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岸》林落风痕

14、一四、死局

　　枯树又长出新芽，江南柳岸绿了，又是一秋，柳丝老了，不知不觉，已是两年。

　　匆匆往来于江河湖海，结识一些转身就不放在心头的朋友。

　　天涯是游子的归处，漂泊是浪子的命途。

　　孟星魂才回到帮中，还未到住所就在半道被人截住了。宋明珠依然是一身红衣，明眸皓齿，巧笑嫣然，道：“你赶得不巧，错过了一场大戏。”

　　慕容世家的刺杀方才落幕，不但白耗了在帮中埋下多年的暗桩，还葬送了慕容家主的独子。

　　慕容若容惊才绝艳，才名传遍江湖，竟也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

　　宋明珠一面走着，一面侃侃而谈，对孟星魂详尽地叙说了经过。她娇容明媚妙语如珠，说到紧要之处却也不掩惊色，显然是至今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

　　帮中搭戏台，却不想慕容世家的人潜伏了进来，与帮中汤家一位年过百岁的老太爷里应外合，发动了刺杀，目标直指向李沉舟。他们布局精细，却难免还是功亏一篑，慕容若容也在逃逸时死在了五公子手下。

　　慕容银针天下闻名，不到穷途末路再难出手，却也没能奈何得了权力帮的柳五公子，仅一个照面，名动江湖的慕容公子就死了。

　　宋明珠不曾亲眼见到，但说起时也略带了兴奋之色，就像见到五公子出手的帮众那样，看着那淡青的身影，既觉得安心，却又掩不住颤栗。

　　孟星魂听说过那位慕容家的家主，传言中那位慕容世情是连朱顺水都忌惮的人物，他的一双儿女，慕容若容与慕容小意，两人可抵千百人。

　　慕容世情唯一的儿子也死了，这份恩怨已是不死不休。而如今江湖中的势力，权力帮之外，当属朱大天王、慕容世家、墨家与唐门。慕容世家既已按捺不住出手了，其余几家是否也在伺机而动？

　　这个念头在孟星魂心上打了个转，他面上却仍是神色淡淡，却听宋明珠顿了下，又道：“听说众人散了后，五公子忽然和帮主提及让师容姐回来，还说起了萧秋水……”

　　兆秋息与鞠秀山都屏气凝神，险些以为帮主盛怒之下会出手，但李沉舟却和颜悦色地把话题揭过了。然不知怎的，宋明珠听人转述之时，犹能感觉到在场之人的心悸。

　　孟星魂闻言不由一怔，想起了赵师容看萧秋水的神色，心想这还真是一笔烂帐，无论李沉舟是何等的枭雄人物，赵师容却是他平生挚爱的结发妻子，即使他再狂傲自负也难不受影响。

　　两人边谈边走，等到宋明珠的停下了话头，孟星魂抬眼望去，却已到了权力帮的“花园”，宋明珠转头看向他，肃容道：“帮主要见你。”

　　孟星魂从未到过这里，这是总坛的心脏地带，穿过这片权力帮中的禁地，就到了李沉舟平日接见部下处理事务之处。

　　在靠近之时就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仿佛不安从四面八方渗透入毛孔，心中清楚这是对于危险的敏锐在提醒着自己，此地步步陷阱处处机关，暗伏着无数杀机。

　　宋明珠却没有带着他穿过花园去拜见帮主，而是带着他逆道而行远远地出了总坛，这才由一条无人知晓的密道迂回而入，再次回到地面上时，就看到了站在林中紫檀树下的李沉舟。

　　孟星魂一路沉默不言，宋明珠是五公子的嫡系部属，想来李沉舟要找她谈话也要避些耳目，并不足已为奇，此时却连他也一道叫上，不知所为何事。

　　李沉舟见到他们神色如常，随意问了孟星魂几句，就与宋明珠和颜悦色地闲聊了起来，等到宋明珠完全放松下来，把平常敬畏的帮主当作和蔼的长者时，李沉舟忽然话题一转，猝不及防间将尖锐的问题抛到了她面前。

　　宋明珠瞬间脸色煞白，她听着帮主在问，假使五公子让她杀李沉舟，她会如何？

　　孟星魂原是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闻言也心念微动，他如何不明白上位者的心理，这句话岂是好答的，无论宋明珠怎样回答，也难称了李沉舟的心。

　　只要提过这个话题，无论是如何措辞，都将成为李沉舟心中的一根刺；若说没有，李沉舟也绝难相信。

　　宋明珠毕竟是五公子的双翅一杀三凤凰中的一位，也许李沉舟仍在判断是否能将她收为心腹。孟星魂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李沉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宋明珠的神色，任何一个细微之处也逃不过他的眼睛，确信能看出她所言是否由衷。

　　静默了许久，宋明珠终于平复了神色，言道：“五公子提到过……”

　　她说，五公子说过，如果有一天下令让她杀帮主，从那时起，她就可以动手杀五公子了。

　　她说，五公子说的，如果他下了这样的命令，那么他已不算是人。

　　孟星魂心头一震，终是垂眸，不再看李沉舟的神情。他再清楚不过，李沉舟此番如此郑重其事，必是早有决断，无论旁人说了什么，也绝难动摇他的想法。

　　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这样的话语李沉舟如何能轻信，然对他而言，却仿佛早已不觉得意外。

　　而这世间的枭雄人物，一旦起了疑心，就只会信任自己的判断，仅是出于自负也绝不会半途收手。

　　李沉舟闻言沉默了一瞬，忽然笑了笑，负手而立，开口道：

　　“从前江湖中有位老伯，是叱咤一方众人敬仰的人物，后来他与万鹏帮争斗，先后死了儿子和结义兄弟，他以骄兵之计应对，表面上看步步败退，但暗中布置了反击的力量，在他决定出手之前，将所有的一切都交到了唯一还信任的部下律香川的手上，但没有想到的是，随后就遭到那人暗算……”

　　世上绝对没有言语能形容得出孟星魂的感受，他活生生地站在人前，却早已在传说中故去。再难有人能有这样的经历，站在后世之中，听人评说他的时代中发生过的事。

　　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那个故事的始末，尽管李沉舟说的故事中并没有他。

　　一个被推出去作为弃子的杀手，在这样的故事中本就占不了一席之地，无论他的出现有无改变故事的脉络。当然也无人知晓，他后来成为了那位老伯的女婿，也是介入纷争的人中为数不多的活到最后的一个。

　　在荒谬而不可思议的事实冲击下，有些模糊的东西忽而在脑中清晰起来。他抬头看着李沉舟负手而立的背影，明白了此前心上时常生出的微妙之感源自何处。

　　比如权力帮中的禁地“花园”，他听到的时候心头就微起了异样的感觉，但也不曾多想，如今却知绝非偶然。并不是这样的名字在腥风血雨的江湖中显得太过宁静文雅，而是在他那个江湖中，无人不知晓老伯的花园。

　　一年四季芬芳满园，花开得最盛之处就是老伯见客的地方，无论是真正的座上宾，还是必将埋骨于彼的刺客。或许还不止如此，又比如示恩于帮众必惠及其家人，以换取手下的誓死效忠，而必须沾染鲜血的事，总有其他人去做。

　　孟星魂忽然知道这位权力帮的帮主有什么毛病了，他太闲了。于是有闲暇去寻觅一些可以依托理想的传奇话本，从前人的言行模范中找到上位者的所属感，甚至透过时空的虚幻的剪影而为自己安排好了假想敌。

　　他又想起了律香川，其实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想到那个人了。第一眼看上去那是个苍白文秀的年轻人，但仅凭直觉，孟星魂就知道，没有几人会希望和这样的人做敌人。当然他们也做不成朋友，即使最初有过称得上愉快的交谈，而他也许是为数不多的吃过律香川亲手做的蛋炒饭的人。

　　等到孟星魂发现律香川不但背叛了老伯，而且露出的真面目就是小蝶噩梦中的那个魔鬼时，孟星魂感觉到这个人的可怕与疯狂，承受过这个人施加的压力与阴影，但到了一切结束之时都化为了最后的不屑一顾。

　　江湖中的人，也许除了易潜龙，再也无人说得清孙玉伯是如何打拼下的江山，而律香川不过是老伯功成名就后顺手收养的一个孤儿，被栽培成材，被渐渐委以重任，最后却对一步之遥的位置生出了野心。

　　律香川不缺忍耐、才智与能力，但他在老伯身边顺风顺水，并未经历过百战辗转，创业维艰，经历了一次彻底的打击后就再也爬不起来，当然也不会有人给他机会爬起来。

　　到最后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也可以轻易置他于死地，孟星魂甚至无心去看他的结果，也相信老伯会为他安排一个最适合的结局。

　　这样的人，李沉舟居然会觉得他的五弟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