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哑女 ...
-
阮儿躺在芦荡里,衣裳上沾满了湿漉漉的河泥,脸上干净一块儿脏一块儿。
她睁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天空,嘴里发出粗重疲惫的喘息声。待呼吸终于渐渐稳下来,阮儿紧皱起小脸挤出个丑丑的笑容,却很快又颤抖着两瓣嘴唇,豆子大的眼泪噼里啪啦的顺着眼角滚入她乱蓬蓬的发。
大概,从今天起,便与付凌之山水不相逢了罢?
阮儿的手死死掐住一丛芦苇,远处几只野鸭扑棱着翅膀飞了几步。
阮儿是漓江的孩子。阮儿五六岁时,爹娘便亡故了,是漓江的鱼虾将阮儿喂养长大。漓江的岸边住着阮儿和许许多多的渔民,再远处则是市镇的接袂成帷,十里繁华。
阮儿从未去过那里,她不知道那里好不好。
可是阮儿更不愿意再在这里住下去。
小时候,爹爹把阮儿架在脖子上骑大马,偶尔故意颠她几下,把阮儿吓得微张了嘴,伸着白白嫩嫩的小胳膊使劲儿环住她爹爹的脖子。村里的几家妇人看了喜欢,就过来逗弄她,这个往她的小手里塞一把花生,那个往她的衣兜里揣几个野果,看阮儿她爹没什么不耐烦的表情,就开始七嘴八舌道:
“阮儿这性子乖乖巧巧,简直再合我心意没有了。我倒是做梦都想要个这样贴心的小闺女儿,也得有那个福气才行!”
“说来说去,你是想让阮儿给你家当媳妇儿吧?这可不行,我可早和阮儿娘打好招呼了。”
“你打了招呼,阮儿她娘也没见得就应了你吧?你家小子见天儿跟个没毛的猴子似的,阮儿她娘能看得上?”
阮儿小小短短的手指一边儿攥着花生,一边儿费力的揪住她爹爹的衣领,懵懵懂懂知道这些妇人在谈论自己,却又和爹娘谈论自己是不一样的口气,有点畏缩的扭了扭身子。
她爹爹反手抚了抚她的背,爽朗的冲那几个妇人笑道,“莫再打趣我们阮儿了,我们阮儿是那么好娶的?拿你们小子给我家来入赘,我都得掂量掂量才成呢!”
那几个妇人就啐他,笑骂道,“天杀的泼才,好处全让你家占了不成?”
她爹爹哼着小曲,也不接这个杠,还由阮儿骑在脖子上,一步三晃回了家。
到了家里,爹爹把阮儿放在小木凳上,捏了捏她的脸颊,“不喜欢那些婶子?”
阮儿点了点头。
爹爹就笑了,“小孩子家家,怕生也是常有的。只是你怕归怕,下次可不许不理人。若让人说你是个教养不好的,以后就不好嫁人了。咱们村子里,几十家住在一起,其实也和一大家子没什么两样。你这些婶子,虽然聚在一起爱掐个尖儿拔个份儿,说到底也只是性子使然,心肠却还是好的,你也得对人家友善些。”
阮儿挑着两桶水,长长的扁担在她的肩膀上晃晃悠悠。她挪着步子,费力的把水挑进院子,又折身回去闩上院门。
青色的大水缸挤在墙角,使得原本就小的院子更加显得逼仄,水缸周围开着几簇鹅黄色的小花,在风中轻轻打着颤。
阮儿提起木桶柄,使劲儿拎起来,颤颤巍巍的往缸里倒去。正在这时,一粒石子咻的一声划裂空气,径直砸在了她的额头上。阮儿吃了痛,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木桶重重砸在她的身上,浅碧色的罗裙浸在流了遍地的水中。左肘似乎是磨破了皮,钻心的痛。
她抬头,看见一个小小矮矮的男孩子扒在她家院墙上,正举着弹弓,一脸兴奋的望着眼前的景象。见她看向自己,有些悻悻然的放下手,遥遥做了个鬼脸,“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克父克母,猪狗不如!”
阮儿缓缓支起身子,看着他远远的跑开了。
阮儿五岁时,她爹突生了一场急病,眼看着一日胜过一日的形销骨立,没半月人就没了。村里人都说,是她娘命太硬,把她爹给活活克死了。那时候阮儿还小,如今已记不大清当时的情景,只记得她娘那双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温温软软。她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娘那么哀伤的声音,就好像秋天纷纷洒洒随着风打着旋儿的枯黄的叶。
她娘说,“阮儿,我要怎么办呢。”
阮儿没有了娘,在她六岁的时候。
村里的人用一种很唏嘘的目光打量了打量那两座并排的,一高一矮的坟包,又转过头来看阮儿,眼神复杂。
阮儿逐渐长大,身形如同春日里的一棵柳树般抽条吐芽,宛转双蛾远山色。村里的老人都说,她是戏曲里走出来的美人儿。然而,他们也只愿给阮儿这些不值钱的夸奖,仅此而已。克父克母,这种人命硬得很,谁知道下一个是不是就该克夫克子,甚至于坑害一家了?
没有人家愿意娶阮儿。
当初的那些花生和野果,都早早化作年少时一个模糊的梦境,在阮儿她爹死去的那个下午,在阮儿她娘紧紧将她抱在怀里掉眼泪的时候,就分离崩析了。
她想说,爹爹,你错了,这些妇人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友善。
她们并不是针对自己,也许只是想要表明一种态度,一种对于克父克母这种事情的深恶痛绝的态度。
就好像今天冲她扔石子的那个男孩子,他骂她猪狗不如,也许这句话本身并没有像它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多的恶意,而仅仅是一个小孩儿为了押韵而脱口而出的话,但这样的事情已经足够让她难过。
这里早就没有让她留恋的东西了。
她必须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