬼魅般骇人,一双星子般的眸子里盛满倔强的恨意,也不知她究竟是恨人多些,还是恨苍天更多些。
白衣人闻言不动,隔着漫天风雪,静静看着她。细长清澈的眼睛寒潭一般,映着那一生骄傲的女子踉跄的身影,狂风骤起,黄衣猎猎飘摇,雪花飞扬零落。
白袍翻卷,青丝散在风中,这人一身肃穆的白,悲悯般阖上眼帘,将十步之外那纤细骄傲的人缓缓倒下的残影永远封存在眼底。
杀气,铺天盖地。
布衣文人不急着动手。人生如棋,黑与白的交接,生与死的交融,高手过招,错一步,满盘皆输,越生死攸关,就越急不得。
残局静静摆在桌子上,下棋的两个人却必须以命相搏。文人轻笑,拿起一颗白子,稳稳落在棋盘上,原本不成军的白子顿时形成围困之势。
杀招。
不动声色的杀招。正如这不动声色飘然而来的道人。
这道人负剑而来,宽大的袍子绣着云纹蓝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散漫之气,惺忪睡眼似睁还闭,懒懒打个哈欠,对布衣文士略略拱手,却不言语。无焦距的眼神扫过在场众人,最终停在华衣男子身上,眼睛微微眯起,遮住眼底一片清明。
华服青年终于生出一些危机感,眸光锁定那懒散的道士,持剑的手横到身前,心底疑惑着,这道士出了名的懒,每天睡六个时辰,练剑六个时辰,其他诸事一概不管,就算皇帝派人杀他全家他也懒得动一下,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布衣文人见他疑惑,好心地解释道:“不必诧异,找你切磋而已。”
好一个切磋而已。
锦衣男子轻笑:“有意思。”
文人玩味地看着他,淡淡道:“还有更有意思的。”
“哦?”
“我这人,向来是两手准备,这次也不例外。”文人看着男子蹙起的眉,不急不缓诉说着眼下的形势,“这边杀不杀的了你都无所谓,这么大阵仗也只是姑且一试而已。你倒是猜猜看,那边在做什么?”
“柳陌!”华服男子蓦然想通了什么,咬牙恨恨道,“没想到啊,柳陌居然肯和你联手。”
“世事无常,哪能容人估量?”布衣文人沉稳淡然,不疾不徐,“你又何必做出这种样子?今日之事,不全在你预料之中么。”
虽不是全在意料之中,但也差的不多。锦衣男子傲然一笑,挑眉道:“这局果然有意思的很。”
风雪漫漫,天地寒寒。
黄衣女子躺在雪地上,双眼紧闭,看上去毫无生机。她臂弯里的孩子却不安分地蹭了又蹭,等了半天也没收到回应,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此情此景,小孩清脆的哭声格外凄凉。那人怔怔看着这个小生命,清冷的眉眼间浮现一些暖意,弯下身子想把小孩抱起来。
变故就在这一刻突然发生。濒死的女子骤然发难,用尽全身力气,手中匕首直刺白衣人心窝。那人从未想过,黄衣女子竟恨他至此,临死还要拉他一起,哪怕赔上这孩子的性命。
白衣人知她动作,却不躲,生生承受这拼命一击,顿时血染白衣。
女子眼见得手,疯狂笑起来,边笑边咳,越来越的血顺着她嘴角涌出。她已经耗尽了生命,纵然知道白衣男子从她怀里抱走了孩子,她也无力阻止了。
感受到一个更加温暖的怀抱,狐裘里的小孩止住哭声,努力伸出小小的手,紧紧抓住那人的素白衣袍,拱拱身子蹭了又蹭,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对这白衣男子笑了又笑。
狂风呼号,大雪飘扬,天地间寒冷刺骨。
白衣男子含笑看着怀里的小孩,清冷的眉眼舒展开,抬手轻轻捏捏小脸,逗得那孩子咯咯直笑。如此冷的天气,就连白衣男子的手都有些微微发凉,可那小孩身上却是暖烘烘的,甚至胆敢伸出小胖手在空中挥舞着。
白衣男子温柔地凝视着这个小生命,握住挥舞的小手,决定为这个孩子取名为轻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