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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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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叫做静水湖畔。
静水湖畔位处山之境头,云之深处。整个静水湖畔被重重结界包围,寻常人根本看不到,也进不去。
静水湖畔中,住着一名叫做谢衣的男子。
谢衣那年十五岁,玉树临风,丰神俊秀,仿佛得天独厚一般,天资聪颖,从小就习得一身高深的法术和偃术。
而他更乐于做一名偃师,在他尚且年幼时,就来到这个地方,修建了静水湖畔,造出层层结界,远离尘世喧嚣,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
谢衣是个活泼的孩子,不爱静,喜欢来来去去折腾手中的偃甲。白天的时候,他会坐在房中,研习偃术。
待他做腻了那些猫猫狗狗,飞鸟鱼虫,就开始做人。
谢衣做的第一个人,是自己。
面如冠玉,双目灿若晨星,唇红齿白,风度翩翩,就连嫩滑的肉感,都和真人一模一样。
谢衣对那具偃甲倾注了全部的精力和爱意,一边做的时候,一边对那具偃甲讲诉自己的事。
到了晚上,谢衣会到屋外的湖边,静静坐在湖畔上,遥看天上的月亮。
在普通人眼里,月亮只有一个。谢衣不同常人,他能看到,天上的月亮,分明是两个。
其中一个稍大,也不是寻常月亮那种白,带着些微的橘红,月中隐约有棵树的模样。
谢衣想,那颗月亮上,一定住着仙人。
然后又想,哪怕一次也好,真想到那颗月亮上去看看啊。
想归想,谢衣并不是爱做白日梦的人,他仍然日复一日,过着简单而快乐的日子。
终于有一天,那具偃甲人做好了。就在谢衣为他穿上白色外袍,戴上偃师镜框的时候,静水湖畔结界交界处,传来一阵电闪雷鸣的声音。然后,是什么东西重重摔到草地上的声响。
谢衣分开静水湖畔的结界,来到响声的来源,只见草丛深处,躺着一名昏迷不醒的俊伟男子。
深红的太阳升起来了,明亮地在水上跳跃着,映在男子脸上,就好像在他身上注入了生命,但他仍然双目紧闭,没有苏醒。
谢衣托起那人上身放到自己腿上,把他贴在脸上的长发拢向耳后,这个从天而降的男子拥有华丽的面容和高贵的气质,就算此刻闭着眼睛,强大的气场也不容人忽视。
谢衣想,或许他是从那个月亮上下来的,刚刚电闪雷鸣,就是传说中的仙人渡劫吧。
谢衣将他搂在怀中,用法术治好男人身上的伤,为他擦净脸上蹭到的泥土,又给他喂了些水,看着他原本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紧蹙的眉头也逐渐松开,再不是先前狼狈的模样。
看着他昏迷时英挺的面容,谢衣感到自己心脏前所未有的快速跳动,他闭上眼,在男子前额印上一记亲吻,愿他能够苏醒。
天空突然传来一阵响动,谢衣将男子移到一个明显的位置,使路过的人能清楚地看到他,然后躲到结界里面,静静看着外面的世界。
一男一女从那颗橙红色的月亮上下来,径直奔到男子所在的地方。一名戴着眼罩的男子将那人扶起,另一名手拿箜篌的女子将他轻柔唤醒,谢衣听到,他们叫他阿夜。
于是谢衣看到阿夜渐渐苏醒,并向身边的两人露出笑容,在回返月亮时,他的眼在四周一扫,像在寻找什么。明知他看不见自己,谢衣仍是下意识地向结界后一躲。
然后男子和他的同伴一起离开了,他们又回到那颗月亮上去了。
空寂的草地,平静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谢衣一声轻浅叹息。
自那之后,谢衣一直心神不宁,他的心里满满地全盛了那人影子,那人长身而立,星目剑眉,举止潇洒,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当这人满满占据心头的时候,就连平时最喜爱的偃甲,都失去了颜色。
谢衣饱览群书,博学多才,他自然知道,这种初看那人时的悸动,叫做心动,见不到那人时候的魂牵梦萦,叫做相思。
他爱上了那名男子。
谢衣想去找他,向他倾吐自己的爱意,告诉他他曾经救过他,也希望能得到他的爱情。
但他不知道前往那颗月亮的方法。但有一天,他从一本古老的书中得知,有人知道。
那个人身处捐毒国,是名铸剑师,叫禺期。
谢衣千里迢迢,长途跋涉,经过各种诡异的迷宫,走过各种幽深的沼泽,终于在捐毒的沙漠中找到那名铸剑师。
“我知道你来做什么。”
铸剑师飘在半空,嗤笑着说:“真是傻瓜。”
禺期告诉他,那颗月亮叫做流月城,里面住着上古遗族,叫做烈山部。那名男子名叫沈夜,是烈山部的大祭司。
禺期接着说:“我会告诉你前往流月城的方法,但我要你身上的东西作为报酬。”
他说,我要你的心跳声。
说到这里,禺期闭上眼,像在梦中看见自己梦寐以求的珍宝,脸上露出一种陶醉般的狷狂:“心跳,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若将它注入剑中,将会奏出一曲怎样的龙吟。”
说完他面色一正,看向谢衣:“不过你要记住,你不能告诉大祭司你救过他的事,你必须让他心甘情愿地爱上你。如果你得不到那名祭司大人全心全意的爱,无法和他以爱的名义结合,那么,在他和别人交合的头一天早晨,你的心就会碎裂,你将化为风中的烟尘。”
他扫了谢衣一眼:“怎么样,你怕吗?”
“不……不怕。”
谢衣面色如同死人一般苍白,说出的话带着颤抖,却十分坚定。
禺期盯着他,静静看他半晌,终于叹息一声,隔空取出一柄长剑,交到他手中:“我会拿走你的心跳,同时在你身体内注入魔气,魔气会支撑你的身体,让你不至于死去。这柄剑名叫昭明,如果你无法得到他的爱情,感到后悔的时候,就将这柄剑刺入他的心脏,让他的鲜血流入你的胸膛,你就会重新得到心跳。”
谢衣谢过铸剑师,将那柄长剑收好,他想,他永远也没有用到这柄剑的那一天。
得到前往流月城的方法,谢衣准备出发了,出发之前,他特地回到静水湖畔,脱下不利于行动的绿色叶月滚边长袍,换上方便游走的金边褐色束腰长衫。
他启动那具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偃甲人,让他以为他就是谢衣,把他当做自己,继续在静水湖畔生活下去。
谢衣的右眼下,因为魔气的关系,出现了一条暗色的血痕,如此看来,这具偃甲,反而更像他了。
做好这一切,谢衣整装待发。
这一走,就走了十一年。
当谢衣进入流月城的时候,他已经二十六岁了,脸上轮廓已经展开,褪去当年稚嫩,多了成年人的坚毅和风霜。
那时候,太阳还未升起,巨大的月亮照彻着整个流月城,他经过通报,被人领着,走过灯火映射的长长甬道,来到那人身边。抬眼看到朝思暮想的那人,谢衣昏倒了。
当阳光照射到流月城时,谢衣才悠悠转醒,他最想见到的人就站在他面前,深邃的眸子注视着他,谢衣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问他,声音低醇地像他当年在静水湖畔酿造的甘甜美酒。
他叫谢衣……
谢衣抬头想告诉他,但长途跋涉的疲惫让他一时说不出话,他蠕动唇角,却错失了说话的时机。
男子看了看他,眼中满是怜惜:“没有名字吗?你是昨天到这里的,昨日是初七,你就叫初七吧。”
于是沈夜领着初七去见众人,手拿箜篌的年轻女子华月,戴着眼罩语气冰冷的男子瞳,以及沈夜最疼爱的妹妹小曦。谢衣,不,初七得天独厚的容貌和才学都让大家惊奇和喜爱。
沈夜将初七安排在自己室内,与他同起同坐,他教导初七法术,教他练剑,初七使剑的时候恣意飘逸,如行云流水,连沈夜都不禁要为他鼓掌,对他微笑。
但他的笑容,却让初七觉得悲哀。
当夜里大家都睡了以后,初七会走到宽广的庭院,独自凭栏,看着无边的天际,思念他曾经居住过的静水湖畔,想到他曾经做过的那些偃甲,以及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偃甲人,不知静水湖畔,一切安好?
沈夜很喜欢初七,这种喜欢一天甚过一天。但他从未想过要和初七结合,他爱着初七,就像爱着一个心爱的孩子。
“主人,你喜欢我吗?”
沈夜要初七叫他主人,因为他说,初七是上天赐予他的,只属于他的,最美的瑰宝。
所以当夜深人静,沈夜把初七搂在怀中时,初七就会这样问他。
“是的,我喜欢你,很喜欢。”
沈夜亲吻他的前额,眼睑,鼻尖,却从不在他唇上停留:“你很像一个救了我的人。”
沈夜说:“十一年前,我遭受天劫,不慎落到凡间,隐约中是一个男孩救了我,他和你很像。”
沈夜温暖的手指滑过初七右眼下的鲜红血痕,说:“但是他的眼下,没有这道红色的伤痕。”
初七忍住胸口难言的心痛,静静靠在沈夜的胸膛。他多想告诉沈夜,他就是当年救了他的男孩,他为了见他,牺牲了自己的心跳,让魔气侵染脸颊。他也想告诉他,如果沈夜不能像爱着爱人一样的爱他,他就会在他爱上别人的那一天早上,化作风中的烟尘。
但最终,初七只是动了动唇,什么都没有说。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春去秋来,流月城的景色却始终如一。
有一天,沈夜告诉初七,他要前往下界一趟。
他将初七拥入怀中,告诉他:“我想去找那个男孩,很快就回来。”
初七垂下眼睑,他觉得,沈夜这一去,或许就回不来了。
而没过多久,沈夜就真的返回了,他的身边,跟着一名俊秀的年轻男子。
男子一袭雪白的长袍,清俊淡雅,眉目如画,右眼上还戴着一副偃师镜框,那是十一年前,初七还是谢衣的时候,亲手替他戴上的。
沈夜握住初七瘦削的肩膀,语气中有不符合他性格的小小激动,他的双眼甚至闪着光。他说:“初七,我找到他了,当年救了我的男孩,原来他叫谢衣,他住在静水湖畔,那个地方有重重结界,难怪我一直找不到。十一年了,我终于找到他,你来看看,他是不是和你很像。”
男子站在沈夜身后,轻轻微笑,温文儒雅。
初七不用看也知道,那个人确实和自己很像,因为那是他一手创造的自己,而他现在,却比他更像他。
初七单膝跪在沈夜脚边,虔诚地吻上沈夜的手指,向他献上自己的祝福。
那一刻,他分明听到了,细细的,心碎的声音。
当天晚上,整个流月城都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大祭司找到毕生所爱,自是值得庆贺。车马如龙,鼓乐喧天。在一片热闹喧哗声中,只有初七,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遥看远方灰黑的天际。
若是得不到那人的爱情,他将在清晨,化作风中的烟尘。
当喧嚣渐渐平静,月上中天,沈夜拉着爱人的手,走到室内休息。
初七想起当年禺期交给他的那把昭明剑。
——“这柄剑名叫昭明,如果你无法得到他的爱情,感到后悔的时候,就将这柄剑刺入他的心脏,让他的鲜血流入你的胸膛,你就会重新得到心跳。”
初七走进室内,曾经,这也是他住的地方,但今夜,这里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初七的房间已经被搬到隔壁。
初七看向床帐,那个俊秀的男子躺在沈夜怀中睡得安稳。沈夜搂着他,在梦中也不忘唤着他的名字。
那个曾经是他的名字。
初七低下头,在沈夜额上印下亲吻。转身来到庭院,将手中的昭明剑抛往下界。
长剑在空中划着美丽的弧线,掉出流月城后,就消失了踪影。
沙漠上,有人接住那把缓缓落下的昭明剑,叹息一声。
“都是痴儿。”
初七站在深夜的瑟瑟寒风中,抬头看着天上巨大的圆月。他想,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看月亮了。
“初七,你可曾后悔?”
身后传来平静无波的声音。初七转身,是瞳,他站在初七面前,眼里是洞察一切的锐利。
或许,他和那人的纠葛,眼前这个总是冰冰冷冷、不动声色的人,看得最清楚。
初七笑了,这大概是他来到流月城的这段日子里,唯一的一次笑,笑得哀伤,却又坚定。
他说:“不悔。”
简简单单两个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如同十一年前,他站在禺期面前,强迫自己忍住害怕的颤抖,毅然决然说:“不怕。”
不怕,不悔。是他对那人的爱恋。
他拼劲全力,卑微地向那人乞讨爱情,纵然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求得,却已不觉遗憾。
又谈何后悔。
起风了,流月城的风夹着丝丝凉意,吹动初七额前的发丝和褐色的衣摆。身后的天空开始泛白,巨大的月亮渐渐失去了光彩。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到初七身上时,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然后逐渐淡薄,到最后,化作一缕金色烟尘,升上天空。
初七觉得自己身体很轻,他听到清晨人们活动的声音。他看到沈夜携着他的爱人,在庭院找他。他看到沈夜怒斥着瞳,然后悲哀地看着天空,似乎知道他已经化为尘烟。
冥冥中,初七用虚无的双手拥抱他制造的偃甲谢衣,额头轻蹭他的额角,他突然有种想要掉泪的冲动,却对着沈夜微笑。
然后,他转头看向来自那个世界的使者。
“我要下十八层地狱么?”
初七问。
黑暗的桥上,有苍老的妇人回答他:“若此生无过,只需饮下这碗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转世轮回,如此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初七接过递到眼前的汤碗,缓缓送至唇边,轻启口。
澄净的汤里映出那人影子。
有水珠晶莹,“嘀嗒”一声,落入碗中,溅起小小涟漪,又很快地,恢复了平静。
像是谁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