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草》谢薄言

20、求而不得 柳若

　　(一)她提着灯笼为他照明,鞋底踩出轻微的响声.
　　月色不是很好,她柔和的轮廓朦胧于月光中,抿着嘴,似是在妩媚而笑,又似在幽怨而泣,那样奇异的神色,即使留连于百花丛中的他,也不免心里一动.他随着她的侧影走,她忽而停下,身子弯成柔和的弧度,他知道,家到了.他却没动,那般冷的夜,给他窒息的寒,他从身后抱住她的腰,贴紧她温软的身躯.
　　灯笼落地,脸颊上的红,一层一层晕染,她低下头,看他围在腰间的手指,修长洁白,夜一般魅惑.她忍不住轻轻去碰,听见他在她耳边低低地笑,他横抱起她,踩破地上纸扎成的灯笼.于是,她便成了这夜他的女主人,一夜的缠绵,一夜的狂欢,她却不知,那是她宿命的转折.
　　她是柳若,伺候良妃的一个小小的丫头,他却是当朝皇上康熙的第九子.(二)她于十六岁第一次杀人.
　　锋利的匕首没进女子的心脏,精确无比,仿佛演练过千万次.
　　事实上,也的确演练过千万次,在她用鞭子抽她时,在她冷嘲热讽她时,在她看着她被男子轻浮而不帮她时,在她准备用钗划花她的脸时,她都想用藏了十年的匕首刺进她的心脏,而这次,她终于做到了.
　　没有笑,没有哭,尚温的尸体倒在地上,她将匕首擦拭干净,冷静地去结果第二个,第三个人的生命.没有办法,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说出真相,这是母亲从小教的,所以,对不起.
　　一,二,三,四,五.她数了数,五具尸体摆放在荒野里.
　　她在黑暗里生起火,一个一个地点燃,刺鼻地气味充斥在空气中,她狼一般的眼眸闭上----
　　真的对不起.我母亲唯一的遗愿我必须完成,所以这次我必须当选秀女,我一定要杀掉小姐和你们才可以互换身份也不至于被人查出真相,所以,你们死了,我也只能说对不起了.
　　火燃烧殆尽,五具尸体成了五堆灰,她再次点燃火,直到火完全烧不起来,她才鞠了一躬,将匕首扔下悬崖.她从灰烬里拾出尚温的银两,然后只身去京城,参选秀女.
　　她是她母亲的延续,而她母亲,是恨的寄生.
　　(3)他对她忽冷忽热,她总算明白,她只是他的玩具----
　　他高兴时,对她表示亲昵;而他不高兴时,几天都不会找她.可即使这样,她仍然爱,因为她是一个女子,所以她无法拒绝.
　　女子大抵是傻的,她也不例外,她只是个有点狠的傻女人.
　　她摸了摸腹部,那里有他和她的孩子,一个月.
　　她知道该如何做,皇宫里,是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于是她当天买了堕胎药,眼也不眨地喝了下去,如同她杀五个人时那么冷静.
　　她不在乎.
　　他过后一个月来找她,她照旧跟着他走.
　　他解开她的衣领时,她双手环住他的腰,娇声说:我们有孩子了.
　　他身子一颤,却只是笑,手指温柔地缠住她的发,喑哑的声音,她喜欢的声音,他说:若儿,打掉他.
　　她凝着他的眼,一瞬补瞬,他受不了她这样的盯视,匆忙移开视线,她于是妩媚而笑:我会的,你知道,我一向都听你的话,孩子,已经没了.
　　他悚然心惊,回眸看她,艳比夕阳的女子笑得妖冶,他却觉得寒冷,推开她,冷声道:走.
　　一个字.
　　她掩好衣衫,走得决绝,她说:为了如瑟,你会来找我.
　　他无法言语.
　　(4)她在清晨又和如瑟冲锋,她看着如瑟,心里觉得高兴,拥抱如瑟,可她看到他的眼,心一瞬间又冷了,她记起自己的身份,也记起如瑟----应该是她要利用的棋子.
　　她有那么一瞬间的后悔,可是当她看到他看如瑟的眼神时,后悔又没了.
　　她对她日渐的好,只为弥补她将要犯下的错,可是弥补又有什么用?伤还是伤,这样做,不过伤得更厉害,但她不能不待如瑟好,因为如瑟是除母亲外唯一给她温暖的人.
　　她的友谊,让她又爱又恨.
　　她在元旦时,看见一支钗,那是她前几日在他那里看到的,她软语求他给她,他却固执的不给,可她今天看到了,在如瑟这里.
　　她有摔掉的冲动.
　　可她到底没摔,她要如瑟当掉,千叮咛万嘱咐,都不像她自己,她事后想起,觉得惊险至极,如瑟若怀疑她一分,她就失掉了所有,可如瑟一分都没有怀疑.
　　她为了一个钗子失态,可也只为了一个钗子失态,仅仅是钗子.
　　(5)他和她呆在一起时,逐渐沉默.他很少与她亲热,她知道,她在想谁.
　　他可以用一天的时间听她说话,说那个人的事,时而微笑,时而恍惚,时而蹙眉.她说得满嘴的渴,满嘴的苦,他都不曾发觉,他看的是她,想的却是另一个人.她不想再说,可她不说,她就失去了和他在一起的筹码.
　　这段爱情,太过无望而悲凉,可即使这样爱的卑微,她也去爱了,她曾想过停止,可他却真的刻在了她骨子里,怎么也抹不掉,如同母亲,如同如瑟,这是她医生中唯一在乎过的三个人,但这其中的两个，注定不能在她生命里共存.
　　她痛苦地活着,挣扎地活着,矛盾地活着,可她依然得活着,想死,却死不了,也不能死.
　　康熙四十七年,决断的一年,终于来了.
　　她坐在马车上时,并不知道,只是离了他,感觉失落却又欢喜.她想:她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她要对她最好.
　　可是事与愿违.
　　她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接到他的信,仅仅两个字:行动.她却真像掉到了冰窟里,她从不曾信"如堕冰窟"这个词,而今天,她信了.
　　他们的原计划,不过是让皇上恰巧撞到太子"荒淫",并不曾想让如瑟失身,毕竟动了情,就做不了那么恨,可是他忘了:她比他更狠.
　　她是狼,爱得恨,狠得,也狠.
　　(6)如瑟从帐篷外闯进来时,她就改变了主意.因为恨?还是嫉妒?她不知道.但是没有任何感觉来得比此刻强烈----她带着光进来,恍如九天上的神女,她却如尘世间的一朵花,开得再美,也美不过她.
　　是愤恨?是不甘?还是无法逾越的绝望?她只知那一刻她就想让她堕入泥沼,不复得出.
　　她成功了,她看到如瑟空洞自弃的笑,她就知道:成功了.
　　可她不高兴,做这事之前她就知道后果,可有些事,即使知道后果也不得不去做,如瑟从此从她骨子里脱去了,她用最无情的方法使她们断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一点关系,可她欠她的,怎么也还不清.
　　她离了如瑟后,去找他.
　　他在黑暗里,她看不清他的容颜,但他的眼睛,却亮得骇人,他双手死死抠住她的肩,仿佛要插进她骨骼的缝隙,她迎视她的眼,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
　　(七)她离开了他,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她以前用了那么多的心思,付出了那么多的情感,只为了得到他,而现在,自己却放弃了.因为她想:宁愿自己走得潇洒一点,也不要他赶她.
　　就是这样，她没有发现自己,其实也有那么骄傲的一面,她在他面前永远都是懦弱的.
　　她笑了一下.
　　轻轻地扣了扣门,门应声而开,青衣女子愕然地看着她,并没想到她还会归来.然而,很快,她的脸色变成了冷漠.
　　不是愤怒,是冷漠.
　　她笑得凉凉的,轻声说,怕吵醒了她伤害过的那个人,她说:小荷,你长大了.
　　青衣的女子也刻意压低了声音,她别过了头,问:你来干什么?
　　来看你.
　　我们还有值得你看的价值吗?
　　没有.
　　说到这里,谈话就此顿了下来.小荷的眼里有一种悲戚,她笑了,笑得凄凄的,说:果然.
　　是.她也笑了,又说:没有了价值,是感情.
　　小荷猛得回过了头.
　　月光在她的容颜上流动,那一瞬间,真的犹如仙子般,她笑着说:小荷,不要告诉如瑟,我回来了.
　　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
　　(八)康熙四十八年.
　　她这大半年都一直住在后院的破败屋里,她过的很安静，一辈子都没有的安静,但是她知道:外面的那个人过的比她还要安静.
　　她听到她荡秋千的声音,寂寞地划过风,穿过竹林,回音空空荡荡地散开,像她以前寂寞地弹筝,手指缭缭绕绕地拂过,时间竟都仿佛慢了下去.
　　她以前还能做她的听众,可她现在只能扶着墙叹息.
　　一个月后,小荷来,告诉她:太子要娶如瑟.
　　她没有说话.
　　她们面对面坐了好一会儿,她的指腹抚着衣摆,轻声叹息:该来的总要来,欠的,总要还.
　　小荷对这声叹息不解,疑惑地看着她,她问:你想不想要如瑟走?
　　小荷怔了一下,低声道:自然是希望的,她这个样子,什么事都往心里咽,这些天,已经消瘦的不成样子.
　　她心里一痛,却快速地答道:我有一个办法,能让她安全的离开,大婚那天,你给她服下这包药,要全部的分量,能让她不记得以前的事.然后我会替换下她,假装失火,接下来,等有人赶来,你将白布把尸体蒙着,说格格在这宫里太哭,要把她送回老家,反正说得越狠越好.如瑟现在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如此,你再联系童舒,里应外合,他现在已经在京城小有名气,如次,大概便成了.
　　小荷看着她低头算计的模样,悚然心惊,半晌,她开口问:如果有人验尸,怎么办?就算......就算你真的死,容貌也和如瑟不一样的.
　　她望着夕阳,笑着,恬静的笑颜:我说过了,我欠她的,总要还,我会先毁去自己的容貌.
　　(九)大婚那天.
　　她第一次近距离地看着她,她脸上那一道可怖的伤疤,贯穿了半边脸,她轻轻地想:我毁了你的模样,便用我的模样来还;我毁了你这个人,就用我的命来陪,如瑟,你说,这样,可好?
　　想到这,她无声地笑了起来.
　　一柱香的时间,已经全部布置好.
　　她穿上了大红的嫁衣,梳着自己的青丝,她恍惚地想:你是一生都恨我的了，可是我还是这样地奢望，你能为我做一件丈夫做的事.
　　可是又怎么可能呢?从一开始,就是逢场作戏,只有我一个人的付出.我还了如瑟的,可是,你拿什么还我?
　　你不会还我,永远不会,那么我便焚了一切吧,烧掉所有的印记,化成灰,如你的愿......
　　胤禟.
　　她笑着,一生最美的笑颜,点燃了自己的裙摆......
　　漫天的火光中,她便如一只□□的凤凰,在灰烬里快乐地死去......
　　可是她不会复活,永远地,化成灰......
　　只有青衣的女子,无声地流着泪----
　　为她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