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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六部 ...

  •   【第六部】

      64

      “啊,是艾伦吗?”

      阿尔敏·阿诺德转过身来,看到他,笑了一笑。

      随着转身,长刀锵然回鞘,刀锋上的血迹唰地泼洒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长长的血痕横亘在两人之间,漫天的火焰与硝尘都宛若死寂。

      艾伦·耶格尔定定地望着他,翠绿的宝石一般的眼瞳如同凝固;而阿尔敏仍旧微笑,笑容中带着奇异的轻快。

      在意识产生自觉之前,手已经按上了刀鞘。

      在犹豫开始阵痛之前,刀锋已经对准了他。

      在坚强发生作用之前,手腕已经开始颤抖。

      在挥下长刀之前,眼泪已经流出眼眶。

      阿尔敏·阿诺德眯起眼,望向用刀指着自己,却站在原地慢慢流出眼泪的挚友,忽然再次挑起嘴角:

      “哈……要杀了我吗?”

      “为了遵守和她的约定?”

      “要像以前杀掉每一个巨人身体里的人类那样,杀掉我吗?”

      “…………”

      艾伦沉默着,火光猎猎,阴影遮盖了他脸上的表情。

      “把那孩子,放走吧。”

      阿尔敏一怔,湛蓝眼瞳阴晴不定,“哦……为什么?”

      艾伦仍旧举着长刀:“……放了他,我就不杀你。”

      翠绿的眼瞳在颤抖,分不清是因为火光闪烁,亦或是泪水摇晃。

      ——阿尔敏,给我一个不用杀你的理由吧……一个你仍旧身为人类的证明。

      “我放了他……你就会留在我身边吗?”

      金发的青年微微昂起头,眯着眼,低缓的声音中听不出情绪。

      得到对方沉重的颔首,他却仍旧沉吟不语,微眯的蓝眸中,有某种光芒在挣扎着想要溢出,却最终熄灭。

      艾伦紧张地望着他,阿尔敏却突然回过身弓下腰去,将昏睡的乔·霍库斯提起来。

      “你——阿尔敏,你要做什么!!”黑发青年不禁喊出声来。

      “呐,艾伦,”阿尔敏·阿诺德向一边走了走,令背后血泊中的希琪·霍库斯与艾伦直对,“我可以答应你……”

      青年清爽动听的声音仍旧是低沉而缓慢的,眼瞳中的光芒却已殆尽,“但是,我想要一个证明。”

      他轻轻抬起手,指向昏死的美丽女子,请求的笑容里带着一股令人战栗的悲哀的绝望:“她还没有死……你杀了她,我就放了这孩子,好不好?”

      黑发的男人倒抽一口冷气,踉跄着倒退了一步;

      对方看到他的反应,又一次惨淡地笑起来。

      “艾伦,我啊……已经不能再相信任何人了。”

      “我是满手鲜血的罪人,像这样的你……不可能懂的吧?不可能留下来的吧?”

      “所以,我需要一个证明……一个你会永远留在我身边的证明。”

      乔·霍库斯感觉头痛欲裂。

      被人从背后一闷棍敲昏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唉唉,回头要跟那个女人好好抱怨一下。

      他勉强撑开双眼,突然感觉到有几滴凉凉的液体迸在脸上。

      艾伦·耶格尔仿佛能够感觉到,刀锋迅速而剧烈地穿透皮肤和肋骨,最终穿透了一颗微弱跳动的心脏。

      奇怪的是,他的手突然不再抖动,好像一块稳定而坚硬的石头。

      他的眼前掠过金发少女沉默而精致的侧脸。

      ——阿尼,我是多么无能,又多么悲哀的人啊。

      竟然只能通过这样的手段……来兑现我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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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耶格尓慢慢蹲下身去,把军服外套脱下来,裹在男孩身上。

      在乔·霍库斯发狂般扑向艾伦时,金发的青年一个手刀再次干脆利落地打晕了他。

      “他大概会一生都恨你吧……”阿尔敏·阿诺德垂下眼俯视着怀抱幼童沉默不语的挚友,“就像你一辈子都恨巨人。”

      艾伦默不作声地抱起男孩,慢慢向街道中走去,一步一步地渐渐远离身后的金发青年。

      眼中的翠绿化作一片灰色的雾气,他想起很久以前,那时他们还是训练兵,名叫阿尼·利昂纳德的少女曾说过一句话。

      她说,在这个世界里,想要救人就必须去杀人,想要幸福就必须给予不幸。

      那时候的自己说了什么呢……似乎是相当激动地用长篇大论来反驳了她,说了像是“只要没有巨人,就一定能让所有人都一起幸福”之类的话吧,因而得到了那少女浅淡的凝望。

      “哈哈……”他忍不住笑起来。

      呐,阿尼……如今杀了人的我,真的救了谁吗?

      夺走了他人的幸福以后,就能够幸福吗?

      还是说,其实一切都只是徒劳?我们,只不过是任命运把玩的可怜棋子而已吗?

      他这么想着,却仍旧笑了。

      笑声被淹没在巨大的风声与火舌涌动的猎猎声响中。

      艾伦越走越远,阿尔敏·阿诺德没有做任何阻止,只是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

      在他身后,席娜之壁的大门最终松动了,在巨大的嘎吱声中缓缓倾颓,最终轰然倒地,那样的冲击,令大地震颤不止。

      简直是一种再恰到不过的象征。

      金发的青年突然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猛地昂起头来。那样的动作,仿佛在聆听命运的神谕。

      那张俊美得无可挑剔的面容本身便如同神祗,却又带有某种深刻的绝望。

      这令他拥有了一种不祥的英俊,仿佛被深蓝色的雾气所缠绕。

      深而阴暗的宫殿里空无一人。

      遥远处传来刀刃撞击的声响,天边的黑夜撩起燃烧的一角,泛出不祥的火光。

      有一个脚步声在接近,一步、一步,缓慢地向宫殿深处走来。

      被那不熟悉的步声所惊动,希斯托利亚·雷斯动了动浓密的眼睫,怔怔地回过头去。

      狭小的宝座、独自一人趴在王座上的女王,在阴森的空气中,在浓稠的黑夜里,在庞大的冰冷宫殿内,显得异常孤独。

      来人已经近在咫尺,脚步声戛然而止。

      他的身形被身后投入的晦暗光线拉成长长的暗影,从地面一直蔓延到女王的脚边,如同贪婪的蛇类,吐着蛇信即将吞噬面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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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米尔……呢?”

      她望着对面的男人,喃喃着问道。

      站在她面前的并不是许诺厮守终身的骑士,而是另一个男人。

      他是无可挑剔的俊美,挺拔的身姿,金色的发与湛蓝双眼,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宛若一尊令人神往的雕刻。

      阿尔敏·阿诺德望着她的狼狈模样,勾起一边唇角。

      那是一个极其尖刻的嘲讽的微笑,带着憎恶与轻蔑。

      ——就是这个柔弱清纯得如同天上仙子的女人,成为了将他压垮,令他坠入深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调查兵团倾尽一切帮她上位后,希斯托利亚·雷斯背弃了和调查兵团立下的约定,不但没有将国家的军权交给调查兵团,没有裁撤其他兵团,还与各种势力联手,在明处给予优厚待遇,暗地里却打压分化兵团的力量。

      限制调查兵团的兵源,强行下令将利威尔兵士长派去执行必死的任务,甚至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处决艾伦·耶格尔……

      虽然这样说有些狡猾,可是,他阿尔敏·阿诺德不得不成为一个阴险肮脏的阴谋家,这女人无法逃脱罪责。

      如果兵团的要求能够得到满足,其他势力也就无力围剿调查兵团。

      如果利威尔兵长没有死,埃尔文团长也就不会离开。

      如果艾伦·耶格尔没有一次次被人放在砧板上比划,他也就不会用尽不齿手段。

      那么,他大概早已退伍,完成了探险的心愿,绝不会背负上无可推卸的重责,趟进政治的浑水。

      而她一切的绝情与背信弃义,居然只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和骑士那微不足道的安稳幸福。

      为此将无数人推入绝地,为此汲汲于争权夺利……真是个可悲的女人。

      第一次参与最高会议时,阿尔敏便被旧王族的人羞辱得不得不跪在地上向对方道歉。

      那时候,希斯托利亚只是坐在王座上,垂着眼冷漠地看着他低三下四的模样。

      从那一刻起,男人便下定了决心。

      在整个世界前来报复自己之前,要先毁灭这个无情的女人。

      “呐,阿尔敏……”希斯托利亚望着面色阴晴不定的男人,绝美的脸上露出无助的迷惘,“尤米尔去哪了?”

      阿尔敏·阿诺德冷冷地看着她,讽刺的笑容仍旧没有消退,忽然将手里提着的一个东西丢给她。

      希斯托利亚下意识地接过来捧在手里,只觉得手心有种冰凉而黏稠的感受。

      男人冰冷地笑着,眼中却没有笑意:

      “尤米尔?在这里啊,还给你。”

      希斯托利亚低下头去。

      那是极其漫长的一眼,是连呼吸都停止的静寂。

      唯有远方的械斗声隐约传来。

      天边的不祥火光猛地高涨了一下,照亮了女王洁白纤手中所捧着的,骑士沾满鲜血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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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尔敏·阿诺德不耐烦地挑了挑眉。

      他不知道对面女人这恼人的尖叫要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希斯托利亚·雷斯抱着尤米尔的头坐在地上,仿佛呆滞,直到雪白长裙的前襟被爱人的鲜血慢慢染透。

      然后,突然间,她整个人都如同疯狂般地尖叫起来,声带瞬间被震坏,从喉间淋淋沥沥地渗出血来。

      不是哭喊,不是嚎啕,那已经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叫声,那样的哀鸣近乎是地狱的声音。

      而男人只是好整以暇地拔剑出鞘,提着雪亮的刀锋,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快意。

      然而,就在他来到希斯托利亚面前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一道刀光抢进他和女王之中。

      阿尔敏一怔,看着面前蒙着面的黑衣人,还有他手里的一对锋利匕首,玩味地笑了起来:

      “居然还有一个骑士吗……您可真是厉害啊,女王陛下!”

      蒙面者似乎是个少年,攻击的动作干脆凌厉,倒是有不少招式十分眼熟,显然来自于训练兵团的教导。

      阿尔敏虽然不擅长打斗,但十年的倥偬生涯仍旧将他洗练成一名出类拔萃的士兵,这些从少年时期就拆惯了的招式并不是他的对手。

      黑衣少年吃力地应对着他的进攻,手臂也被划伤,但一直顽强地立在原地,不论如何都不肯从女王身前退开一步。

      匕首是短兵刃,一寸短,一寸险,本不适合于防御,险中求胜才是生存之道。

      然而那少年却似乎偏偏不肯与他缠斗,每次稍微将他逼退,就放弃进一步进攻,似乎只是为了保护身后的女人,而不为了取胜。

      这样一来,阿尔敏也不好意思对他下杀手。

      这样磨磨蹭蹭的战斗持续了很久,眼见黑衣少年体力愈发不支,又担心拖得太久事情有变,阿尔敏烦躁地一个抢身冲上前去,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怒道:“我不想再杀没干系的人了,你不想死就快滚!”

      少年沉默着,仍旧一动不动地护着身后的女人。

      希斯托利亚·雷斯坐在他身后的地面上,美丽的面孔上一片灰死枯败,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抱着怀里的头颅。

      真是似曾相识的顽固啊……

      这些人,一个两个,都这么让人不快!

      阿尔敏眯了眯眼,湛蓝的瞳孔冰冷如刀,突然看向少年身后失了魂魄的女人,微笑着轻声道:

      “呐,赫里斯塔……不论你有多少人保护也好,我都绝对会杀了你喔。”

      “谋害了利威尔兵长,背叛了调查兵团……像你这样的女人啊……多活一秒都令我觉得碍眼!”

      话音未落,他突然出手,快如闪电地用左手将那个黑衣少年拨开,右手高举刀刃,毫不留情地向她挥落。

      燃着的街道上,众多调查兵团的士兵正在救助惊慌的居民,其中坐镇指挥的正是让·基尔希斯坦。

      调查兵团超过一半的军队与本部失去了联系,他无奈之下,只有迅速地组织起了本部为数不多的留守兵士,在一片混乱的情况中,尽管自己也不明真相,但他优秀的领导力仍旧高效地发挥着作用。

      此刻,他正在四周的三个副官发布命令,却不知为何,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副官们看到语气凌厉的分队长忽然怔忪起来,不禁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忍不住提醒道:“分队长……”

      让这才回过神来,蹙了蹙眉,接着方才的话说了下去。

      然而那种奇怪的感觉仍旧萦绕在心头,就像是当年马克死去时,他也曾有过这样不愉快的预感。

      ……啧,真是麻烦,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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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斯托利亚·雷斯望着刀锋划下的虚影,却没有任何反应。

      ——啊啊,是谁说的,天下人的幸福,比自己的幸福更重要呢?

      这样糟糕透顶的世界,这样贪得无厌的世人,为什么要迁就他们而舍弃自己?

      阿尔敏……阿尔敏·阿诺德,你没有爱过任何人吧?所以一定不会理解的,有一个人就是会比整个世界都珍贵,为了她就算满身罪孽也在所不辞……

      没有体会过我的心情的你,凭什么要否定我的爱情?

      在遇到她以后,我就决心“为了自己而活”……不论别人怎样想,这份爱一个人的心情,也是我的珍宝啊……

      ——你回答啊,阿尔敏……

      只爱一个人,难道就比普爱世人更卑贱吗?

      我的爱情,也是一种罪恶吗?

      时间似乎变慢了,金发的青年听得见锐利的剑锋划破空气的唳响,忽然感觉心里空了一块似的。

      少年时分的回忆忽又涌上,面容娇美被称作女神的女孩,在回忆里轻轻地微笑着,将马缰递进他的手里。

      然后闪过被军绿斗篷蒙着脸的尸体,黑色的短发上沾染着凝结成块的血迹,艾尔温站在一旁,手中握着一柄陈旧的手杖。

      接着是脸被砸在冷硬地面上的感觉,视线中横亘的贵族的靴尖,还有她背信弃义的冷漠眼光。

      啊啊,这样就结束了……一切都——

      剧痛猛地从左侧小腿处传来,男人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即将失去平衡。

      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是回招格挡,他一个反手将剑向身侧攻击的来源处刺去。

      剑刃一钝,有一寸寸撕裂肌肤没入血肉的实感,甚至有几滴滚烫的血液迸到他的脸上。

      他跪倒在地,因突然而至的疼痛而喘息起来。

      实在是好险……刚才那种招式,既快又狠,以柔克刚,可不是区区训练兵团的小鬼能用得来的。

      他正在庆幸自己反应迅速,全身却突然发冷。

      某种可怕的可能性,如同细小的有毒藤蔓,正在用锋利的尖刺一点点攀爬、侵蚀他的心脏。

      巨大的宫殿死寂无声,只有希斯托利亚·雷斯呆滞地张大双眼,美丽的眼珠磷火般荧荧闪烁。

      他不敢回头,却又不能自控地慢慢回过头去,几乎听得到自己骨节转动的僵硬声响。

      蒙面的人摔倒在地面上,面巾脱落,露出一张熟悉的苍白面孔。

      他躺倒在地,痛苦地呼吸着,利剑穿透了她的右胸,也割断了束胸带,显示出少女的身份。

      鲜血淙淙而出,却不再有巨人之力去治愈伤口。

      没错,那样的招式,从来不曾在训练兵团教授。

      ——这件事,数十次被这一脚踢倒的阿尔敏·阿诺德再清楚不过了。

      因为,那是名为阿尼·利昂纳德的少女才会的,一种特有的技巧。

      69

      金发的青年慢慢靠近庭院门,俊气的面上带着无奈的笑容,露出一点点笑纹。湛蓝的双眼微眯,像是盛着两泓小小的天空。

      在清澈的花的甜味中,他闻得到木质家具浸散出的干燥气味。

      阳光温煦,像是他温驯的发顶。

      浅蓝碎紫的风信子还没来得及递上,他便被对面的少女一招放倒。

      躺在地面上,因而阳光有些炫目,他不禁眨了眨眼,视野中映影出阿尼·利昂纳德娇小的身影。

      她的面孔虽然是一贯的冷丽,但那对光彩浅淡的剔透瞳子却并不显得冷漠。

      她身后是生意葱茏的苹果树,枝桠丛簇间,阳光滑落,像是她细碎的发梢。

      她抿了抿淡色的嘴唇,垂眼看他,睫毛微微一动,然后说:“……下午好,阿尔敏。”

      明知道……只不过是幻觉而已。

      明知道,这只不过是记忆的残像而已。

      ——却为什么要让这些残像碎裂成无数尖锐的断片,一片一片扎进心脏,直到鲜血淋漓,痛到连反抗都没有力气。

      “啊啊……”

      阿尔敏·阿诺德踉跄着跪倒,将她抱在怀里,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说不出了。

      他茫然地想起当初在冰窟里,他自一地粼粼发亮的冰晶中将她挽起,如同得到了世间独一无二的宝藏。

      那时她的面容也和现在一样苍白,如同被埋藏在洁白而冰冷的雪中,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修长的颈项宛若天鹅。

      有咸涩的水滴坠落在面颊上,少女费力地张开双眼,迷蒙的眼瞳如同寂寞而幽深的潭水。

      在她眼中倒映出的是男人有些模糊的脸,有清爽而温柔的轮廓线条,却又在眉目间暗藏着坚硬的暗影。

      她忍不住细细蹙起眉头,抬起手指按在他的眉间,仿佛想要抚平那里深刻的褶皱。

      男人茫然地握住她的手,湛蓝的眼中除了她的倒影便空无一物,如同烈火焚尽后的荒凉原野,只剩尘土萧索。他感到她纤细的手掌冰冷濡湿,却不知道是她的血还是自己的眼泪。

      阿尼·利昂纳德动了动头,望向抱着断头茫然失神的希斯托利亚·雷斯。

      呐,赫里斯塔……如果你们能够去阻止屠杀的话,以阿尔敏的谨慎,一定会终止反逆的计划吧。

      那样的话,平民不会死,尤弥尔不会死。

      艾伦有了新的利用价值,也不会过分危险。

      而且……阿尔敏也,不会死。

      这是我唯一能够想到的……能够让你们都活下来的方法啊。

      只可惜我忘记,这个世界上早已不存在这样近乎愚蠢的信任与真实了。

      在我隐瞒了Hummer的同时,你们也……

      结果,直到最后,我们也都像最开始相遇的时候一样,一直向对方,说谎啊。

      那么,无法得到幸福,你和我也真是活该呢。

      ——真是,活该……呢。

      70

      “为什么……”他喃喃着,手掌却无法自控地用力,将她纤细的指骨捏得咔啪作响,“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少女半开眼睫,凝望着他,长长的睫毛下,掩映着沉静却又深刻的感情。

      “我以为你走了……我找不到你,但你…为什么……”

      明知道她已经失声,金发的青年却仍旧无意识地一遍一遍问着。

      颤抖的声音在死寂的觐见宫中孤单地响起、消失,连回声都没有发出,就被静默的黑夜包裹吞噬。

      她轻得没有重量,落在怀里宛若随时都会消失不见的幻觉,那样的触感仿佛征兆了不容更驳的悲哀结局。

      手指被他死死攥着,胸口的伤口正在淙淙涌出鲜血,一个名为阿尼·利昂纳德的生命终于开始无可转圜地碎裂消逝。但她却已经没有任何痛觉,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如果这时候能开口说话就好了。

      或许……也可以试试说些愚蠢的,没有价值的温柔的话。

      尽管这些话无法改变任何东西,尽管它只是毫无意义的呓语。

      她的心底突然涌上一点点类乎于自嘲的情绪。

      像这样被命运摆布,做徒劳无功的事,倒是越来越像那个急着去送死的笨蛋了啊。

      ——但是……即便如此……

      她轻轻蹙了蹙眉,仿佛是用着最后一点力气,想要将青年俊秀的面孔印刻在浅蓝的眼睛中。

      即使如此,也希望这个不开窍的男人,能幸福啊。

      希望他不要再杀戮。

      希望他好好活着。

      希望他不要被罪孽和孤独吞噬殆尽。

      希望他能被救赎,代替无可救赎的自己。

      ……之所以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一定是因为许下了这样愚蠢可笑的希望。

      一定是因为违背了自己的准则,和众人一样,变成了无药可救的蠢货。

      “你为什么……要在这里……”

      啊啊,是啊,这样垂死挣扎,究竟是为什么呢。

      “就这么恨我吗…?是因为,我对你做尽了不可原谅的事情吗?”

      要说恨的话……大概,还是有一点的吧……

      “明明……不需要这样做的啊……!”

      笨…蛋,哭个什么……

      “只要你希望,随时都可以杀了我啊……!我的生命、早就是…属于你的……”

      她的眼神渐渐涣散了,像是清冷月光下的瓷片,只剩下无机质的空洞光泽。

      他终于将她抱在怀里痛哭起来,哽咽着,哀求着,失控的情绪回荡在深广的宫殿中。

      希斯托利亚·雷斯一点一点转过头来,自黑暗中用荧荧发光的蓝眼睛注视着他,沾满血与眼泪的绝美面孔上毫无表情。

      高高的穹顶上,浮绘的三女神给予冰冷的注目;天边的火光与刀剑碰撞的声响一涨一落,在无边的暗夜中成为若隐若现的幕布。

      紧握在手中的,差一点就能刺穿他后背的匕首,最终落地了。

      钢铁与大理石碰撞时发出清戾的声响,像是绷紧而猛然被割断的琴弦,震颤时有令人眼眶酸涩的痛楚。

      抱歉了……阿尔敏。

      救不了你,也杀不了你……

      对不起…。

      71

      觐见宫突然开始崩塌了。

      是久未收到阿尔敏回讯的Hummer启动了备用方案,为了保守计划的秘密而将一切掩埋于此。

      高大而坚实的穹顶为火药的威力而颤抖,烟尘、石块簌簌地落下,窗户、画框、华表、帘幕都开始坠落毁坏,能容纳数百人的宫殿就此摇摇欲坠,连大地也为此而战栗。

      火燃着了帷幕,猛然腾起的火舌一直窜到穹顶,然而阿尔敏·阿诺德没有丝毫想要离开的意思。

      红光照亮他英俊无匹的面容,他木然地坐在原地,怀里是金发少女没有气息的冰凉身体。

      突然间,她的身体开始发热。

      有比火焰更炽热的蒸汽猛然喷出,仿佛是某种东西在急剧地生长拔节。

      直到被蒸汽灼伤了左脸和手臂,阿尔敏才回过神来,他惊异地看着少女的变化,一时之间竟忘记了离开。

      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催使,一生被巨人之力束缚的阿尼·利昂纳德,在死亡之时,又一次变回了女巨人的模样。

      那是种奇异的姿势,就在他身侧,却未曾触碰,将他覆盖,却没有伤到他,甚至有一只手恰好垂在希斯托利亚·雷斯身侧,挡住了一块坠下的石板。

      越过空隙,青年看到坍塌的梁柱和屋顶砸在她的身体上,又歪倒到一侧,发出钝重的巨大响声。

      很多年前,那时候他还是个连马都骑不稳的新兵。

      他被高大得近乎恐怖,却又带着异样美丽的女巨人追逐,自马上摔落,狠狠砸在杂草与泥土之中。

      有修长的,带着苍白颜色的巨大手指,慢慢掀开他军绿斗篷的兜帽。

      那是一对过分庞大的双眼,却带着似曾相识的浅淡光泽。

      那里面有一点点高傲,一点点倔强,带着无可转圜的决绝,让他忘记了暗藏在深处的脆弱。

      不知为何,那时候他便活下来了。

      从那以后,他一直活着。

      他活得并不快乐,他的生命是由瞬间的轻松连缀而成的无尽沉重。

      可是莫名其妙的,他仍旧活着。

      直到现在,直到刚才,直到她死去,他却还是活着。

      某种近乎愤怒的感情突然涌上心头,简直教他恨不能将她撕碎。

      啊啊,这个该死的女人……!!

      你这愚蠢的,可恶的,狡猾的女人!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阿尼……”他望向女巨人沉默的眼睑紧闭的面孔,近乎歇斯底里,却只是吼出她的名字,“阿尼·利昂纳德!!”

      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他再次跪倒在地,泪水再次涌了出来。

      真是疼痛,那被蒸汽烧伤的伤口,那被她打开的心脏上的伤口。

      他曾经想要“药”,那是开启巨人之力的神秘力量。他求而不得,他为此夙兴夜寐,辗转反侧。

      而如今,他想要的,求而不得的,思念切骨的,又是怎样的“药”呢?

      一块零散的碎石啪的一声落在他身侧,是穹顶的石块,描绘着某位女神冷漠悲悯的左眼,蒙尘褪色的颜料安然向他垂眸。

      啊啊,多么恨你。

      却又为什么,在恨你的时候会有这样撕心裂肺的痛楚。

      72

      埃尔文·史密斯倚坐在窗棂边,窗外的火光和人影掠过他的眼瞳,映出明明暗暗的光影。

      韩吉·佐耶站在他身后,双手捧着一杯咖啡。

      “……你利用他,是不是?”

      埃尔文无声地弯了弯嘴角,“哦?你怎么会产生这种感觉?”

      红发的女子垂了垂眼,声音压抑,听不出太多情绪:“你骗不过我的……你因为那个人的死而憎恨王族,憎恨一切,但已经没有精力毁灭他们,所以你利用阿尔敏……是不是?”

      金发的高大男人仍旧坐在原处望向窗外,沉默了片刻,道:“我没有强迫他,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抉择……我只不过是在他无法前行时推了他一把。”

      醇厚的嗓音平稳无波,其下却不知掩藏多少暗流汹涌。

      “你……!”韩吉霍然抬头,酒色发梢划出弧线,“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孩子本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呵,”埃尔文徐徐转过头来,稳定中暗藏锋锐的眼瞳微眯,“事到如今,指责我也没用了。”他仍旧微笑,目光却逼视向她,“聪明如你,只怕从一开始就看出了我的愿望吧……那么你呢,为什么不阻止我?”

      韩吉一怔,再次低下头去,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唯有窗外隐约的混乱人声传来。

      杯中的咖啡慢慢变凉变冷,仿佛是人的体温在一点点消失。

      许久,她才细不可闻地笑了一笑,却不知是笑别人还是笑自己。

      “哈……你说的没错。”

      “或许我也早就得了和你一样的疯病,有了和你一样的愿望吧?”

      “看着一切颠倒错位,倒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其实也颇有乐趣。”

      宫殿的崩塌停止了。

      阿尼·利昂纳德被重击的高大身体慢慢发出玻璃碎裂一般的细小脆响,肌肉和骨骼慢慢变成白色,又变成青色,最后变幻透明。

      她最终化作剔透的冰晶,将那诡异中带着美丽的巨大身躯,毁灭成一块了无痕迹的矿石。

      她曾经生活在无数鲜花的簇拥之中,色彩斑斓将她掩映,而她最终仍旧是透明无色的一片水晶。

      冰晶碎裂了,化作漫天飘飘洒洒的晶屑,宛若遥远原野上的寒冬飘雪,汹涌而下。

      白雪有微微闪烁的光芒,映照在黑暗的废墟之上,如同水中的粼粼波光。

      大雪坠落在他的脸上、身上,莫名地,他却从那雪中看到她的眼睛。

      睫毛浓密,那双浅淡颜色的瞳瞬了一瞬,宛若在暴风雪中迷路的蓝色蝴蝶。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只妖娆美丽的不存于世的蝴蝶,却扑了个空,只有茫然地望着自己空荡的双手。

      独自呆坐在王座边上的希斯托利亚·雷斯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笑起来。

      她笑得全身都抖了起来,破碎的声带不停震动着,可怕的笑声随着血沫一同涌出。

      浓密的眼睫下,那磷火般燃烧着,发着亮的幽蓝眼瞳紧紧盯着对面的男人,充满了疯狂的愉快;她用手指着他:

      “哈……你爱她……你爱她,你爱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爱她你爱她你爱她!!!”

      她着魔般的狂笑,忽地又停下,双手将爱人的头颅怜惜地捧在颊边,自言自语般,用嘶哑的声音轻轻笑道:

      “尤米尔……你看见了没……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会爱人……呵,呵……哈哈哈……”

      由那只巨大的手骨所破碎成的晶莹光点,落在她凌乱的金色长发上,落在她染血的雪白长裙上,落在头颅黑色的凌乱的发间,闪烁着细碎的明亮微光,将她渲染成一种绝望而黑暗的,无与伦比的美丽。

      灼伤的伤口还在发烫,慢慢渗出血来,但他已经没了感觉。

      阿尔敏只是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怀抱,长久地。

      直到漫天晶莹的冰屑纷纷扬扬地尘埃落定,慢慢坠落在崩塌的废墟的残片里,一闪一闪地映着微弱的月光。

      在他的指间,落着一枚小小的钢制戒指,有一侧镶着锋利的刀片。

      刀刃划破他的手指,沁出一点点淡红色的血迹。

      73

      你爱她?

      哈哈,原来像你这样的男人,也会爱人啊?

      74

      阿尔敏·阿诺德站在新落成的王宫天台上,双手扶着修葺一新的石砌围栏,低垂双眼,漠然地望着楼下望不到边际的人群。

      石栏上用画面的方式浮刻着新王的荣耀历史,他从幼年时便自古老的史书中得到了神的指引,最终领导众人斩杀巨人的余孽,除去地下街的恶徒,他的外形如神祗般俊美,他的内心如太阳般光明,他背生一对辉煌的自由之翼,是民众的希望与正义的使者。

      人们拥挤着簇立在台下,昂头望着他时满面欢欣。

      那些因为城墙大火而受的伤已经结痂,不久便会慢慢淡去;他们倒塌的房屋也在调查兵团的帮助下开始重建,碎瓦残垣已经消失。

      民众的欢呼在一声带领下,山呼海啸般响起:

      “All Hail Arlart!”

      “All Hail Arlart!”

      热切的欢呼声浪迎面涌来,带起的风鼓动他的袍角。

      而他俊秀的面孔如同冰冻,湛蓝的双眸是没有温度的海水,望向世人的目光与看着一样没有生命的物体并无二致。

      左脸上的烧伤留下淡淡的痕迹,仿佛一个生命的消失只能留下这样不痛不痒的纪念。

      费尔迪南家被大火烧成一栋废墟,旧贵族几乎全部死于非命,费尔迪南公爵的独女不知所踪,雷斯家族则被屠杀得一个不剩。

      三个城区的调查兵全部出动,炸毁了全部城墙,占据了墙内所有的军事要扼和商会,逮捕了所有的商会头领和其亲眷。

      宪兵团内部发生了大混乱,大半倒戈向调查兵团。

      ——这些事实,又有谁会真的想要知晓呢?人们只不过希望能过安稳的度过今天和明天,黑幕和真相不过是一时的谈资。

      除了死去的人以外,又有谁真正在意死去的人。

      敷衍地向众人挥了挥手,他转身向内厅走去。

      艾伦·耶格尔恭谨地站在他的道路一侧,敛着翠绿的眼,沉默的面孔上看不出表情。

      金发的青年坐在王座上,冰冷的描金纹络并不舒适。

      新组成的国民议会已召开过,王殿下站了两列新遴选出的大臣,还有各区选举的民意代表。

      每个人的表情都有细微的差异,正直、傲慢、兴奋、野心、胆怯、沉思,无数的情绪起伏,都小心翼翼地掩藏在一片恭敬的安静之中。

      最前列的仅有一人,黑发翠瞳的男人是国家军队的唯一将领,拖地的黑色大氅上,金线绣出一对巨大的羽翼。

      除了他之外,调查兵团的旧人没有一个留下来。

      一念及此,他淡漠地勾起嘴角。

      ——人们聚集,人们离弃。世间万事,不过如此。

      众臣之中,忽然有一人越众而出,鼓足勇气道:“殿下,臣以为对希斯托利亚·雷斯的处置不妥。”

      阿尔敏·阿诺德垂眼向他,挑了挑眉:“……哦?”

      似乎感觉到自己出人头地的机会,年轻气盛的男子精神一振,拱手道:“希斯托利亚·雷斯以雷斯家族的罪女之身,理应处死示众,以震慑民众,防止有贼党再生贰心;殿下仅将她囚禁高塔,未免太过宽大……”

      金发的男人半托着腮,兴致缺缺地看着臣子兴奋的脸,“这件事,谕令既诏,不必再议。”

      “可是,”男子惊愕地张大眼,一时之间忘了理智,“您与希斯托利亚·雷斯本身便有不共戴天之仇,怎能——”

      锵的一声,有剑抵上他的咽喉。

      钢铁的触觉令他浑身一冷,汗毛倒竖,喉头一动便被划出一道血口。

      艾伦·耶格尔忽然至他身侧,注视的翠瞳中有冷冽的锋芒:“王令已下,格尔雷卿不必多言。”

      阿尔敏目光一动,却最终黯然下去。

      被称为格尔雷的男人冷汗直流,诺诺着退回了自己的原位。

      黑发青年默默收剑回鞘,亦步回自己的位置,漆黑的长袍散发出凛冽的寒气,如同一柄拒人千里之外的危险利剑。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当他抬眸望向新王的刹那,冰冷的绿瞳中,有一抹无可奈何的自嘲和痛苦。

      仿佛有某个微凉的少女声音响起,像是冬夜里缠绕在墨绿枝头的雪白雾气。

      “——不然的话,就救救他吧。”

      75

      我的名字,是阿尼·利昂纳德。

      继承了母亲高贵的姓氏,却只不过是一个万人鄙弃的刽子手。

      被母亲的谎言,父亲的谎言,故乡人的谎言,墙内人的谎言所缠绕,我亦在生存中学会了向一切人说谎。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谁都得懂得欺骗,谁都以为这层薄冰下的暗流涌动不会来得太快。

      然而最终谎言还是被一个一个拆穿,没有什么能够隐瞒。

      这世界上,唯一令我痛恨的男人,名叫阿尔敏·阿诺德。

      他温柔地对我说了全世界最卑劣的谎话,给予名为“希望”的毒药,又将它夺走。

      他把别人的一切和自己的一切都当做争斗的筹码,是最恶毒的赌徒和商人,对别人残忍,也对自己残忍。

      像这样的家伙,简直是无可救药。

      而为他断送自己性命的我……大概是更加愚蠢的存在吧?

      明知道那个男人的阴谋会使成百上千无辜的平民受害,却为了他一个人,没有向任何人告发,也没有阻止他。

      明知道艾伦·耶格尔是个善良的笨蛋,如果被拜托的话,就会放弃自己的幸福守在那个男人身边,却还是利用了他的善良。

      甚至最后选择去阻止那个男人刺杀希斯托利亚,也只是害怕他会在修罗之路上不能回头。

      但结果,即便是让其他人遭受不幸,即便是让他继续遭受不幸,我也没能杀掉他。

      一开始不知道下手的我,是愚蠢的。

      最终无法下手的我,是懦弱的。

      世人的性命,朋友的性命,女王的性命……对于这样一无是处的我来说,毫无意义。

      失去了宗族故乡,失去了父母兄长,已经失去了一切的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好感。

      所以随便这世界怎么样好了……

      我所希望的,只是那个无可救药的男人,能够被拯救罢了。

      我所希望的,只是那个男人漫长的黑暗道路尽头,能有一点点的光芒罢了。

      呵,这么说来,还真是死不足惜呢,我。

      也难怪会一生被世间之人唾弃。

      他曾经说过,所谓的好人,就是对自己有用处的人。

      那么,曾经短暂地给过我虚假的温暖的他,也永远地给过我最深刻的伤口的他,让我体会到了生命的幸福与不幸,大概算是个“好人”吧?

      不论后世的人如何评断他,这是我的想法。

      再见了,莱纳,贝特。

      再见了,米娜,乔,希琪。

      再见,爸爸。

      再见,艾伦。

      再见,阿尔敏·阿诺德。

      这就是全部了。

      这就是终末。

      ++++++++++++++++++++++++++++++++++++++++++++++++++++++++++++++

      【尾声】

      那是一座荒凉的高塔,偶然路过的士兵发现了它。

      “你是谁?”

      高塔底部的女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肮脏裙子,怀里抱着个东西,坐在潮湿枯黑的草堆里,高高昂起头,向那兵士张大眼睛问道。

      她消瘦的脸上生着菌藓,没有皮肤病的地方也脏得看不清原来的肤色,唯有长睫下那对灼灼发亮的幽蓝眼瞳,宛若磷火般荧荧跳动着,美丽得不像是世间的造物。

      年轻的兵士并不知道这就是曾经的女王,被眼前这诡异的景象吓得一激灵,只觉得十分恶心。

      希斯托利亚·雷斯却浑不在意地咯咯地笑了起来,将手里的灰白色骷髅举起来给顶上遥远的青年看,“好久没有人来啦……喏,给你看,我的骑士,是不是很英俊呢?从以前呀,就有很多人羡慕我啦……”

      那声音嘶哑难听,男人感觉脊背发凉,啧了一声,从背后抽出弓箭来,顺手向她射去,仿佛是用靴底碾死一只蚂蚁。

      砰的一声,希斯托利亚·雷斯被突然射来的钢箭钉在墙上,片刻呆滞后,才开始咳嗽,鲜血不断从嘴里涌出。

      她的脏腑已被震坏了,却仍然慢慢地将那骷髅擦擦干净,捧在不断涌血的唇边,蹙起眉来露出一个又悲凉又嘲讽的笑容。

      “你们……没有人会懂的…赫里斯塔只是舍不得死……死了的话,就连尤米尔的脸也看不到了啊……”

      “明明什么都不懂,却为什么……谁都想要杀掉我呢?”

      那士兵并没有听到她的喃喃呓语,他在杀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人以后,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愉快。

      他的衣服很破旧,装备也十分不像样,却很有热情和野心:

      “听说有人打进了帝都,我也要跟着去,建立一番功业!”

      熊熊燃烧的宫殿的尽头,是狭小的王座。

      侍从和大臣全都逃光了,只剩下阿尔敏·阿诺德独自一个人坐在顶端。

      人们都在口口相传,说有数目惊人的军队带着必死的决心自冰之大地前来,要踏平墙内人的土地。

      传说他们的兵士面容带霜,穿着兽皮和盔甲,呼吸之间都带着极东之地的寒气。

      传说他们的统领是一个灰色头发的年轻人,杀伐决断胜过天神,被人称做“圣地的雪狼”。

      墙内的王并非不知道,或许,早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经知道了,但他却无动于衷。

      火舌已经在舔舐梁柱和地毯,滚烫的热风剧烈地鼓动着华表上的流苏,男人仍旧平静地坐在原处,手里翻着一本陈旧的小说。

      那修长的手指上,戴着一枚古旧的钢戒,戒上的刀锋在火光中灼灼发亮。

      “抛弃了自己深爱的女孩,拿着珍贵的真珠逃命了吗……”他喃喃地说着,刀刻般的英俊面容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真是个混蛋呐。”

      有人接近了,一步、一步。

      来人的身影在火焰中若隐若现,宛若蛰伏的毒蛇。那让他想起了许多年前他前去杀死希斯托利亚·雷斯的夜晚。

      他抬起头,看到黑发翠瞳的男人提着崩了刃的刀,流着血的脸上带着莫名的神色,向他走来。

      心脏被那崩过刃的钝重刀锋一寸寸没入穿透时,阿尔敏·阿诺德笑了起来。

      他已经有十五年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笑容了。自登基的那天起,他就好像变成了一块没有温度的冰。

      他咳出一口血来,看到对面咬着牙的男人流出眼泪来,那翠绿的眼瞳里有无法掩藏的悲哀和痛苦。

      阿尔敏突然发现他老了,自那黑色的发间已经冒出银白,眼角周围也有苍凉的皱纹。不知为何,这让他感觉到有些心酸。

      在慢慢模糊的视线里,又有一个人走了过来。

      那个年轻人的面容在热气中模糊,只有一头银色的鬈发闪烁着亮光。

      艾伦·耶格尔流着眼泪,手上最后一次加力,在他的心脏里拧转刀锋。

      血管崩碎,无可转圜。艾伦终于低声对着挚友道:

      “……对你和她的承诺,我已一一完成。”

      阿尔敏·阿诺德,墙内的第一任异姓王,也是墙内的最后一任王,眯着眼,微微抬起头望着四周艳丽的火焰。

      火焰翻滚着向他扑来,宛若妖艳的食人花朵,转瞬间就灼热地燃着了王袍的边缘。

      纷飞起舞的火舌,在蒸腾变形的空气中,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小小的屋子里,在某张小小的桌子上,有一个雪白的花瓶。

      里面曾经盛放着一支明艳的嫣红山茶,甜美的花朵如同少女骄矜的红唇,新鲜的清凉露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花朵旁有一个浅金色头发的少女,总是将头发绾成清爽的髻。

      她有很漂亮的颈项和蝴蝶骨,还有一对沉默的浅淡蓝瞳。

      她不爱说话,也不爱笑。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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