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號機》Luphia芸

1、全文 完

　　我在众人的期待中诞生。
　　他们给我的名字，是“一号机”。

　　睁开眼，看到的是白得刺眼的天花板和几颗攒动的人头。
　　那几个年轻人一见我醒来便庆贺成功般的欢呼起来。
　　其实当时的我并不明白他们所做的事情的意义，也不明白我诞生的意义——第一台人形机器人的出现。
　　其中一个栗色碎发的男人朝我伸出手，示意我把手放到他的手上。我有些不解，但还是照做了。在皮肤碰触的瞬间，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开始萌生——这就是温度……
　　不错，这些人所研究的人形机器人是近乎人类的存在，我不但具有人类的外形，而且能够感受温度，能够对话，甚至还能够呼吸。
　　那人扶着我从试验台下来、站稳，然后用温和的声音告诉我……我的名字，是“一号机”。
　　我僵硬地点头，把这三个字存入记忆。

　　之后的一段时间，媒体近乎疯狂地报道着我的消息。小小的研究所每天都要接待几十名访客，当然，其中的大部分都是不请自来的。从一开始的新闻报道，到其他研究人员的技术探讨，甚至到后来还有游客的参观。
　　那几名制造出我的年轻人都是刚从学院毕业的，他们因共同的爱好而聚集到一起，在偏僻的郊外建起了研究所，开始了创造的旅程。
　　我不知道自己的诞生竟会有如此了不起的影响力。
　　他们被授尽了荣誉和称赞，但同时也夹杂着危险的批驳。
　　随着时间，热度退却。他们在公众眼中从荣誉的象征，变成褒贬不一的研究者，再变成可能引发机器人危机的疯狂科学家。
　　终于，其中一人迫于外界的压力离开了研究所。而这种退出就好像连锁，他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开，那种恐惧本就是似洪流般的存在，内心的大坝想要支撑下去已是困难，而大坝的一角一旦坍塌，整个大坝便轻易地走向了全面的崩溃。

　　直到最后，研究所里只剩下了一个人，那个栗色碎发的男人。
　　“你也要走了吗？”也许是只有两人，我显得放松了不少。
　　“恩，可能吧。”他没有回头，只是盯着电脑屏幕，“不过再晚点。”
　　“噢。”我不带仍何情绪，只是将其当成一个事实，接受并储存到记忆中。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注意到他下巴上多了些凌乱的胡须。初次见面的时候似乎并不是这样。
　　从诞生至今，不过短短几月，也许是先前他们给我设置程序的功劳，我很快地习惯了人类的生活，但依旧，有很多不能理解的东西。比如他们执着于研究的原因，以及……他们离开研究所的原因。
　　可能……这就是我和人类的区别。

　　不过随着研究所渐渐被人遗忘，我的自由度也逐渐增长。
　　我尝试着到研究所周围活动，然后渐渐走远。我发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也开始明白，原来世界不止研究所那么大。

　　一个下午，他扶着后颈伸了个懒腰，从椅子前站起。
　　“完成了？”
　　见我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他一脸好笑的样子：“是啊，打败大魔王了。”
　　“那是什么？”我并不知道那是一个游戏，又补了一句，“很厉害的事情？”
　　他微微一怔，随即笑着应道：“是啊。”
　　我分辨不出他说这话时的认真或者不认真，只是又把它当成一个客观事实记录到记忆中。
　　“恭喜。”我从脑内读取出了合适的语句。几秒后，我伸手，把原本藏在背后的花放到他手中。
　　他低头看着那几朵花，眼神中流露出我读不懂的情感，许久，轻声说了句：“你出去过了啊。”
　　我点头。

　　“想离开这里，去很远的地方吗？”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并不是不理解话语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在脑内努力搜索着，但关于这样问题的答案却始终找不到。
　　见我久久没有反应，他似乎也明白了我并不具有所谓的“情感”，对于没有客观答案的问题无法进行回答。
　　“啊啊，还是别想了比较好，不然你坏掉了我一个人可修不好。”
　　他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手指穿过我刘海时留下的温度，我也着实地记录了下来。

　　之后过了很久他依然没有离开研究所，依然整天在忙些我不能理解的事。
　　我明白自己不该去打扰他，便独自开始了在郊外的探索。时间久了，也尝试着去附近的集市买些食物和日用品带回研究所。
　　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他一脸震惊地看着我，许久没有说话。
　　我搜索着这种时候该说的话，然后开口：“你在做很重要的事情吧？以后家务事交给我吧。”
　　他笑了，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稍稍有点读懂这个表情代表的情绪，是高兴吗？带着略微的不确定，我还是把这个表情存入了记忆。
　　不过在我第一次做饭之后，他便规定以后只准买熟食。
　　我有点不理解，明明在吃的时候也是那样的笑容……不过，那个笑容似乎有点勉强。
　　当然，那时我的脑容量还不足矣分辨这些细微的差异。
　　总之，笑容就代表高兴吧？

　　这样平凡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越来越熟悉这副身体，越来越熟悉研究所周围的环境。
　　这就是世界的全部吧。我不禁这么想道。

　　一天，一封信寄到了研究所。
　　收信这种事还是我诞生后的第一次，我有些激动地拿着信把玩了很久，直到他从我头顶把信抢走。
　　我多次跳着想要抢回，却因为身高的劣势，完全没用。
　　他拆开信，表情逐渐僵硬，然后变为悲伤。
　　然而，在瞥见我一脸担心地看着他后，他又露出笑容：“没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把信收起，随意地扔在了桌上。
　　过了许久，见我还是死死盯着那看不懂的信，他便笑着说道：“是别人婚礼的请帖。”
　　“很重要的人？”
　　“不是啊，只是以前……一个同学。”他说着走到沙发边坐下。
　　这些日子以来积攒的经验告诉我，他只是在敷衍。
　　于是我没有做出反应，只是执拗地凝视着他。
　　“哈哈……真是骗不过你。”他伸手拨弄了下我垂在耳边的头发，告诉我那女孩是他过去的恋人，因为他整天埋头于研究，顾不上那女孩，在毕业前就被人家提出分手了。
　　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我并不完全理解那些内容和他现在的状态有什么关系，只是机械地把那些话记下，一遍遍在不能用来思考的大脑中重复，还期望着说不定到哪一遍自己就能理解了。
　　他从沙发上站起，随后走回卧室，只留下一句“都过去了。我没事的。”。
　　我木讷地站在原地，仍是不断在脑中重复着他的那段话。
　　我似乎有点理解那种叫做“着急”的情绪了。也许我现在对自己不能理解的懊恼，就是那种所谓的着急。

　　那天一直到晚上，他都只是呆在自己的卧室中。
　　夜里，我看到他流泪了。
　　这是他在悲伤吧。
　　我站在门口很久，不知如何是好。
　　他忽然侧身看到了我，赶忙坐起，伸手拭去眼泪，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说道：“啊呀，怎么睡糊涂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他床前，抱住他。
　　拥抱是一种安慰人的方式。我的大脑内存储着这个信息。
　　他把手搭上我的手臂，静默了须臾，轻声说着：“谢谢。”

　　第二天，他便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即便在他独自一人时还会偶尔露出悲伤的表情，但只要我一走近，他就会恢复笑容。
　　我渐渐开始明白，笑容不一定就代表高兴。

　　时间继续流淌，那之后的五六年，他陆陆续续带回了一些奖杯，也陆陆续续又像我诞生时那样会有人来到这破旧的研究所。
　　我曾指着一个奖杯问他这是什么。
　　他说，这是给科学家的奖励。
　　我说，是你做了很厉害的事吗？
　　他笑着摸了摸后颈，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吧。
　　我睁大眼睛，那么和打败大魔王比起来呢？
　　他愣了愣，说道，那还是打败大魔王更厉害吧。
　　我认真地点头。

　　一次在打扫的时候，我不甚摔碎了一个奖杯。
　　他因那声响赶了过来，看见满地的碎片和跪坐在地上的我，只是询问我是否受伤。
　　我使劲摇头，然后怔怔盯着那地上的碎片。
　　“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要在意。”他摸了摸我的头。
　　我正想说些什么，电话铃突然响起。
　　我曾觉得看着他讲电话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不过自从发现每次他离开研究所几个小时甚至几天都是由电话引起的，我就渐渐对这东西没有了好感。
　　偶尔想到这些，我便会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的大脑似乎变得可以想一些东西了。

　　他挂上了电话。
　　我拉着他的衣角，磨蹭半天才开口：“又要出门吗？”
　　他有些惊异于我的行动，说道：“不会。”
　　然后他弯下腰，扶着我的肩膀认真问道：“你不希望我离开？”
　　我脑内没有存储过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我还是点头了。
　　他眼神中流露出喜悦，就好像我初次诞生的时候一样：“那么，想不想和我去更远的地方？”
　　我知道以前他问过类似的问题，也知道当时的我没能作出回答。而如今被一种怪异的心情驱使，我竟脱口而出“想去。”

　　那晚我们收拾好了行李，第二天便踏上了离开研究所的旅程。
　　我在列车上一直望着窗外，我从没见过那么多新奇的风景，也不知道在那天的报纸上登满了“青年科学家失踪”的新闻。

　　“不研究科学家的东西了吗？”列车上，我没有预兆地问道。
　　“是啊。因为有些更想做的事情。”他笑着刮了下我的鼻梁，“我想让你拥有‘情感’。”
　　是和我有关的？
　　我立刻从趴在窗沿，转为正坐：“我会努力的！”
　　他盯着我看了会，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么我要怎么样才能学会呢？”
　　“恩……这个我也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啊……我感到不解，转而又变为困扰。
　　旅途中我不止一次地问他同样的问题。
　　最后他只能又气恼又好笑地捏着我的脸说：“你也会那么烦人啊。”

　　列车把我们带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不认识的地方。

　　他带我去了山顶。
　　那时已是深夜，天空好似一片黛色的幕布，成群的星星闪烁不定。
　　他抬头看着它们，我抬头看着他。栗色的头发染上一层淡淡的蓝色。
　　忽然一团亮光拖着尾巴从空中坠落，然后消失在了山的背后。我睁大了眼睛。
　　“流星。”
　　明明有很多东西纠结在胸口，但能通过声音吐露出来的，又只是这简单的名词。
　　“啊，是啊。据说对它许愿就能实现愿望。”他顿了顿，笑着补充道，“虽然我是不相信的。”
　　愿望啊……
　　我站在璀璨星光的映照下，心中莫名地出现了些许冲动，只是……直到最后我依旧什么都没做，仅仅是抬头看着那片星空，仅仅是看着。

　　之后的几个月，几乎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东西被存储入记忆。
　　一个夏夜，他牵着我穿过树林，到了湖边。
　　这里的星辰没有那天在山顶上见到的那么多，皎洁的月光穿透淡淡薄雾映在水面。见我一直仰着头，他笑着指了指一边的树丛。
　　小小的萤火虫逐渐探了出来，然后一群一群，越来越多。
　　浅绿色的荧光笼罩着湖面，有一只停到我的鼻尖，我垂眼看着那柔和的光点，注意到一旁的他哑然失笑。

　　嫣红的枫林，纯白的雪地，城堡似的建筑群，空气中漂浮着泥土味的田野……
　　我不同于人类，可以把所有的一切哪怕任何一个细节都毫无偏差地储存在自己记忆中。当时的我只是循着一个机器人的本能，却未曾意料到这些记忆对将来的我而言有多么重要。

　　这次旅程持续了大约一年，一段我不觉得长，但不论对他还是对我来说都不算短的时光。

　　之后的生活又回到了之前，他变得很忙碌，我变得很闲。他还是很受人尊敬，我还是不被允许做饭。
　　一天天过去，我终于熬不住问了他：“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人类的情感呢？”
　　他想了想，然后回答道：“这可是要很久的。”
　　很久……是多久？

　　我不知道十年的时间算是多长，但我们的时间却在这个点上戛然而止。

　　突然有一天他被人送去了医院，直到好几天之后我才得到了接近他的许可。
　　我看到他身上连了很多奇怪的线，就像刚诞生时的我一样。我不明白他在干什么，只觉得病房周围的一片素白和周围机器发出的微弱滴滴声让我觉得不舒服。
　　他似乎仍在睡觉，我凝视他的脸，调出初次见面时的记忆，他看上去消瘦了很多。
　　他少了初见时的轻狂而多了些许稳重，只是，那种温柔的感觉却未曾改变。

　　“如果我离开你了，会觉得孤单吗？”他深邃的眼眸凝视着我的脸。
　　“不会……离开我的。”我第一次没有遵循他的问题进行回答。
　　“哈哈，可是生病了呢，没办法的。”他无奈地干笑了几声。
　　“生病……比大魔王还可怕吗？”
　　他沉默了，刘海遮住他的眼睛。许久，他轻声说着：“是啊。”

　　“会害怕一个人吗？”见我没有说话，他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不知道。”我不知道孤单是什么感觉，也或许只是因为自己不曾经历过。
　　他把一块正方形的薄片塞入我手中并告诉我，如果哪天我不愿再像这样生存下去了，可以把这芯片塞入后颈。

　　“如果那样做了……机器就会停止运作。”

　　“停止运作就和人类的死亡差不多……”

　　“对不起……”

　　“最后给你的礼物竟会是死亡。”

　　几天之后，有人告诉我，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又是几天之后，在一个被称为“追悼会”的地方，我听到别人在为他年仅四十五岁的离世感到悲伤，在讨论他生前的杰作，以及他历时十多年都未曾完成的最后的研究，我看到了我诞生时在我身边的其他几人，看到了之后陆陆续续来到研究所的访客。
　　人。
　　见过的和没见过的。
　　密密麻麻的充斥着整个空间。
　　我像是坏掉了般地四处乱跑，一个一个地找寻过来。
　　没有。没有。
　　为什么那个人不在，明明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唯独那个人不在？
　　我看到了四周别人诧异的目光。我感到害怕，我想要逃走……

　　是啊，害怕不是人类的情感吗？
　　我好像学会情感了，对不对？
　　好想告诉他，好想告诉他。
　　但他在哪里呢？

　　我听不进任何人的言语，只是一直一直地跑，回到了那个呆了近二十年的研究所。
　　我蜷缩在他卧室的床上，开始明白，再也见不到他这件事情，是真的。

　　我看了看手中的芯片，又再次把它握紧在手中。
　　不需要像人类一样睡觉的我，第一次进入了睡眠，而这次，却是难以想象的漫长。

　　我在睡梦中，不断重复着记忆中的二十年时间。从把手放到他手心的那一刻到逃回研究所的那一刻……不断不断地重复。
　　几百次几千次的记忆轮回似乎给我造成了混乱，我已无法分辨现实与梦境，但我又无法停止这名为思念的情感。

　　如果可以再一次和他相遇……那该有多好。

　　那天其他研究员一个个离开，最后只剩他一人，我拉着他的手说：“别离开我好不好。”
　　那天他想起了恋人离去的悲伤，我抱着他，像他常做的那样，轻抚他的头发，安静地陪在他身边。
　　那天我会小心，不会碰碎那非常重要的奖杯，即使他对我说那不重要。
　　那天在幽静的湖边，我告诉他我很高兴，告诉他萤火虫很漂亮。
　　那天……我告诉他，学会情感用不着很久，我早已学会了爱，因为，我爱他。
　　我学会了做饭，学会了唱歌，学会了理解他的快乐和悲伤，陪着他一起笑一起哭。如果这些都做不到，至少……我会和他进行日常的对话，不会让他孤单。

　　而这一切却终究只是奢望和幻想，无论我在梦境中如何使自己变得完美，都只是空洞。

　　如果能再一次见到那夜山顶上的流星就好了。
　　我要许愿，永远和他在一起。

　　突然感觉到一阵电流的刺痛，我从重复了无数次的睡梦中清醒，眼前是一群不曾见过的人。
　　我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和初次诞生的时候一样，连接着各种奇怪的线。
　　我坐直身子，一个个地从他们脸上看过来，只是眼前的这些脸孔都陌生得可怕。
　　是啊。这大概已经是几十年几百年之后了吧……那个人已经……
　　“不会回来了。”
　　我看了看依旧握在手中的芯片，不自觉地说着。
　　“你是在等谁吗？”
　　其中一人与我搭话。
　　像是记忆的开关又一次被触动，泪水开始止不住地流下。
　　我不可思议地伸手抚摩自己的脸颊，身为机器人的我，竟然哭了。
　　连同着梦境的甜美和心中无法抑制的悲伤，我抬起头，认真地凝视着那个人的眼眸。

　　“是啊，我在等一个人。”

　　“那个能打败大魔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