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雎鸠》雀猫

4、薜荔女萝

　　巫山变了天色，如瀑的暴雨从黑云密布的天边狂降，砸在上山的石阶上，摧枯拉朽般冲走冬日残留的枯枝败叶，汇成溪流水银般泻到山脚下。
　　狂风暴雨里只见身披薜荔、腰束女萝的女子骑着矫健的赤豹从下面狂奔而来，身后还跟着一群冒雨而来的纹狸。黝黑的岩石被雨水击打着，女萝从豹子背上跳下来，手里握着在风雨里飘摇烛火的灯笼，一片晦暗冥冥中只有这盏微弱的烛火发出浓艳的光芒，照得女子容颜神秘孤傲。

　　烛火穿行在幽篁丛里，女萝赤着脚走过这片不见天日的竹林，爬到山顶。
　　这里离天穹更加近了，舒卷的黑云几乎触手可及，而脚下是弥漫得湿漉漉的绵绵烟雨。她望着唯一上山的路，与公子相逢正是在这样风雨变幻的日子，她幻化成山鬼青面獠牙的模样，从竹林深处挖掘来自九泉黄沙的毒物，这些毒物放出瘴气致使巫山笼罩在死亡的恐怖氛围里。而她虽然身为巫山神女，却不能在青天白日出现，只有在幽幽深夜或者狂风大雨的时候才可以现身。
　　那日她追逐九泉妖已近八百里，精疲力竭，遇到这片青青幽篁便停下稍作歇息。
　　大雨落个不停，穿梭在雨帘中的白衣公子撑一把描兰绘墨的竹伞，从曲曲折折的小径慢悠悠而上。那大雨落在竹伞上，仿佛遇到了一层透明帘幕，竟一滴也没有打湿伞面。从大雨中走来的公子丝毫不见狼狈，如穿花拂柳般闲情雅致。
　　女萝疲倦地躺在竹海之上，眼睁睁看着他走过自己身边，他是个凡人，却修习了当时盛行的阴阳术，故而行走在毒气弥漫的山中也能行动如常。

　　一只染着曼珠沙华汁液的九泉妖突然从大地冒出，幽红的双眸直勾勾地看着纤尘不染的白衣公子。开在忘川河的花朵有着妖媚的枝叶，红丝的花蕊小蛇般嘶嘶吐出，九泉妖耳濡目染，幻化成人形之时便也沾染了花妩媚的习气，常常去勾引过路人。
　　公子停下脚步，撑着伞凝视着面前有着娇艳容颜的少女，尔后目光下移，落在她那唯一的一条腿上，这是一只独腿九泉妖。
　　“姑娘，你可是要搭伴一同上山？”他略略抬高竹伞，露出温润如水的眉眼，好似江南迷蒙烟雨里那一抹淡淡的墨迹。
　　女萝动了一下身子，竹叶发出簌簌的声响，他难道看不出那是一只妖物吗？
　　九泉妖身姿软软地靠过去，娇弱地说道：“公子，可以借你的伞一用吗？”
　　“这把伞可不行。”他弯弯唇角，看着她说道，“因为这是一把收妖伞！”

　　女萝只看见眼前涌现漫天大雨，那原本下得猛的雨越发急速地打在大地之上。所有透明的雨珠凝聚了千军万马之力，呼啸着砸在九泉妖身上。而这股力量来自那位身姿纤瘦的白衣公子手中。
　　地上弥漫开浓艳的血水，九泉妖倒下的地方忽然开出无数多曼珠沙华来，又迅速地枯萎风华。公子抬起脚迈过去，手中的竹伞依旧稳稳地握在手心。
　　女萝震撼于这个凡人的阴阳水术，竟然从竹林枝头滚了下来。她随身携带的杜蘅辛夷也滚落了一地，顿时芬芳四溢，浓烈地掩盖了雨水的气息。
　　公子只看见眼前有道青色身影，等到女萝抬起头，连他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天底下竟然有如此面目凶恶狰狞的女孩子。
　　女萝见到他的神情，连忙收了自己暴露出来的三尺獠牙，又闭上圆月般睁大的眼睛，待她重新睁眼已经成了身姿婀娜身披香草的少女。
　　头顶的雨珠迅速地汇聚成一把利刃，堪堪悬在女萝头顶。女萝连忙抬手护头，“等等，我不是妖怪，我是山鬼！”
　　雨水涣散而落，公子看着她纤细的身姿，“你是山鬼？”
　　女萝抬手，以指作哨，山顶上很快冲出来一只庞然大物，震得大地微微颤抖。公子往后退了一步，只见一只矫健的赤豹奔驰而来，跑到女萝身边，然后温顺地伏下身子。
　　身后的竹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细细的鸣叫声。公子转身看过去，只见一大群纹狸从碧幽幽的竹林里跑出来，纷纷围绕在女萝脚下。
　　“你帮我杀死了那只九泉妖，我护送你过了这座山，就当给你的报酬。”女萝麻利地跳上赤豹后背，然后又朝他伸出手，“上来吧，他不会咬你的！”
　　清脆的笑声悠扬而起，公子站在原地看了她一瞬，很快便坐在了她后面。

　　“你的阴阳水术已经练到凝雨成刃，修为不浅，你修习了多久？”女萝穿行在暴雨里，神色如常。她已经习惯了这种风雨天气。
　　公子看着她的后脑勺，神色却异常凝重，只是在她偶尔转头看自己的时候又立马温和起来。“十年。”
　　“十年就能达到这样的地步，可见你是可造之材，以后恐怕又要出一位大祭司了。”女萝想起泪洒湘竹的两位妃子，她们修习的也是水术，但自从湘君下落不明，她们已经很少出来走动了。
　　公子没有谦逊地表示否认，而是开口问身前资历比自己老很多的少女，“山鬼，你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山吗？”
　　“守护这里是我的职责。”女萝说道。
　　此时已经到了山顶，望过去可见巴蜀长江，泱泱河流，水深激激。
　　女萝稍作停顿，望着这广阔的天地，“这是离天穹黑云最近的地方，你来过吗？”
　　公子抬起头，一滴穿过屏障的雨珠打在他的脸颊，他的目光竟然流露出一丝悲伤。“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但是我有个挚爱的朋友来过。”
　　女萝转过头，看到他感伤的神情，“为何见了此处的风景，反而悲伤了？”
　　“这里凄风苦雨，四处无人，你常年居住此地，很是寂寞吧……”公子望着天边的黑云，然后又去看女萝。女萝被他说中心思，面色有些忧郁，“我们快点走吧。”

　　翻过这座山，公子撑着竹伞与她离别。女萝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心中竟然有些难过。从抵达山顶开始，他的心情似乎一直处于低落忧郁的状态，女萝心思敏锐，已经察觉到他在悲伤，或许是受到他的影响，此刻她竟然也觉郁结心中，无法排解。
　　烟雨般的身影忽然转过来，公子抬高手中的竹伞，神情认真地看着她，“以后我会来看你的。”
　　女萝骑在赤豹上，光着的脚雪白如莹，长发垂腰，她朝他挥手，便骑入了深山暴雨之中。

　　公子不过无心一句话，却惹得女萝开始天天立于山顶等候。狂风暴雨与幽幽深夜，那黝黑的岩石悬崖之上总有一道青青身影立在上面，她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又抬头看看黑云翻滚的天穹，这里只有晦明景色，哪里比得上人间的花繁柳绿。
　　女萝躺在岩石上，光滑白皙的赤脚垂在悬崖边，任凭雨水打在自己身上脸上。散落一地的香草散发出浓烈的气味。大地深处在微微颤抖，女萝翻个身，便看到自己身边忽然冒出了一朵枝叶妖娆的彼岸花。
　　是九泉妖又来了！

　　狂沙突涌，来自九泉的冥沙很快腐蚀了整片竹林大地。一大片的彼岸花开满大地。女萝唤来赤豹，疾驰在红色浓烈的花丛里，朝着九泉妖逃窜的方向奔去。她心里忽然产生一阵不安来，那片被云中君封印的祭祀女墓便隐藏在竹林深处，九泉妖虽然猖獗，却从来不会胆敢冒犯这片神圣之地，现在看他们逃窜的方向，却分明就是这个地方！
　　女萝望着雷电交加的天空，越发确定了九泉妖已经侵袭了祭祀女墓。

　　天地一片晦暗，女萝骑在赤豹之上，慢慢停在女墓之前。这里已经面目全非，大片大片的黄泉死亡花朵绽放，苍白的墓碑渐渐显露出来，依稀可见“湘”字……
　　女萝知晓那两位湘夫人居住的地方就是这里，云中君封印此处就是为了给她们一个无人打扰的静地。如今却终究被打破了。
　　墓前立着一位白衣公子，他撑着竹伞，修长的手按在墓碑之上。女萝看到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山顶他所说的“我有个挚爱的朋友来过这里……”
　　九泉妖还在挖掘大地底部，沙泉涌现，毒气弥漫。女萝无暇多想，杏眼一睁，成了青面獠牙的山鬼之相。凄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而白衣公子摩挲着斑驳的墓碑，对周遭的厮杀恍若未闻。

　　漫天开遍的曼珠沙华里只见缓缓走来两个孪生女人。女萝伏在赤豹的后背，看着面对面站着的三个人。从来不曾从女墓深处走出来的两位湘夫人此刻却同时出现在这里，面前这位白衣公子的真实身份已经不言而喻。
　　女萝看着墓碑旁边的公子，他以凡人之身修习水术十年便已能凝雨成刃，看来不仅仅是因为他天资聪慧，还有强大的动力在驱使他练成。
　　三人默然相对，女萝知晓自己已经成了最可有可无的布景。她坐直身体，抱着赤豹温暖的脖子，“我们走吧。”

　　山顶风雨飘摇，女萝坐在黝黑的岩石上，将手里一息尚存的灯笼丢往万丈深渊之中。没有尽头的黑暗里只见那盏孤灯明明晃晃，在风雨里摇曳着，然后渐渐小去，小去……最后一抹光芒最终被雨夜吞灭了。

　　此处凄风苦雨，四处无人，你常年居住在这里，很是寂寞吧……

作者有话说

　　《九歌·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大意是山鬼骑着赤豹冒雨去赴约，情人却没有出现，她只有回去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