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背叛 ...

  •   街上车来车往喧嚣一片,薛莛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是一味地往前走着,手里捏着那张信笺。他不懂一向不知道放手的筱月玫为何会自己离开他,他也想不到这个看似温顺的女子会是这样狠心的母亲,宁愿一个人带着孩子也不愿与他同路。可他更从她的信中看到了一丝别样的讯息,她虽与自己在梦中交好,现实中却更宁愿相信白若梅。
      “明晚白老板的戏侬要去听伐?”
      “白老板?上次他不是唱咂了么?还好意思出来?”
      薛莛站在一个路口,身旁一对男女的对话尖锐地钻进了他的耳朵,他抬头一看,自己几乎是下意识地走到了戏院门口。
      “当然不是伊!是他师兄白若梅白先生呀!”说话的男子口气不无炫耀,“这票子有多难弄到手侬晓得伐。”
      “师弟这种水平,师兄能好到哪里去?不过听说那个师弟长得倒是蛮好的。”女孩不无向往地随口说道。
      “不搭界的,白若梅在大舞台上演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哪像他那个师弟。”那男子一听自己的女伴对别的男子露出钦羡的神色,忙不迭地纠正她。“这种小白脸,也不知道卖给谁了。”
      “说什么呢?下流!”女孩咯咯地笑起来,和那个男子嬉笑着走远了。
      薛莛的脸白了又青,一阵阵血气直往喉间涌,他微微倾下身子按住喉头,好不容易才忍住猛烈的咳嗽直起身子,抬头便看到戏院门口的招牌上写着“江淮名伶白若梅—白蛇传”的字样。甜腻的血腥味又蔓延开来,薛莛终于忍不住一阵猛咳起来。周围的人向他投来或嫌恶或担忧的眼光,他生怕被别人认出自己,好在有手帕捂住嘴遮了半面,于是他赶紧离开了。
      薛莛跌跌撞撞地上了楼,用颤抖的手打开房门。他一向走得如此优雅,何曾有过这样的仓惶与狼狈?一时间所有的羞、愤、怨、恨、惧都涌上心头,让他站立不稳一头栽在床上。抛弃他的母亲、拿他的锁片换了药的阿丁、背叛他的可兰,以及像周子麒一样怀着别有用心的、或是像钱先生一样不屑一顾的各种人的样子,像走马灯一样在他面前晃过,最终停留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那背对他的人有着俏丽年轻的曲线裹在素中带红的旗袍间,宣示着她温顺之下的叛逆。她转过身来对着他浅浅地一笑,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月玫!”薛莛的心随着她慢慢举起孩子的动作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要冲过去阻止她却迈不开步子,只好徒劳地喊着她的名字。而月玫只是微微睁大了凤眼,偏过头露出了女学生般的好奇神色,莫名地看着他,下一刻便将孩子用力摔在了地上,而他清楚地看到那个已躺在血泊中的幼小生命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好看眉目。
      “不!”薛莛大喊一声,睁开了眼睛,眼前只有一片白色的天花板和吊灯。
      “你醒了?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白若梅捞起水盆里的手帕,拧干了敷在薛莛额头上。
      “师兄。”薛莛开口却发现嗓子哑得厉害,任谁听到都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名伶的嗓音。
      “你咯了血昏过去了,要不是我来得及时,说不定会窒息。”白若梅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他们两个人很久都没有说话,房间里静得只能听到时间流淌的声响,仿佛在提点过去的时光已然逝去,再不可追回。
      “师兄,可以给我一支烟么?”不知过了多久,薛莛终于开口了。
      “……”白若梅这一次没有阻止,只是从薛莛的大衣口袋里拿出烟递给了他。
      “我……想问你一件事。”薛莛点上烟,望着窗外眼神飘忽,梦里所有与他亲近过的人都令他遗憾,唯有师兄,没有出现也没有令他失望。也许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白若梅为自己安排的一切,习惯了凭借他送给自己的羽翼去飞翔,但他不确定此刻他是否还能相信他。“你和月玫……”
      “我很后悔让她认识你。”白若梅也将头转向了窗外,幽幽叹了口气。
      “是,我是在借着她爬得更高,但我也真的……真的想过要带她过好日子。”今天的烟格外呛人,几乎把薛莛熏出了眼泪,“可她怎么就不信我了呢。”
      “因为你不懂她。你难道看不出她的自毁么?”白若梅依然保持着平稳的语速,可语调里却充满了惋惜,“她根本不在乎你说的好日子,她要的是亲手报复,爱的是戏中的你。当你从台上走下来时,她就会明白你和她都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所以你的话要怎么当真?”
      “师兄你这样了解她,她为什么不和你走呢?”薛莛勾起一边嘴角,眼光灼灼地上下打量着白若梅。“还是你不要她?因为她怀的不知是谁的孩子?”
      “如茉!”暗藏的质问激怒了白若梅。他并不知道薛莛竟然会以为自己和月玫有染。空气一下子凝重起来,白若梅低下了头,放在桌上的手慢慢蜷成一团,似乎在下什么决心。
      “因为我不如你。”他再次迎上薛莛的目光时,尽量用平淡的语调在掩饰着激动的情绪。
      “呵呵,不如我?”薛莛掐灭了烟头,自嘲地笑起来。“师兄的戏如今是一票难求,马上就要成上海滩的一代名伶了,而我呢?”
      “你比我年轻,唱功和扮相都已经超过了我,你才是别人心中真正的戏中人。”白若梅站起身抚过薛莛搭在床头的戏服,细细摩挲着,唯有主人精良的本领才当得起外披上如此精美的绣花。他并没有讽刺的意思,而是清楚地知晓薛莛的实力。倘若他不是现在这样的状态,自己与他同台便是陪衬,更遑论与他分庭抗礼,一较高下?可他依旧有把握赢得漂亮,因为他最看重的对手已经不堪一击了。
      “你是不是在我出事之前就已经来上海了?”薛莛看着白若梅捧起自己的戏服,心中百般滋味。
      “……是。”白若梅没有否认,也不用否认。戏院这么快就上了他的戏,显然是早就有所准备。
      “师兄这是什么意思?是算准了我要砸了场子么?还是打算拆我的台子?”薛莛把身子靠在枕头上仰起了下巴,“当初是谁不肯和我一道去上海,要和我分开唱的?”他的语气尖刻起来,却因为嗓音的沙哑而难听得不成调。
      “是你会错了意。”白若梅并不抬高下巴露出骄傲的神态,那是心浮气躁的年轻人才有的举动,而他早已沉寂了,所有的骄傲都被装饰得温文尔雅。“我的意思是,我不接受周子麒的邀请,但这不代表我不接受福建、江苏、浙江和安徽四地商会的邀请。”
      “你知道是周子麒让我来的?”
      “月玫告诉我的。”他坐下来,抖了抖袍子翘起腿,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动作随意得就像在自己家中一般。“不过其实不用她告诉我。你本来就是我推荐给周子麒的。”
      又是月玫,她和师兄到底有怎样的交集?!薛莛眯起了眼睛,冷冷地盯着白若梅。只是当他看着白若梅熟稔自如的动作时,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他总是能自如地进出周子麒为自己安排的公寓。“你把我推荐给周子麒?他找过你?”
      “周子麒是怎样的人,你以为我会不知道么?”白若梅用杯盖撩拨着茶汤,水面上荡出一圈圈的涟漪,好像薛莛浮动不安的心绪。“只是师弟你既然更擅长走这条路,为兄也只好如此帮你。”他终于表达了对于薛莛长久以来的失望,于是无可避免地用了伤人的言辞。
      可是薛莛好像不在乎似的,只是抬起头瞪大了眼睛问他:“师兄,那你告诉我,周子麒为什么要找你呢?凭他小周爷一人之力和四大商会夺场子?啧啧,没有可能啊。”他似乎很想不通似的抬起右手揉了揉眉心,忽而又像顿悟了似地吃惊道,“难道他竟然还会看上你……”他知道师兄与自己相比,已经少了很多优势,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报复的快意,用力地回敬他刚才对自己的轻视。
      “哐当”一声,茶杯被狠狠顿在桌面上,白若梅的拳头紧紧捏起来,身子也克制不住地微微颤了颤,可只是一瞬他便又冷静下来。他慢慢走到薛莛面前,俯下身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师弟,这些本事,十年前我就用得行云流水了,更何况现在?只是如今,我早就不屑了。”白若梅退开一步,眼神暗得不见底。
      “我早说过时代不同了。而你自己却瞧不起自己,只知道用以往那些手段往上爬。”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薛莛,心痛显而易见。“年前你的状态这样不好,你以为还有谁愿意请你去上海么?不过你别怪做师兄的不帮衬着,我这不是把你推荐给小周爷了么?”他伸出手拍拍薛莛的肩膀,忽然加重了手中的力道,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肩胛骨,“只可惜你连这都把握不住。我真不知道你从我这里学会了什么?!”
      “呃……”薛莛吃痛,喉头剧烈地翻滚了一下,带动血气涌向喉间。他勉力克制住咳出这一口血的冲动,掩住嘴却还是有血丝顺着嘴角流淌下来,在苍白的脸上染出凄艳的颜色。“学会什么?唱戏么?可我做得一点都不比你差,我只是需要更多机会。至于做人,我有哪一次没有付出过?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至少再不济我都不会直接躺在男人的床上。”他没有抬起眼睛看白若梅,却清楚地感到掐在他肩上的手脱了力颤抖起来。
      薛莛并不想说出这样伤人的话的,曾经他以为师兄不过和自己是一样地借由他人一步步爬到顶端而已,可是后来他越发悟到了师兄的可悲。他的过去虽然被现在的光辉所掩盖 ,可一个出卖自己的伶人的不堪只有随着“文明社会”的发展越发彰显出来。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不堪的师兄,却来操纵他的人生,令他格外恼火。他已经优雅尽失了,师兄此刻的痛苦就是抚慰他的鸦片,明知不该却忍不住去争取更多,如果言语也可像利剑般伤人,他定能赢回这一局。
      “怎么,被捧成了角儿就以为自己可以洗得干干净净,是个人了么?”
      白若梅愣住了,他的脸色变得死灰,一阵恶心感从胃里反出来。“身段这么软,还不都是晚上练出来的?”“他倒是在哪家都立得住脚,干脆用他去外交嘛。” 那些噩梦般的议论挥之不去,而他只有把脊背挺得更直,用自己更好的表现去化解人们对他的成见。
      “你也是……这样看我的?”他强忍住自己往后退两步的冲动,望向薛莛的眼中目色哀戚,看得薛莛不知所措了。他知道师兄有多厌恶自己的过去,有多努力地收拾了自己的情绪,才能始终沉着和淡然,做他可以倚仗的兄长。十五岁那年,薛莛第一次独自登台博得满堂彩,被苏州政府邀请在年会公演时,站在台下的白若梅是比自己还开心的,那个笑容映在他的脑海中,只是他一直都没有用心去体会过,直到现在他才发现那个笑容里包含着的期许和遗憾。
      薛莛后悔了,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带着恶意去揭开那道创口,还揭得如此歇斯底里,唯恐不及。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这对于白若梅也许是致命的,而他自己也将因此万劫不复。
      “师兄,是你自己一直在这样看自己。你口口声声说要在这个时代做一个艺术家,可你的心难道不是还停留在十年前么?”他用双手掩住脸,复又拿下将手掌紧紧扣在一起,似要握住什么。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最后要放弃洛先生,自己走得这样艰辛?你耽搁的这些岁月注定你要止步于此。那些愿望和理想又还有什么意义呢?”其实他和白若梅,到头来还是一样用各自的方式付出了太多别人所没有办法理解的代价,只是白若梅看重的是过程,而他只重结果。
      “在看到你时我多么欣喜,就像是看到了可以重头再来过的自己。我一直在尝试让你避免我所经历的,尝试让你做一个真正成功的戏子,可是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白若梅转过身,眼眶微微地红了。
      “我以为丁小姐会让你懂事,我以为月玫可以让你收心,我以为玉琼……她的死会让你争气!可是你,你除了放纵自己还会做什么?!”白若梅儒雅的声音完全变了调,混着哽咽破碎不堪。
      “你对不起她们,我也对不起她们。”他横肘一拳击在墙上,震得薛莛一惊。
      “师兄,你对她们做了什么?”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将所有事情的发生串联起来,一阵寒意顿时从头到脚袭遍他全身。
      “从认识月玫开始就是你的安排?”
      “曾经你想要的我都会满足,只为了你能更好地站在台上,可是我发现你在走得越来越远。是你自己给了我机会,是你咎由自取。”
      “是从什么时候起?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设计我的?”薛莛翻身下床,扯住白若梅的领子,把他推到了墙上。他本来就虚弱,这一番动作更使得他气血翻滚得几乎站不稳,他却不管不顾,近乎疯狂。
      “月玫有孕后,我以为你会回心转意,谁知道你却继续和丁小姐……”
      “住口!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在乎可兰!”他扬起拳头,却因为没有力气而不得不甩开白若梅撑住墙面。
      “你不能怪我。”白若梅被摔在地上,可他没有生气,只是垂下头笑起来,笑声凄楚。“你不该这样的,不该踩着别人一步一步往上登,别人都是靠不住的啊。”
      “月玫有孕的消息是我透给可兰的。你只知道月玫在利用和你的关系报复徐家,可你根本没有用心去了解过她的绝望和自毁。她怀了你的孩子都没有来找你,是因为她只想用这个孩子给徐家蒙羞。她的腿脚不过是两三个月的伤,如果不是我带你去找她,她也就去南京了。到那个时候你早已和丁小姐双宿双飞了,丝毫不会受到影响。可我怎么能够允许你赢得这样轻而易举?”
      他靠在墙上一步一步地说着自己的设计,没有一丝得意反而只有疲惫。
      “那个时候我开始恨你,有多希望你成为一代名伶,就有多害怕你成为一代名伶。因为那些我曾经得不到,而指望你去为我取得的成就,你已经不配得到了。”
      “你还记得那些咳嗽药么?”白若梅看着跪倒在床边的薛莛,想要去扶他最终还是停下了。“我控制了药量,并不是减少,而是增加。而那些所谓的戒烟药,也是一样的。”
      “玉琼……”薛莛喘息了很久,才吐出了一句完整的句子,“她知道?”
      “我不清楚。”白若梅已经太久没有哭过了,泪水在眼中涩得发痛,却还是淌不下来。“只是过了这么多年,你以为她爱的还是你么?”
      “她夹在我们两人之间,总是要选择一个的,是你辜负她太多才会失去她。”他的意思很分明了,却就是没有办法亲口承认玉琼倾心的是他,许是因为他承担不起。
      薛莛曾经以为自己是败给了玉琼,这已经出乎了他的预料,可最后真正败他的,到底还是他最没有想到的人。他回想自己对待师兄,其实是并不在意的。他从来没有轻视过白若梅,但这样的不轻视或许更多只是因为自己从未把他当做对手,因而连轻视都是奢侈的,而这么多年白若梅对他的照顾他也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所以此刻的背叛突兀地令他措手不及。巨大的惊愕压得他没有办法了,只好把自己的痛苦塞还给白若梅,来减轻自己所要背负的重量。
      “师兄……是你,是你害死了她啊!”薛莛张狂地大笑起来,他的笑被咳嗽打断了许多次,却仍旧不肯停下。“不是我,不是我!”他突然释然了许多,却很快就再次被愤怒和不甘填满了心胸。
      “她是因为你才破相的!可你怎么还能装出无辜的样子?”薛莛的质问凄厉得不容回避。这一刻他为玉琼不值,也为他自己当初的恐惧和失态不值。
      白若梅知道自己永远都过不了这道坎了。那天玉琼来到了他的房里,脸上的血痂丑陋地掩盖了脸的主人本来的秀美,狰狞可怖。“大师兄。”玉琼看着白若梅,眼中反而没有泪水了。“我想回老家了。”
      “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毫无挽留之意的回答是怎样熄灭了那双晶亮的眸子中最后的一点光芒,“玉琼,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忘不了一个人。” 他竟然不知自己是出于愧疚还是出于推诿地补上了这样一句话,而那双眼中已经没有任何波澜了。
      “大师兄,为什么二师兄烟瘾发作时你都不在呢?”这是玉琼此生与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的语气幽幽的没有起伏,却在白若梅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但愿这个单纯的小师妹只是在惋惜这不可挽回的创伤,而不是看透了他根本无意助薛莛戒烟时。玉琼走的时候没有为他们留下只字片语,留下的只有纠缠无尽的愧疚和不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