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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四年(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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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李隆基早早地就回来了,让丽娘更高兴的是他还将常奴领了回来,她毫无准备反而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惊喜。李隆基由于先去见王妃,所以只有常奴一个人过来,丽娘乍一见他心中又是惊奇。
记得上一次见他还是在过年节的时候,短短四个月间常奴的容貌又见大变,他今年已经十八岁,同大多数成年的男子一样眉目间的气象已经形成。而历经着三年的历练,他早已脱了几年前的稚气,越发英气逼人。
而有了这几年的经历,丽娘已经接受了常奴的作为,她不再只是担心弟弟的安危,而是渐渐支持李隆基所图的抱负,所以他每次来去间,丽娘也没了当初那么难受,此时看见常奴还没进屋就已经同嗣谦玩作一团,她也不上前打扰,而是等常奴同外甥亲昵够了才同他说起话来。
常奴看见姐姐就站在远处,便上前说道:“嗣谦又见高了!”
丽娘看了一眼独自玩耍的嗣谦,便回答道:“我每日都见反而不易察觉,倒是你隔几个月回来总是这样说。”
“这样说来,我瞧阿姐倒是比上一次又瘦了。是有不舒心的事情么?”常奴看得仔细,这是连丽娘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事情。
“府中处处关照我,哪有不舒心的事。只是嗣谦一天天大了,可能操心也更多了。”
常奴深以为然,也不再质疑。反而是丽娘今日觉得奇怪,便忍不住问道:“年节时不说朝中局势大变,近来都不会下山的么?怎么今日有空回来了?”
“三哥要派我去京城,今日就走。”
丽娘听完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从弟弟口中再度听到那两个字,她只觉得难以置信。而常奴见姐姐神情异常,便知道又触动了她的往事,只是这样的安排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时隔八年,他终将踏上一心向往的那座城……而此时的他早已不再年少。
“你没有将我们的事告诉王爷罢?”丽娘的神情已经转为平淡,语气也与往常无异,只是话语间的意思让人捉摸不透。
“当然没有,阿姐也只是疑心罢了,哪里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常奴不以为然道。
丽娘听见弟弟如此说,心中竟好像突然放松下来,“是呀,都那么多年了……”
常奴不想见姐姐如此沉溺,便换了个话题,想起此番离去不知何时再见姐姐,他便将此行的目的全部告知,“阿姐不想知道我为何而去么?”
丽娘回过神问道:“为何?”
常奴微微肃然,一本正经地说道:“如今的长安城越发世风日下了,若不是我跟着三哥,真要怀疑如今的陛下要步隋炀帝的后尘了……”
丽娘深知此话大逆不道,便脱口止住了弟弟的声音,“这话可是要犯忌讳的,你可说不得!”
常奴知道姐姐好心提醒,便将方才的话停止,重新说道:“今年上元灯节,陛下携皇后出游。并令数千宫人随行出游,结果大部分宫人都逃掉了。上个月,陛下又与皇后在太极宫中游乐,竟然命朝中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拔河,一些老年年迈体弱不堪折腾,陛下见他们狼狈,竟跟后宫众人大笑不止。如此荒唐的事情,还不知有多少。如今的朝廷乌烟瘴气,实在令人忧心!”
说至此,常奴不免激动,他在军中历练三年,对朝廷诸事不得不更上心,从他口中得知京中的情况,也让丽娘甚为忧心。
“怪不得呢?王爷这两年来一直谨小慎微,看来他此番也是下定决心了。”
“嗯,三哥的确深谋远虑,想来他的功夫也不只下在潞州。”
“怎么说?”丽娘心中不解。
“三哥怕我对长安不熟悉,今日特意安排王毛仲随我一道进京。我这才知道,当年三哥还在长安时,竟然做主将王毛仲的女儿嫁给了护卫陛下的万骑左营统帅葛福顺的儿子,别看葛福顺只是个三品的将军,可他手中掌握的可是大唐的生死呢!这一个将军,牵扯朝中多少人脉,一旦京中出事,三哥恐怕最有可能先发制人!”
丽娘在一旁默默听着,脑后竟不觉冒出虚汗,她知道李隆基的抱负虽然也不是一朝一夕,但是如此重要的安排却为听他提及,而此番常奴说起来,她竟然隐隐觉得李隆基离那至尊之位不过几步之遥。然而常奴即将进京,她不免将这些事情联想起来,一想却更加疑惑便问:“可陛下虽然荒唐,但朝中至少是相安无事的,你和王毛仲此番去又是为了何事,总不至于现在就要联合朝中的将军们罢?”她心中清楚,即使李隆基的心再如何炽烈,他都不可能取代自己的叔叔,因此这个想法似乎不太成立。
“倒不是为了这个。”丽娘听完此话稍觉放心,便听常奴继续解释道:“此去不过是要让韦后投鼠忌器罢了,三哥沉寂了三年看来决意要搅一搅京中这滩浑水了。此行就是要扰乱韦后的阵脚,看她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只要她一慌张,我们此行就成功大半了。”
常奴说这番话时已是胸有成竹,丽娘见他神采奕奕,担心也随之而来,“只是你还是低调谨慎为妙,就算是韦皇后已经对你们松懈,但是千万不要做出格的事情。”
常奴见姐姐又回到以前的状态,不禁戛然止住了这个话题,“阿姐放心,这一次即使要做出格的事情,也自有人替我们来做。这么多年来韬光养晦,三哥也是时候崭露头角了。”
丽娘又要说什么,忽听前院有了动静,她起身透过窗棂看过去,竟是李隆基和嗣谦又在玩骑大马的老游戏,只是丽娘知道李隆基整日忙碌,此时怕已是累极,想至此她便迎出门去。
“嗣谦,快下来。”丽娘匆匆行至父子二人身边,将依依不舍的儿子从母亲身上抱了下来,“听话,父亲累了。”丽娘默默地看了一眼李隆基,随后温和地对儿子解说道。
常奴见嗣谦失落,自己也不好打扰姐姐同李隆基说话,便伸出手牵过嗣谦,朗声道:“我还带了山上的礼物给王妃,你领舅舅去罢!”常奴的声音转移了孩子的主意,他高兴地点头应道便与常奴牵手走去。
“不碍事的。”看见儿子远去,李隆基对丽娘柔声说道。丽娘莞尔一笑,便将他引进了屋中。丽娘素知他的习惯,遂未等他坐下就吩咐安春先把水端了进来,李隆基也不多说,将满脸风尘清洗干净才坐下来。
丽娘接过他手中的帕子递给安春,忽听他提道:“听说今日刘氏给你气受了?”
丽娘心中一惊,转而一想他从王妃处过来,想必是王妃将今早的事情告诉了他。只是今日确实怨不得刘氏,她便出声缓颊道:“只是刘姐姐找不到孩子一时着急罢了。”
李隆基见她并未太在意,便也放下心来。丽娘忽然想起今日王妃所送的礼物,仍是免不了忐忑,便向李隆基低声询问道:“今日王妃送了一块银锁片,我瞧着实在金贵不敢收,可王妃执意相送,我也不好推辞。一时倒真不知怎么办了?”
李隆基闻言,只是默默地将丽娘拉到身边坐下,三年多来的相处他们已经不似当初那么疯狂,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他们的相处更平静了。没有了年少时的轻狂他们更像是平凡人家的夫妻,周边没有名利全是寻常琐事,却又不因繁琐而觉得疲惫。
“东西再金贵也不过是个物件儿,你权当收下了王妃的心意就好。”李隆基开口劝道,虽只有一句话,却让丽娘放下了心。她点头应了声好,便不再言语,抬眼看见李隆基已经在在闭目养神,她便将脑袋轻轻地倚在他的胳膊上,屋内一时沉沦在寂静中,好像时间停止……
晚膳结束后,李隆基毫无征兆地去了刘才人处,丽娘看着他陷入月色的背影,忽然觉出空荡。以往他偶尔回来,虽然并没有每回都夜宿在她屋中,可今日明明是嗣谦的生日,她看着儿子的表情一时竟觉得心酸,又不禁回想起傍晚送弟弟走的场景,她心中好不失落,又不想被儿子察觉,只能步履匆匆地赶回房中。
安置好嗣谦,天方过戌时,丽娘心中毫无倦意又不想在外吹风,便让安春服侍她睡下,她本不倦怠,就从枕头下方摸出一本书看起来。以往每当她孤身度过长夜时,都是这本泛黄的书陪着她,并不是内容有多精彩,而是洇黄的一页页书卷上,布满了他亲手作下的注解。圆润的字迹小而丰满,就好像盛夏在池中绽放的菡萏,别有他的风骨藏于其中。
这是李隆基最喜欢看的一本书,透过字面看过去竟好像可以从中洞悉世事,丽娘虽不懂其中的治国驭人之道,却犹爱那一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其中所指的便是以柔胜刚的道理。而这一句,李隆基对它的注解借用了西晋时刘琨死前的千古绝唱: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丽娘双目凝成一点,直直地盯着这一句心中好不悲凉。深情如她,品尝着面对夫君远去时的落寞与感怀,她一面放任自己沉沦在与李隆基的难舍情分中,一面又逼迫自己选择遗忘,而两厢矛盾中,她竟分不清楚哪一种感情才是道家所说的“柔”……泪无声无息地落下,丽娘竟然没有察觉,她并不觉得很悲伤却被一滴清泪道破了心事。“多久了?”丽娘自问,却早已记不清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她自从有了孩子,这一世便已满足,而这座煊赫的临淄王府也带给了她应有的尊荣,她满足于现状并不觉得委屈。然而今天……即使往常李隆基不会来这里,她也从未如此伤感……她心中空荡荡的没有着落,便一狠心将那本书丢到枕后,然而书卷掉落的一瞬间,丽娘猛地想起多年前父亲总爱说过的一句‘无欲则刚’,她心中好像被什么东西刺过,才明白今日为何自伤。多年来安逸的生活虽然让她满足,但她心中总有不能圆满的遗憾,而李隆基恰恰成为了这种遗憾让她不仅满足于每月的匆匆一面,她渴望长久的相伴,却只有这一点最难圆满。
丽娘心中想透便不再纠缠自己,她重新将枕后的书收起,并整理好准备安寝。而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响动,她好像觉察出什么便匆忙下床。而李隆基早已夺门而入,丽娘站在床下愣愣地看着他一时竟反应不过来。李隆基缓缓走近,神情依旧平淡,他将背上的斗篷扯下,并把只着了中衣的丽娘重新抱回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