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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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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倒春寒来得尤为猛烈,一场大雪飘飘洒洒地下来,能埋个一二尺深。若是往年,莫说是倒春寒,便是深冬也不曾有这么冷的。
董梁一大早地被冻醒了,整个院子里悄没声息的,叫他有点儿不安。
他披了件大氅,推门出去,先差点给外边寒气掀了个跟头,一个喷嚏先冲了出来。又忆及昨日之事,颇觉着过意不去,望了望外边积得甚厚的雪,先去了楚秋霜房中。
无人。
董梁一皱眉,往房里环视一圈,却在桌上瞧见修书一封。
他心上不安更重,大步过去,却见薄薄宣纸上仅有寥寥数字。
——不肖徒儿楚氏秋霜与戏班同归于尽。
董梁一愣,手僵住了,任这张纸就从他手上落在地上……
“阿楚!”他转身奔出门外。
满眼的雪险些将他刺出泪来。
后来……后来董梁疯也似的翻遍了整座城,也没寻见楚秋霜,最终却在戏班子院儿里树上找着了楚秋霜一把折扇——吊在树梢上。
楚秋霜就躺在旁边雪地里,已经叫雪给埋了,埋得挺深,若不是那把扇子,只怕是得等雪化了才能找着。
雪里楚秋霜闭着眼睛,浑身就一件单衣,脸青白青白,整个人似乎比雪还凉。
瞧见的时候董梁一下子便没了力气,瞪着眼,半晌憋不出一个字来——
到底还是他错了……
董梁瘫坐在楚秋霜遗体旁边,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滚热滚热地流了出来,甫一冒头,便被冷风给吹得冰凉,差些就要冻在脸上。
许久,董梁一笑。
到底是他不该。指不定阿楚还在怪他呢?不然怎的……怎的就那么几个字的遗书,也是给班主那老头的,一点儿没提他。
千不该,万不该。
蓦地,董梁想起《玉蜻蜓》里边一句词,本不该是楚秋霜唱得,私下里那人却对着他唱过——死别步步近,伊人寂寂远。当时他板着脸说这词不吉利,千万别再唱,楚秋霜却是一笑,没说话。
阿楚他……眼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大雪给埋了,闭上眼睛的时候,怕是不好受的吧。
董梁又想起《玉蜻蜓》里申郎病逝的那一折。
戏里不是这么唱的呀,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的该是申郎,遗书一纸满目辛酸的也该是申郎,怎的全成了志贞呢?
唯有这一句,死别步步近,伊人寂、寂、远。
一点儿没错
那夜楚秋霜在自个儿房里呆坐了许久,方抬起笔,着墨。
瞪着桌上一张纸,登时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不知该落笔哪句。
解释他放弃的原因?他做了什么便是做了什么,哪儿有这个必要。交代下后事?他有的不过这个戏班子,班子没了,哪儿来的后事让他交代。
最后……给董梁写点儿东西?
楚秋霜一笑,哪用得着?人指不定还怎么怪他呢。
啧,董梁他要怪自个儿便怪吧,总之……身后之事,他也管不着这么许多了。
楚秋霜想了想,最后还是只留了那么几个字——没什么意思,算是给他这一辈子归结归结罢。
搁笔,楚秋霜瞅瞅外边已经下起来的大雪,思绪又飘了起来——指不定董梁瞧见他这封遗书,还能有些后悔?
他慢腾腾地挪出门去,满天飘着的大雪拂在身上,挺冷的。
楚秋霜将扇子挂在树上,自己往一边躺了下去,大雪纷纷地飘下来,铺在他身上——真的冷。
他想,董梁不知道他把自己推开的时候有多伤心,他一转身,自己眼泪就下来了,怎么都止不住。
混蛋,他就没想过,若不是当真撑不住了,他哪里会放弃?还怪他?换成董梁他自己试试,他撑得住呢?指不定放手还比他早哪!
这家伙笨得,是不是合该自己往他身前一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着他哭诉一番,他才知道自己有多累?
——是太累了,尤其某个家伙还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楚秋霜平白觉着有点儿委屈,抿抿唇,闭了眼,不找边际地幻想着,董梁会不会已经后悔了,这时候正打算出来同他道歉呢?那么他肯定能看见自己躺在这儿。
然后董梁先会大大地吃一惊,然后死命地劝他,嗯,还会很内疚地道歉。
一定得这家伙求他他才回房里去,谁让他这么过分呢?
可到底,楚秋霜还是没等到董梁。
很冷,很累,楚秋霜想睡一觉了。雪慢慢儿地把他盖住了,眼前一片昏黑。
——那便让董梁内疚一辈子吧,听起来也不错。
后来,戏班子散了,院子被封朝朝那边给盘了下来。
董梁的功底不愁找不到地方要他,最后他去了封朝朝那边儿的乱弹戏班子,越腔同乱弹本都是戏,出自同源,半途改改也融得进去。
不管有多情深似海,到底谁没谁都活得下去。
董梁常用的那把扇子换了,嗯,就是楚秋霜的那一把。其实董梁也没想这么矫情,只是……似乎,阿楚留下来的遗物,就只有这么一把扇子。
可他这辈子却比扇子单薄太多了。
扇子被董梁贴身守着,因为他觉着,若他再要丢了这扇子,便同再弄丢阿楚一次没什么两样。
再后来,封朝朝成了班主,董梁也老了,唱不了戏,就剩一副老骨头,随时都要散架的模样。
不过他还是撑着去了楚秋霜的坟上。楚秋霜被葬在世寻河畔繁花汀,繁花作伴,也配得上他在戏台子上风华无双,佳人绝代。
董梁颤巍巍地抚上刻着楚氏秋霜四字的碑,只觉着这碑太凉,就像那年雪地里找着的楚秋霜的遗体。
他闭上了眼睛,自语道:“嘿,我可来找你了。”
之后他在那儿待了一整天,傍晚时分才回去。
董梁那次去楚秋霜坟上回来,便一病不起。封朝朝强笑着对他说他还当真是个梁山伯的命,合该为情所困。
董梁不屑,直言:“朝朝你也不是小女孩儿了,怎么还信这些没边没际的?”想了想,却还是回道:“那我便学学祝英台,把我和阿楚葬在一块罢。”
封朝朝点头。
于是,后来的后来,繁花汀楚氏秋霜的碑上又多了董梁的名字。
算得上是圆满了罢。
——这一生一旦,到底还是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