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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四章 佛前问人心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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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得怀仁如此直言也是吓了一跳,去看皇帝陛下时却发现她平静得很,只是无奈陈述:“怀仁,事到如今,也就只有你愿意跟我说这一句真话了。”这句话说完,她看了一眼被自己召来的太平公主和梁王,轻描淡写地说出让人无法平静的话,“说起来,如果不是他们两个杀人太多,野心太大,也不至于将你逼出来吧?”那两位平日里位高权重,如何在洛阳城里呼风唤雨不提,被皇帝陛下这样评价,只是惶恐不已的神态。
我还是奇怪皇帝与怀仁之间的往来对话:这害了父母离散的仇人,威胁天下权柄的余孽,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开诚布公地讲些事情吗?我看着怀仁的侧影,还能按捺住默不作声。
怀仁还没有回答皇帝的这一句质疑,白马寺大雄宝殿的佛像之后转出一位道长来,仙风道骨,只是人形瘦削苍老。来人走到院子当中,倒把好几个人吓了一跳,活见鬼一般诧异,唯一出了声音的又是怀仁。他面色平常,只是能从声音里听出一点惊喜:“袁道长,确是阔别已久了。”来的那位道长向他点头示意,果然,他就是袁天罡!
从他出现,皇帝陛下就没有了方才和怀仁对话的和颜悦色,面沉似水:“朕还不知道朝廷要犯可以明目张胆地行走了?!”怀仁不动声色移步到袁道长的身前,将二人隔开,“陛下若要追究此事,是否要先将那多年冤案一陈清楚?”皇帝怒气不减,挥了挥手,“罢了,朕没那么多忌讳,你将事情说清吧。”
怀仁施了一礼,语气沉稳娓娓道来,“当年陛下为着即皇帝位筹划之时,竟发现传国玉玺不翼而飞。想到昔年太宗皇帝病危之际召了李淳风道长前去,便以为是李道长握有国之重宝,然遍寻李道长踪迹不见,只知道他向来与自家侄儿,也就是魏王夫妇交好,便派人盯紧了他们二人。没想到还不等李道长现身,二十三年前白马寺一场大火,魏王殿下突然妻离子散。陛下您清楚刺杀太过巧合,便用自己的人手也在江湖中立了一席之地,因为隐隐听说纵火一案与蛇灵有的是纠葛,便用了“幻蛇”一名。事情向后发展,梁王与太平公主二位殿下暗中操纵蛇灵一事终究被陛下知晓,陛下选择隐忍不发,二位殿下却得寸进尺,才有了如今之事。话说至此,袁道长一直被裹挟其中,甚是苦楚,又因为李淳风道长失陷被囚于陛下之手,不敢擅动。”
怀仁在这里停住,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我之前只是大概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听怀仁在寥寥数语之间说出这二十几年间发生过的恩怨纠葛,悲从中来还是有的。袁天罡道长也是被我莫名记恨过的人,如今再看……呵,我们只不过是同为了他人手中之刀,又可与谁人计较?我今年二十有三,说是往事不可追,今日认下了武家姓氏,一番厚待自不必说,可谁又肯偿还我这许多年无父无母、本该是安稳悠然的人生?
眼见着怀仁说出这些话,在场众人脸色都愈发难看,只不过我与父亲是悲愤神色。袁天罡道长在这个时候开了口:“事由久远,我等草民不该别有他求。只是传国玉玺所谓下落不过谣传,陛下已然拥得天下正统,何必苦苦追寻一个死物?淳风道友无辜被累已有多年,但请陛下放他归去。贫道自知有天大罪过,不敢脱逃。”
我当然知道他所说是假:那传国玉玺此时正在怀仁手上,若有可能,更已在白马寺之中。只是如此轻易交出……我正在踌躇此事,那边厢不等陛下开口,梁王只是有些急躁,“陛下切勿取信于此人。侄儿知晓前次确有行事鲁莽之处,向姑母赔罪属小侄应当之分,更不必说从公论处议罪而定;只是如果不慎叫此贼走脱,恐是于江山社稷不利。”
我听得自己这位亲伯父竟是厚颜说出如斯言论,不由冷笑,“伯父,于江山社稷不利的罪名落在谁的头上都非小事,何以如此肯定?一无实证,二无供述,伯父此言怕还是欺君罔上了吧?两罪相较孰轻孰重,怕是不用侄女为您说清吧?”梁王面色一僵,转而直视着我,勃然便要发作,却被父亲先一步拦住。父亲没说话,只是神态间毫不退让。
怀仁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走上前去,施了一礼:“梁王表兄何必与显儿一个小辈做口舌计较。恕弟无状,但表兄所出言论不过掩耳盗铃而已。事已至此,若依元芳直言,沉冤昭雪方是大事,至于那传国玉玺……陛下是天下之主,何有忧患?”
皇帝陛下扫了怀仁一眼,没有给什么让人放心的承诺,而是给梁王与太平公主下了个定论:“朕看怀仁说的很有道理,你们做过的事情算一算,欺君罔上、祸乱朝纲的罪名司刑寺判给你们该是不亏的。”此言一出,陛下是有几分“大义灭亲”的作态了,我却一下子觉得不真实。
如果说梁王的战战兢兢是强弩之末,那么公主殿下的神态自若让我不自觉生出些警惕。果然她没有急于自白,漫不经心地提出了那个最大的避讳:“母亲相信这个站在你面前,指责儿臣与梁王表兄的人就真的是父亲最后一个儿子,我的皇弟吗?”此言一出,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果然来了!然后马上,大雄宝殿上惟一一个外臣,狄大人出声告退。陛下状似平常,“怀英……罢了,你下去吧。传令他们退出白马寺,这里用不上人护卫;另外……传朕口谕,来俊臣欺君罔上,构陷皇室宗亲,牵连甚广案情尤重,下狱后由你同袁卿严审吧。”
狄大人领旨才要告退,怀仁轻咳了一声:“大人慢行。”随后转向我那位姑祖母,“陛下,恕怀仁多言,秋官审案、司刑寺定罪、史官秉笔所写总有不能落实今日之处。以全常理,是否要从陛下案头拣出一件事由作引?”我心知来俊臣是逃不过一死,在场众人亦知他如此抵上一命实不冤枉,只是怀仁硬要将此事做得如此妥帖,还是在此身不加分明之际……吗?
那位陛下沉吟片刻,“朕明白你所言恳切,请国老先去严审就是,朕心中已有计较。”狄大人口称不敢,告退而去。我有些不解:所言恳切……作何解释?实是奇怪,我便拉了父亲的衣袖,父亲转头见我疑惑神色也知了我所想,低声道:“陛下圣裁他之罪过,自无人敢有非议。这也不过是如今陛下在位,总归有一日还要将天下还于李家,李氏几位皇嗣我都是见过的,行事哪里是清楚的,又惯会为他人言语所惑。我倒真能明白李怀仁那一份赤诚正气,只为冤案不必再冤……”
父亲既这样讲了,言语中又对怀仁多出几分赞赏,我就放下心来。怀仁见狄大人离去,才又像往日一样笑容温和。我看到了,然后在这种叵测境况下有了点温暖:因为相处日久了就明白,怀仁的笑容是有区别的,这样不达眼底的笑从来都带着一丝冷漠对着他人,与我独处时却是看不到的。
他话语轻飘,只是字字不能叫人轻视了去,“皇姐这样讲,教元芳实不敢领受欺君大罪,只好如实讲来。如今诸般人事尽是面目全非想必无妨。当年母后于冷宫之中将死,师父将其带出藏于隐蔽之地休养,然父皇不知,悔及之时病体日渐消沉。师父于心不忍带他与母后暗中相见,二人旧情相见一晌贪欢,才使皇姐又多出我这样一个来路不那么清楚的皇弟。说来父皇母后夫妻多年并无所出,皇姐疑问元芳血脉真伪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此次之后元芳远走江湖不知何日再见,还望皇姐勿忘勿疑各自珍重。”
我望着怀仁多少会心疼的:他让步到要远走江湖再不沾染皇家之事,不够吗?硬生生要他自证身份,将那等同于伤疤的身世真相撕扯开来,在场的就有人能留下脸面吗?这段宫闱秘事被说清了,没有人发声,又一阵空气凝滞后,太平公主吐字清楚:“那元芳皇弟……可知自家亲姊的闺名?”她这样一问,引得陛下侧目,“朕也想知道,怀仁,先皇……告诉了你什么?”
怀仁长叹一口气,很像是故作姿态,“陛下已然富有天下,一两句言语是不能蛊惑人心的。更何况今日胡饼之祸是元芳溶血以破,社稷相护之心亦可辩白,陛下与令月阿姊所言我已能解,不过心中悲矣。今元芳所申明之冤案也好,无辜也罢,尘埃落定就是再不相关;黄泉不悔万民无愧。”话说至此,怀仁面容冷漠,恩断情绝决裂之意显露无遗。
我觉得这样刚好,就因为一退再退有什么意义?怀仁躲了这么多年,打算默默无闻一辈子,他也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想法——对那个人人贪恋的皇位。如今看来何其讽刺:名正言顺的皇子平平凡凡,那些跳梁小丑堂而皇之地成为窃国之贼。
尽管我知道人世间的事情从来不会依循常理,像我和大哥、卫先生这几个本心仍在的江湖人在一条违心的路上走了数年甚至十数年,才突然从头来过赎自己的罪过。而天下之主,“有心人”窃据也不是头一遭了。摆在眼前的事情,是人为刀俎,可怀仁并不甘愿为砧上鱼肉。权力之争的有所衡量,我并不擅长;站定在怀仁身后,我还是能做到的。
一阵沉寂过后,能接下怀仁质问的还是只有那位陛下一人:“胡饼之祸……朕是知道的,多亏怀仁你筹备详细救百姓性命。既然皇帝金口玉言,朕今日可以许你袁天罡、李淳风清白之身,来俊臣和蛇灵其余人等都会落个罪有应得。既然‘尘埃落定再不相关’只此一次,还有什么忧患挂心,你只管开口。”我挑了挑眉:不错。
怀仁微微一笑,仿佛之前绝情绝义的话与他无关,“陛下如此大方宽怀倒让元芳惶恐。今日既是佛寺上香,梁王表兄、令月阿姊也可以静一静心了。最迟,显儿的生辰过了我们便一同离开,江湖与庙堂也就能有个了解了。”他话音才落,父亲便怒声反对:“胡闹!李怀仁你往后漂泊江湖也好,远走他乡也罢,与显儿何干?!她之前那些年过得还不够苦吗?”
我一时又羞又急:大庭广众之下怀仁说得要带我私奔一般,父亲也……这样看怀仁不顺眼吗?我心思有些乱,张口欲辨白几句,却先一步被怀仁的眼神止住。他好像不太担心,只是对我安抚之意更多。怀仁上前对父亲施了一礼,可以避开了宗亲称呼:“魏王殿下,显儿与元芳情投意合,患难曾共,自是难分难舍。我知江湖路远,殿下与显儿方才父女相认必多不舍,然显儿已非懵懂少女,居江湖日久,恋家情分少许也属当然。殿下他日若有思女之意,传讯便是,星河一门遍天下,显儿如何也得回还。只是当下……要我置显儿于险地独走他处,万万不能。”
父亲似乎有和怀仁达成某种默契,只是这时依然不想放手,“可是……”他的开口又被打断,依旧是怀仁,笑容降下了温度,面朝着皇帝陛下:“陛下也是知道的吧?筹码也好,条件也罢,显儿是一定会跟我回到江湖的。与恩怨无关,与朝堂无关,我怎么会把自己唯一的弱点坦坦荡荡地留给诸位?”
怀仁陡然而现的狠意,仿佛图穷匕见,着实惊住了我……这话语已经无关乎内容的直白,而更匪夷所思的是我这个人的存在。我以为自己是陛下的侄孙女,是魏王殿下的女儿,也只是武氏宗族中的一个人;也许还是对于怀仁才重要的女子。但,怀仁的意思十分明白:之所以寸步不让,因为我才是他唯一会被人拿在手里的逆鳞……
然后我理所当然地变得慌乱:这样直白的怀仁,会不会因为我受到他们的什么胁迫……又不知道该不该这个时候表现出对他的关心……就听得一阵笑声,正是出自被怀仁发问的皇帝陛下,“怀仁,要知道朕最看重你的就是这般聪明周全。阳谋这东西……真是叫人避无可避了。”话说至此,她背过身去,也就无关乎脸色好坏,只知道声音透着平淡与毫不在意,“便按怀仁所说。显儿流落在外多年,命苦得很,朕这个做姑祖母的只好还了她自由。宗室造册那里,只是承嗣的一个女儿,无甚所谓。敬香礼佛的好日子,没来由坏了……令月、三思也不必回宫了,就留在寺里静心祈福吧。”
最后这个发落显然是给我们几个人的“交代”,那么多人命给他们赔上了,结果也还是这样不痛不痒吗……伤不到他们的根本,那死的就只是些见不得光的人了吧。我想着这件事,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旁边熟悉宽厚的手掌伸过来悄悄握住我的手,这时我才感到自己指尖发凉,也就没有羞怯地躲开,只是愈发坚定。
怀仁的温柔在手掌间缓缓传递,前方的皇帝陛下正要离开。临行前,她瞥了一眼我们交握的手,好似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径自离去。父亲同样看了我们一眼,看着我时怜惜又无奈,随后跟上去——有什么对话并没有结束。
圣旨已下,太平公主与梁王无法离开,因此我一丝警惕尚存。这位已然韶华不再犹存风韵的公主李令月,走到怀仁身前,宛如毒蛇吐信般幽幽道:“芳弟,今日阿姊输得心服口服,可你也不算赢了我去。今日一别,来日方长,你可要护好了我这位弟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