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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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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坐在两座坟之间,眼睁睁地看着一直蟋蟀爬上了他的衣袖,又一个没站稳摔了下去。
他的形神有些恍惚。
他身旁的篮子里放着不少东西:绿豆糕,杜鹃醉鱼,炮打灯,桂花酿。
晚晴喝不了烈酒,那个人多年前对他说过,他都记得。
戚大侠以剑撑地,站了起来,单手拍了拍衣服上的土。
土还是新的,湿漉漉的,泛着一种夏季的水汽,把他的衣服上弄上了印子,戚少商搓了搓那个印子,没弄下来,索性放弃了。
他杵着剑看着墓碑又愣了许久,才蹲下身子,放下手中的剑,伸手出去给那座新坟又浇了几掊土。
“我来看你了。”他几乎是僵硬着说,“今天是七月半,正好是你的头七。”他从一旁篮子里拿出了那人惦念已久的东西。
“叫老八托快马送来的,却还是没来得及。”他打开封泥灌了几口,又瓶口朝下,将辛辣的酒液尽数泼洒在了那人的坟冢前。
“果然是……满头烟霞烈火。”戚大侠笑了笑,眼里却不知什么时候涌上了水汽,他大咧咧地擦干,又涌了出来。
“真没出息。”他仿佛听见那人的声音,带着些许的傲气与不屑。
“惜朝?”他转头看去,空旷的野地里,哪里有人。
只有初秋时节的风,划破了烈日下的静谧,喧嚣而过。
夜雨惊醒梦中人,戚少商披衣而起,只听得远处马蹄声渐来,不多时,一个身披箬笠的清瘦书生随着杨无邪进了院子。
箬笠取下,那人仍旧是一身陈旧青衫,施施然地站在那里,嘴角带着微笑,仰头问他:“可有好酒?”
“绍兴女儿红。”戚少商答道。
“那便够了。”他说着,大步向楼里走来。
这是他认识的顾惜朝吗?
他不是该见面先扔一斧头过来的吗?怎不见银色小斧神鬼夜哭?也不见他身上一把佩剑?
千里追杀仿若一场大梦,那个双手沾满血腥的人,此时此刻正端着酒杯坐在他面前,自顾自地喝酒,吃菜的时候还皱着眉头。
“无邪,你这楼里的酒菜,可没你说的那么好。”
“顾公子若是不满意,何不亲自下厨?”
“我奔波劳顿,风雨楼竟也不备好酒好菜,这哪里是诚心请人来帮忙的态度?”顾惜朝放下筷子说,“骗我说汴京有花开满堂,却是一地残花。”
“顾公子仰知天文俯察地理,怎不知汴京最好的牡丹早已开败?竟还随无邪千里远来?”杨无邪笑道。
顾惜朝只是低头饮酒,没有再搭话。
风突然很冷,戚少商冻醒了,他睁眼茫然扫视了一下,又缓缓闭上。
“疯子!还不快跑!”
戚少商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换了锦衣的书生跌跌撞撞地拖着一条瘸腿离开,突然觉得春日的天气也变得那么冷,寒意一阵阵地袭来,穿透了他的护心甲,直直打在他的心口。
刚才还被愤怒冲昏的头脑此时突然一阵激灵。
突然间所有的担子都放下了,轻松的不像话。对,杀掉顾惜朝,本就不是他最终的目的,他只是想报仇,而至于对谁,都无所谓。
所以他捡起那把剑,用尽全身力气,向远方扔去。
叮!咣!
是痴掉在地上的声音。
青衣书生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我已经尽量慢了。”他无奈地说。
“但是我没内力。”他挑眉,“你需要再慢一些。”
他无奈地捡起地上的痴,扔给他,“你至少还该记得我的剑法吧。”
“当然记得。”那人挑眉而笑。
“那就按着我的剑法来,我慢一些。”他举剑起式,“来。”
“这是晚晴走的第五个年头了。”顾惜朝说着,将手中的温酒轻轻泼洒在坟冢前,又弯腰将那笼绿豆糕摆好,“晚晴走了,尚有我来祭奠,不知我走后,还有几人能来。”
“我会来的。”戚少商低沉地说,“你走,我也来。”
“这可是你说的。”顾惜朝挑眉,“我要炮打灯。”
“好。”戚少商道。
“今夜月色正好,鱼醉杜鹃如何?”顾惜朝问。
“甚好。”戚少商抚掌笑道。
“顾惜朝!”戚少商站在风雪中,“你还回不回来?!”
顾惜朝勒马回首:“不劳大当家挂心,此去经年,惜朝若归来,必给你带回旗亭私藏的炮打灯!”
只见那人一身单薄的衣袍在风中翻飞着,戚少商像想起什么,驱马奔向那人,二话不说将身上的风氅褪下,抖一抖雪花披在那人身上:“北地风冷。”
“嗯。”那人点点头,“多谢。”
然后他问:“你信我吗?”
戚少商愣了一下,伸手出去,手心朝上:“我信你。”
顾惜朝大笑起来,也伸出手来,一把握住他的手,一如多年前他们的一见如故。
“戚少商?”
又是他的声音,戚少商睁眼抬头,却发现脖颈下一片刺痛。居然……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这一睁眼,却见日已西沉,已然是黄昏时候。
居然睡了这么久。
自顾惜朝的死讯传来之后,他一直都没有睡得这么沉过。
他转头看那人新刻的墓碑,长叹了一口气。
“晚晴喝不了烈酒,我给她带了桂花酿和绿豆糕。”
“杜鹃醉鱼做的不好,但这是我最好的水平了。”
“炮打灯就这么坛,你喝醉了,还得我洗碗,就少喝一些吧。”
“行了,就这么多吧。”戚少商站起来,“黄泉路远,你……”他垂眸,“你要小心。”
他拾了剑,提着篮子沿着小路一步一步向大路走去。
七月半,对人来说是鬼节,而对鬼来说,是见君节。
日日思君不见君,青冢梦回何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