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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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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王朝春天里的殿试历来都是千万家的争议所向。每每城下的花树初开,城墙上先前凌乱分布在各处的告示皆要被一大张崭新的红纸覆盖,黑字红底的皇榜上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着一连串的人名,里面每一个不知名的名字里俱都带着一个别样的故事。
少时好奇,张飞跃率领众弟兄曾经侵略到皇榜底下,城墙口内内外外被围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几个十岁小儿凭着矮小的身躯见缝插针地挤在人流的最前面,身后有此起彼伏的声音传进耳中,其中叹息居多欢喜居少。
漫漫科考路上一点也不比人们想象得简单,十载光阴,千两白银,芸芸考生逼作战场里的狂魔,赤红着双眼要以一己之力在考场上打出一层层人肉铺就的青云梯。经此一役,有人耗到白头,有人倾家荡产……呕心沥血仍旧是成者为王败者寇的结果,孙山之后“百无一用是书生”。
王者则胸戴红花,头冠“状元”之名,高官厚禄,一路沸沸扬扬,衣锦还乡。
当真应了那句“寒窗十年无人问,一朝中举天下知”。
张飞跃那年在皇榜看见的状元叫“方青书”,纵然再之后新科状元上任数来位,都比不过这一位状元当时的光彩来得耀人。
彼时,文武榜上的黑字直看得人头晕眼花,当今圣上沾着金粉亲自提笔在文武榜上双双写下“方青书”三字,恨不能晃瞎了满天下的眼。听说南方的罂粟花开得红似骄阳,还乡时,他骑马走在漫山遍野的罂粟花田里,胸前一朵状元花仿佛是刚刚从花田里釆下。
“方青书”,张飞跃攥紧乌蓬人的袖口,有些疑惑地开口,“为什么会是你呢?”
乌蓬人缩手欲向后一躲,脚尖踢起一颗石子向张飞跃胸前打去,正千钧一发之时,站在他身侧的小乞丐忽然撩过他的帽子,一直遮掩的面貌这才对向众人。方方正正的一张脸目光如炬,鼻直如削,棱角分明的下巴上布满扎手的青色胡渣。
是方青书,就像从那张贴在大州小镇城墙上的通缉令里走出来的方青书。
安宁王朝前无古人的“最状元”方青书,出生在南州,文采斐然,武艺高强,任朝堂上的官僚们起起跌跌十数年始终都是能声名大噪的大人物。性格耿直到叫人敬畏,连当今圣上都要头疼的刁蛮公主见到他时也是一副乖巧模样。
为官十数载,从未听闻他拿过别人一两不明钱财,从未听闻他怯过一场生死战役,就是这么一个人,近来听闻他屡次擅闯皇宫偷了罂粟公主不少心爱之物。
哭哭啼啼的公主跑到圣上面前痛诉,十来名宫女站成一排充当人证,状元府上的管家大义凛然地搬出了罪证,更是有人在当晚看见他事发过后落跑的背影。
闻之,朝野震惊,天子震怒,调令大内高手务必缉拿归案,一夜之间方青书的画像家喻户晓。又听闻,有百姓站在城楼底下指着画像上的方青书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连你都落水了,这个朝廷你还叫我们相信谁?”
当今朝廷早已没有初建立时的那番盛世风光,外有别族来犯,内有拉帮结派,种种天灾人祸,百姓们安慰说,幸亏还有方青书。
“方青书”三个字轻易地挑起了所有人的耳朵,张飞跃看向一时之间围过来的人群,纷纷杂杂的表情里有愤怒,有不解,有遗憾……唯独没有以往他们眉飞色舞谈论方青书时恨不得把女儿嫁过去的那种奕奕神采,张飞跃又垂眼盯着方青书的脸庞,对方神态木然,端得比庙堂里的佛像还要不动于衷。
就在这一分神里,眼中骤然闪现十来条黑影,以黑衣首领为头,在他们身前身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包围圈。只见这十来人俱都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光是站在那里就压下一片空气,黑衣首领站在最前面,拿起他的画像厉声喝道,“方青书,如今满街都是你的画像,逃避已是无用,你还不束手就擒?”
撕拉——
突然张飞跃抓紧的袖口自衣裳分裂出一道口子,但见方青书露着半截手臂凌空飞退两步,凌厉的目光直直对上黑衣首领的通缉令时,竟有片刻茫然。
趁此,黑衣首领猛一摆手,十几个大汉化作白天里的鬼魅,纷纷向方青书袭去。拳影生辉,脚步无踪,方青书脚下一片石子突然从地上飞起,一子不落地击在每个大汉的胸前,立刻叫人横趴当街。
待石子落地,全军已覆灭。
天完全暗下来了,铺天盖地的白云压在北山山顶把最后一点余晖也给抹灭,油菜花田忽然变得黑漆漆,那几名少女的光彩被夕阳带走了不少,张飞跃勉勉强强才能把她们稍显亮丽的衣服看得个模糊。
方青书就伫立在不远处,在那片黑下来的油菜花田里冷着眼傲视众人,张飞跃看不清他的脸,但凭着他多年的小说阅历,觉得就是这样。
连黑衣首领都面色一改,正准备亲自上手的当口,自他身侧突然略过一个人影,右手仗剑,嘴里叼着根柳枝,似灵猴一般跃进油菜花田里,再瞧那匹骏马上,已是无人。
飒飒秋风把山下的草丛吹得簌簌发响,天气有些微冷,朦胧的月光打在油菜花田里,衬得草木发寒。张飞跃站在方青书的对面,听着脚下的风吹草动,听着远处的山岳无声,他不敢说话,因为方青书没有说话,小说里高手总是不动声色,沉不住气往往是输局的开始。
人群中间始终保持着沉寂,站在路边的人连一喘一息都便得小心翼翼,仿佛谁都已经猜出脚下这片天高皇帝远的小土地即将进行一场高手之间的对决 。
小说里的山雨欲来风满楼近在咫尺。
张飞跃抿着嘴沉默了许久,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终于,他拿下嘴里的柳枝,赤红着眼角仍旧是难以置信的语气,“方青书,为什么是你呢?”
方青书,长久以来都是红遍大江南北的一个角色,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神化到三岁小儿都拍着手哈哈笑,“青书战绩无人敌,番邦小儿休进门!”
北山地势险要,山路崎岖,官府数次修路都被自然四两拨千金地打回去,每每带来的结果都是惨不忍睹,先皇好大喜功,没有功绩的事情于他而言只是桩亏本的买卖,修路不成,久而久之就成了一道废策。难于上青天的峭壁悬崖,落在某些人眼里却是一处风水宝地,作奸犯科的在逃犯们跑到这里多是重获自由,山下是好打劫的淳朴百姓,山上是难攻破的自然围城,登上了这里无异于登上了天界。
几年前山贼几度在城门口寻滋挑衅,告状的铜锣都敲到了县令家的窗户底下,县令夫人那时候三天两头把他踹到床底下骂他不中用,骂骂咧咧里听说案子都堆到了饭桌上,小条塞进了梳妆台里,满眼都是陈家的少爷出门被打了,董家的货被劫了,赵家的千金被绑架了……骇人听闻到人心惶惶。
彼时张飞跃满心英雄梦,凌云壮志里都是出人头地。拉人一同去共剿恶人窝,想借此一战成名,奈何当时都是两个不怕虎的初生牛犊,有心无力的后果就是成了恶人的俘虏,之后还是县令火速将此事上报给了朝廷,随而搬来了方青书。
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被打出一片光亮,门外是一地可笑的跪地求饶,来人一身战袍在风沙里威风凛凛,“有我方青书当关,万夫莫开!”
那时红缨枪,那时银铠甲,那时英雄盖世。
当年指天指地要效仿的人就站在眼前,只是十余个年头过后,却是一身恶状。
语落,张飞跃手里的长剑,已随刚才的尾音破鞘而出,只是刹那,油菜花田里银光点点,好似夜空下的一串寒星向方青书直面而出。
杀戮战场的状元郎什么没见过,马下斩杀的敌兵可谓伏尸百万。流星锤,煞神锏,方天戟……十八般武艺,七十二种兵刃,招招扑面他只当是和煦的微风划过肩膀,百来场战役他也只当是用大大小小的疤痕堆积起来的荣耀,如今与他对抗的不过是一个二十郎当的少年,不过是一把做工比一般精细的长剑,于他,岂不又是一场班门弄斧?
所有人以为张飞跃必输无疑。
出乎意料的……
花田里两个人在刀光剑影里忽进忽退,若即若离,几经回合之后,张飞跃那把在武当行重金打造的新剑不偏不倚地插进方青书的右胸,停在一个性命攸关的地方,进一步小鬼勾魂,退一步叩谢天恩。
显然,方青书输了,空气里的血腥味彰显着他的失败。
“张公子!”人群中,突然一声叫喊。
“张飞跃,是镖头张家的儿子胜了!”
直至刚才都在呆楞的人们突然沸腾起来,城外的小贩敲着竹篓高呼张飞跃的名字,花田里的少女扭着腰跳着最欢快的舞。繁星亮丽,枫叶似火,城上灯笼高照,处处都是张飞跃的英勇事迹。
人声鼎沸,月光袅袅,方青书站在花田里一处并不避人的地方,一言不发地听着耳边忽高忽低的“张飞跃”,被庆祝的火把挡住大半张脸。不知道是谁家淘气的小二郎从火堆旁捡起一块丢弃的小火把,一边傻笑一边高高举过头顶,零星的火苗映在方青书眼里有半分像十几年前在南州放过的那场烟花。
同样是花田,身下却是火红火红的罂粟花,家中老父站在罂粟花田那头把烟花点得一飞冲天,漫天星辰的旁边是满天肆虐的烟花,胸前的状元花连着罂粟花好像也一刹那也融在了里面。
也同样是人声鼎沸,满城却呼喊着自己的名字,比“张飞跃”要声音更大的“方青书”,比“张飞跃”要势头更重的“方青书”。
可是,在眼下这个他乡里面,连一个人都不愿提及的名字。曾经种种辉煌于此时都变作明日黄花。
张飞跃还沉浸在缘由自己的瞠目结舌里,耳边炸开花的锣鼓声仿佛只是在千里之外的湖泊里打了个水漂。忽然,被火焰熏得面目模糊的方青书缓缓说道,“我要回去。”
声音很小,却沉如磐石。
又趁着小城里的人正兴高采烈的时候,黑衣首领带走了方青书,没有人在意这一小小细节,只不过戴上枷锁的时候,突然有人对着方青书“啐”了一口。
是那个小乞丐。
见没有人阻拦,他又意犹未尽地添了一句,“什么东西,原来不过一个小偷!”
张飞跃边看边心惊,突然觉得有时候当英雄很不容易,不许人片刻行不端,不许人片刻立不正,此生中犯下的一个小小污点顷刻间就埋葬半生功绩,所谓人言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