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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十七四章 中秋月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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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夜苏晟如约赶到林府,或许是来得早了一些,皇帝与周大人还并未到访,林府的下人将苏晟带到林尚书所在的东院,远远的便透过窗看见林尚书在书房里外走动。
见苏晟来了,林大人立刻停下手中活计,直起腰招呼:“苏大人。”
苏晟走近了几步,见屋外回廊的长椅上摆着许多书籍,困惑道:“先生……您这是?”
“昨夜书房窗漏了雨,怕潮坏了书卷,拿出来晒晒。”林大人说着,便又进屋,没一会儿,抱着另一摞书出来了,一面在走廊铺开一面道,“虽然只是些书籍,但都是些上了年头的,不放心下人毛手毛脚,便索性自己来了。”
苏晟忙上前帮扶着:“我来帮你。”
林尚书笑了笑,没有推辞,把手里的书籍都交给了苏晟,又进屋去取其他,苏晟则跪在回廊边一本本打开铺在午后的阳光下,两人分工在东院忙活了一阵,便全部搞定了。
随后林尚书叫下人上了两盏茶,便与苏晟在回廊外对坐着饮水聊天,苏晟看向不远处湖边小亭中下人已经布置妥当,却眼见日落西山,皇帝与周大人仍是没有来。这是怎么回事?
似乎是看见了苏晟的疑虑,林大人却十分平常的模样,笑道:“没大事,皇上日理万机,定是有什么耽搁了。稍等一会儿便好。”
“……”被看穿心中的急躁,苏晟有些窘迫,忙转移了话题,“那周大人呢?”
“周大人应当是同皇上在一起吧,他们会一道过来的。”
周尚书与皇帝这几乎算是形影不离了吧?苏晟唔了一声,想起季桃花说过的事,不由自言自语道:“……周大人还真是……”喜欢杏花君啊。
林大人只听见了几个字,问:“什么?”
苏晟立刻抬头,见林大人一脸在意的表情,显然是听见他方才提到了周大人,十分明白林大人在意周大人的心情,苏晟不好说出口心中所想,只得另起话头道:“我是在想……周大人待人,蛮冷淡的……”
听苏晟这样说,林大人总算放下了顾虑,展开一个微笑:“不会……他很热心的。”
“……”热心?根本看不出来热心在哪好吗!苏晟默默在心中腹诽。
林大人道:“八年前我在琼林宴上第一次见他,也觉得他待人冷淡。周大人他家境不好,为求仕途十年寒窗,与我们这些官宦子弟,资质平平也无衣食之忧的人自然是聊不到一起的。”
苏晟完全想象得到当时周颀那张钢板脸上是如何写满了“瞧不起你们全部”,只能汗颜的默默点头。
“当时并没有什么来往,连名字也不知道,只一直听闻刑部有个周姓年轻人屡立奇功,两年后,升至刑部尚书,才晓得说得就是他。周大人或许不是很会做官,朝中很多官员都对他有非议,但他确实有能力,他的刑部,和我的吏部差太大了,刑部所有人都是以他马首是瞻的。”
“……看得出来。”苏晟点头附和。
“说他不会做官,是因为他实在特立独行,不太合群。四年前先皇立下储君,太傅希望拉拢刑部,周大人当时若是有一分迎合的意思,朝官必定众星捧月,周大人恐怕早已是丞相了吧。可是周大人却并没有接下太傅抛来的橄榄枝。”说到此处,林大人脸上有隐约憧憬,“我常想,换做是我,太子殿下为人和善,交友广阔,若不是我已陪了三皇子这么多年,大概我也会去追随太子殿下的。”
苏晟低头听着林大人的话,十分感同身受。要不是结识杏花君在先,又即二连三的承蒙他帮助,苏晟自己也许也不会如此不假思索的站稳了立场。
“有一年除夕,先皇宴请大臣,席间太傅兴起,请皇上评点皇子们的近来功课。于是群臣传阅各位皇子的文章,各抒己见。众人自然都不会拂了太傅的面子,对太子的文章夸赞有加。”
“就算知道那些人是迎合太傅,听得多了,还是会自我怀疑,我想——是不是我没有做好伴读,是不是三皇子真的不如太子殿下?我甚至在想,往后该叫三皇子多读读太子的文章了。”
“可是,轮到周大人的时候——”
林大人脸上挂着恬静的微笑,似乎又记起了那天的月明星稀,他臊眉耷眼的看着身边面色阴冷的三皇子,而耳边尽是溜须拍马迎合之声,人人都在为太子锦上添花,却无一人想起雪中送火。
这时浩瀚夜色下,一袭墨衣施施然站起,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与旁人不同的气质。
“我还记得他说,太子文笔浮华而不实,文采有余却空而无物,而三皇子惜墨如金却字字珠玑,真知灼见非常人所能及。”说到这里,林大人眼角都弯了起来,“竟是将皇上夸到了这份上……我当时就想,这人实在是没有眼色,怎么都不会看看别人说了什么?就只顾着自己说自己的?可是,心里很敬佩,又十分的感动。”
这事看似乖张,但让周尚书来做,竟一点也不出乎意料了,苏晟会心一笑,也总算是明白了林大人这份感情是如何萌芽的。
“一直以来,我都盼望自己也能同周大人那样,想做便做,想说便说……可周尚书的腰板直,是因为他有才华撑腰,我又有什么呢……”想起连相处十余年的皇帝都直言自己愚笨,林大人便有些悲哀。也对,对如今的皇上而言,自己这榆木脑子大概只是个甩不掉的拖累吧。现如今,他也只能竭尽所能,去努力做好皇帝要他办的事。
“您涉猎广泛,通古博今……也太过自谦了!”苏晟不知如何安慰,只觉得以林大人的学识,如果同祖辈父辈一样进翰林院编录典籍,也定是会有一番作为的。
这时听得回廊拐角处有脚步声,远远见林府的下人领着两人一前一后而来,走在前面的那位未褪官袍,一袭墨衣,苏晟又看向后头那个,轻纱素衣,宛若谪仙,叫他一时又记起了清山那位杏花仙。
苏晟与林大人起身相迎,皇帝忙托住林大人的手,和颜悦色道:“小先生,我们来晚了。宫中出了点事,周卿与朕就给耽搁了。”
苏晟有些讶异,毕竟这还是头一回听见皇帝唤林大人小先生呢。苏晟暗想,原来他们私下里是这般称呼的,听着这样的话语,简直就像极了几位友人值此佳节融洽一聚。
听见这久违的称呼,林大人眼角微微弯起,又带着几分窘迫,又欣慰道:“臣只唯恐不能分担万一。”
杏花君看向苏晟,调笑道:“苏晟,瞧你们尚书大人这官话说得。三代为官便是不一样。”
这气氛之下苏晟也从容了下来,道:“依臣看来,尚书大人说得并非官话,倒是肺腑之言。”
杏花君大笑出声,指着苏晟道:“当了几天尚书,果真不一样了啊,嗯,会说话了。”
几人入席,大约是节日的气息,连平时叫人有些害怕的杏花君竟显得十分随和了,周大人却仍是板着一张脸。林大人殷勤的为每人斟酒,连杏花君都点头致谢,周尚书仍是没有反应,像是微微有些走神。
苏晟看这场景,只觉得方才自己的脑子是被驴踢了才会理解林大人的倾慕,周颀压根就是个石人,没哪一点值得喜欢的。苏晟极少插话,只在旁听着皇帝与林大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大多是年少时的趣事,例如两个人如何瞒天过海偷跑出宫去,回来文章没写,只得强撑着秉烛趁夜写完。
林大人与皇帝有十余年的过往,却渐渐也没了话,席间便安静了下来,林大人得空给大家添酒,见苏晟的酒杯仍是满的,不由纳闷道:“苏大人难道喝不得酒。”
苏晟想起之前酒醉大闹季府的事,忙摆手道:“酒品太差了,怕出洋相。”这是大实话,苏晟一直不太能饮酒,酒品更是烂,饮醉之后有人是闷头大睡,苏晟是闹,闹得鸡飞狗跳天翻地覆。自打察觉了这一点之后,苏晟便尽量不去饮酒了。
“少饮几杯有什么!”林大人笑着劝道,“珍藏了两年的桂花佳酿,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苏晟推辞不过,只得应下来,低头饮了那珍藏了两年的桂花佳酿,一入口,果真醇香无比,顿时赞不绝口。
四方的八仙桌,杏花君坐在对面拄着下巴正饶有兴趣的观察着苏晟,忽然高空传来几声闷响,几人闻声抬头,见夜幕中此起彼伏的炸开了烟花来。因为短暂而格外绚烂的彩色火光映在眼中,一瞬间几人都沉默了。
还是林大人最先回神,着急道:“糟了,已是亥时了?恐怕是来不及了。”
皇帝笑笑,神情轻松道:“有什么,咱们宴席才开始呢,灯会嘈杂,不去也罢了。”又道,“灯会没了,咱们也能自己找些乐子,小先生,您不是精通音律么。”
林大人窘迫道:“皇上说笑了,臣只是略懂皮毛,哪儿谈得上精通。”
“外行看热闹,小时候见你弹过古琴,朕觉得十分好听,来一曲吧。”
既然皇帝都这般说了,林大人便也不再推辞,起身去喊下人去书房搬来了古琴。林大人真的是很久没有碰过这琴了,掀开遮尘的厚缎,琴面虽没有蒙灰,却连丝弦都有些松动了。
苏晟看着林大人耐心坐在一旁为古琴调音,虽然还未开始见他演奏,却已能预想到林大人拨弄古琴时该是怎样的儒士之风文华绝代。待调好了音色,林大人端坐在古琴前,挽袖腼腆的笑了一笑,一曲阳关三叠在指间流淌开来。
苏晟虽然是头一回见林大人拨弄古琴,却全然不觉得违和,倒仿佛觉得林大人这样的文人雅士,生来就该是这样生活的,高山流水,阳春白雪,如今要他在吏部那群庸人中间周旋,真是太难为他了。
一曲终了,苏晟偷偷去瞧周大人的神色,总算在他眼中找到了些许波澜,正觉得莫名开心时,周尚书竟出其不意的站起了身来。
今夜周尚书从头到尾也没几句话,这举动却太突兀了,苏晟与林大人几乎同时一怔,连皇帝也抬头看向周颀,问道:“怎么了?”
周颀竟未回答皇帝,紧皱着眉头径自走到林大人跟前,“林大人,借一步说话。”
“……”林大人大吃一惊,有些手足无措的看向皇帝,皇帝只笑了笑以示默许。
看着两人结伴消失在回廊的拐角,苏晟忽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谢天谢地,这石人周颀总算是开了窍了,本来就是么,林大人这里也好那里也好,瞎子才看不见。
苏晟想着这些,却并未留意到如今亭中只有他和皇帝两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