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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生死两茫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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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初,有一众文学女青年问舒婷“橡树在哪里?”
舒婷说,即使有九十九棵橡树围绕着她们,她们还是会问橡树在哪里。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在责备没有橡树之前,请努力做一株木棉。
在我眼里,我娘这样的女人,坚毅执着的女人,即使不是绚丽的木棉花,硬骨凌霄总称得上。
所以在她凋谢之前,我找后爹的计划一直没有放弃过。
天气渐渐转凉。大雁南飞一会儿排成一字形,一会儿排成W字形。
这一日我轮休。按耐不住蠢蠢欲动的心情,决定捅破这窗户纸,最见不得人玩暧昧,老大不小的两个人蹉跎时光多浪费。
等娘一出门,我就鲤鱼打挺翻下床。
收拾干净后就在巷口等。
见田哥哥不紧不慢背着书包上学堂。
嬉皮笑脸迎上去“今儿别去上课,好不好?”
他知道准没好事,小脸一沉刚要说道。
我哪里容他想,半哄半骗拉拉扯扯就走出老远。
他说“你又要做什么?”
我说“请你吃豆花还不好”
他道:“别闹了,我还有正事,先生怪罪不得了”
我挽着他胳膊死活不放手:“我也有正事问你呢。”
“你一天一个鬼主意,哪来的正经”他想甩开我的手。
我脸一板;“那我问你我终生幸福是不是正经事?”
他居然脸红了“胡扯什么,跟你终生幸福有什么关系。”
我底气十足:“人家都说有娘的孩子是个宝。但是光有娘没有爹也只是根草,田哥哥你忍心看我们孤儿寡母老被人欺负?”
他直翻白眼:“你欺负别人还差不多。”
“胡说!我温柔得像小绵羊哪会欺负人”我还嘴。
他要伸手来掐我,我顺势握住他的手深情款款地说:“你叔叔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娶老婆?”
他瞪大了眼睛把手抽了回去,突然结巴了“我。。我。。。也不知。。。我娘说的确有几户人家想把闺女给他。。。等等!你要嫁我叔叔?”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口气强硬了起来,嘴唇抿紧。
我的头摇得跟拨浪鼓。“想什么呢,我说我娘!”
他马上领会了我的中心思想,吓唬我“这些个,哪轮到小孩子来管。”
“呦?平常见你一口一个之乎者也,这会儿倒在我面前装童真。”我冷言冷语。
他拿我没辙,换了张脸来劝:“你这样乱点鸳鸯闹不好要出人命的,不去上学也罢了,我陪你骑大黄好不好?”
我坏心眼又上来,眉开眼笑“好是好,不如我跟你一起回家,放了书包再玩?我也该去跟田婶娘问个安。”
他一脸的不信任,眼睛里分明说无事献殷勤。
我自顾脸皮厚,转身朝他家走。他也迟疑地跟了上来。
习惯性地来牵我的手,我由着他,不过是拉个手而已。
我一直不去想我们两家生活上的差异,虽说邻居,但是人家怎么好歹也有两层的楼房,前后小院里铺的也是青石子。我家穷得连篱笆都没有扎。田哥哥的爹在知县衙门当个闲差,虽然钱不多,温饱是没有问题的。上面两个姐姐嫁的也不错,一个给张员外当了三夫人,一个嫁给镇子西头卖瓷器许掌柜的小儿子。古人讲究门当户对,我娘还拖着我这个油瓶,怎么都处在劣势,这个亲事我一直没有说出来也是有我的道理。人家叔叔好歹也是个先生,只是不知道身体有啥病一直未娶而已。
其实我们本来也没有走太远,这一抬头已经到了屋檐下。门口挂着好几串晒干了的红辣椒倒像是装饰品。
田哥哥上去叩门,我乖乖站着。
婶娘见他背着书包回去很是不解,不过也让我到了屋里。
我行礼,坐定。
婶娘沉着脸问她儿子“怎了?不去上学?”
我凑上去抱住田婶娘的大腿晃了几下。
嗲声嗲气说:“是小七的错!”
田婶娘也不好发作:“小七,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田哥哥上学是大事。你平日也是个懂事的孩子,今天怎么胡搅蛮缠起来。”
我也不生气,单刀直入:“婶娘,小七错了,小七给婶娘赔不是,婶娘不要恼我,只是我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想当面问问婶娘。”
有一只手死死捂住我的嘴,它的主人正用另一手推着我走。
田婶娘怒,对着我后面的那个罪魁祸首说:“恬儿你这是做什么!越发没有规矩了!给我跪下!” 母命不敢不从,扑通一声,他跪在桌边。
田婶娘平日也是很疼我的,不过现在脸色铁青:“你究竟要问什么,说!”
我一千一万个后悔。白活了那么大岁数,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我只是想问,我想问,嗯,伯光叔叔喜不喜欢我娘?”未等我抬头,脸上挨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田婶娘的手抖着,嘴唇青紫“这是替你娘打的,你娘不会怪我,你是不是嫌你娘身边的闲话还不够多,这话要叫旁人听去,水性杨花的名声就落了铁证了。”
我脑袋里嗡地一声,踉踉跄跄捂着脸就跑了出去。
我也不知道我是恨自己还是恨这个不平等的社会。
我既然无力改变什么,安安分分做我的人不就好了。
为什么要强出头,以前是,现在也是,死性不改。
不知道娘听了会不会难过。
心里面乱成一团麻,突然有一种不敢回家的想法。
一直一直在街上逛,漫无目的地走着。
一整天没有吃过饭,也不觉得饿。
走着走着就离开大道了,反正也不是我故意迷路的。
把自己缩成小团蹲在一棵大树下。
日头转了过去,又有一点起风,从心里往外凉。
小胳膊小腿团得更紧了。
有一个凉凉的鼻子过来拱我,泪眼模糊中,看清是一条大黑狗。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以前开始一直都受动物们的喜爱。实在是累了就靠在他暖暖的身体上,它也不走陪着我,我哭累了就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火光攒动。
居然有半巷子的人举着火凑过来。
有人喊“这里,在这里了”
大黑狗受了惊吓,一溜烟跑了。
我娘被田婶娘扶着走上前。
我以为她会打我,我以为她会骂我,可她一句都没有说。
田叔叔抱起我:“又迷路,这孩子,先回去再说,看你把大家折腾得。”
我从他的肩膀上偷看我娘和田婶娘。
娘明显哭过了,婶娘也是,看来是担心我。
田叔叔的怀里有一种父亲的慈爱。我很安心地睡去。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吧。
从那天以后我不太敢正视我身边的人。
快要过年的时候,店里生意一日好过一日,实在忙不过来,我跟老板请示说我能不能睡在店里。
小春,小喜马师傅他们一直是在店里吃住的,夜里有什么事情也有人手,只是因为我是女儿家且家在附近。所以何掌柜允许我过了饭口就回家。
老板娘听说我要留宿,说我可以睡她侄女的外屋。这位侄小姐姓金、十四岁,天生内向,在北阁楼自己有一间屋,从不在店里其他地方露面,平日与我也很少有交集。只知道吃饭的时候,会让我送一荤一素,两菜一汤上去。匆匆见过她几次,眉清目秀,小家碧玉,穿的也素雅,每次去不是看书,就是描字很无趣。
我简单收拾了几件衣裳就搬去同她住。
因每日要做工,所以起的早,晚上又累得不行,睡得也早,没有网络和电视,想晚都没有借口。只是休息的日子,我却可以与她坐着聊聊天,给自己泡菊花,也会递给她一杯。
翻过她案上的书,果然没有我感兴趣的传记和小说。唯一知道名字的就是《菜根谭》,这本书大体是明朝的禅卷,难道我穿明了?貌似也不像,可能是一个未知的并列空间。大人们说这个国家叫庆,而我们这个镇叫喜来镇。
她年纪长过我,说话也是轻声轻气,我在屋里的时候只我一个人上窜下跳,给她讲《张震讲故事》里面的鬼篇,她用被子拥住身子,缩在床上还催我再讲再讲。只这些时候才显得有些小孩子样。一来二去,我知道她有喜欢的人,反正过两年她就要出嫁了,现在喜欢人也是应该的。情哥哥是“天涯书馆”老板的儿子,十五六岁叫张什么生来着,与田恬哥念一个县学,去年童试未中,今年上的复读班。据说两人传过小纸条一类的,就芳心暗许。我有心帮她,想到之前不愉快的事情,又怕自己帮了倒忙,加上年关将至,流水宴骤然增加,老板请了好几个零时工还忙不过来。我每天和衣而卧,倒头就着。只是觉得她最近的话越发少,有一天好像烛光中她在拭眼泪,连我这样的人也学会了自扫门前雪了么,我瘫软在床上,又睡了过去。
又过了几天,给她送的饭菜总不见动,老板娘来看过两次,说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小年夜,我起的比平时更早,最近客人给的小费,也比以前几个月多好多,我想着明天就回家吃团圆饭,晌午过后或许还能抽空上趟街,置办些年货。
我取了脸盆,回身想,有一把梳子,前天借了她,昨天没有来得及取回。蹑手蹑脚进里屋估摸着怎么都该在桌上。眼前的场景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天未亮,我没有点烛火,她挂在窗前梁上,本来身体就很单薄,挂起来显得分外细长,粉色的绣花鞋在我脑袋前面前后晃着。我伸手去触,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的身体已经硬了。脸盆上哪儿了,我也不知道,从楼上怎么滚下来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撞进老板的房里,用最后一口气对老板娘说:“侄小姐悬梁了!!”
男人们把她放了下来,女人们不敢哭,都吓得没了魂。掌柜去请了衙门的人,本来也没有什么好怀疑的,再说这大过年,草草下了自行收尸的命令。恍惚中,棺材铺的人已经等在角门了,幸好天才刚亮,雪下了一些,往来的人也不多。尸体被火速处理了出去,小春还正常去开门。掌柜把我们所有的人找来,吩咐今天的事情谁都不准说,衙门那边也已经打点好了,谁要说半个字,就活活打死。
我抱着胳膊打冷颤,都说人命比纸薄,可我高估了这个厚度。
我的脸比刚才躺在门板上的金小姐也好不了多少。我向掌柜辞工,去意已决,没有理由。掌柜也准了,还多给了我一封早准备好的红包。
屋子里挺多人都舍不得我的,只是谁也没有说什么。
回北阁楼整理东西,衣服全不带走,枕头底下居然有封书信,我认得是金小姐的笔迹,抖开来看,寥寥几字是给我的,“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人之相识,贵在知心。”里面还有一个信封,写着“炳生公子亲启”的字样,忙藏了起来。
终究没有勇气再看里屋一眼,拿了简单的几样东西,告诉小春其他的东西全替我扔了。转角门牵着大黄出去,太阳升的老高,雪却没有化,还是刺骨的冷。家家户户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早就有了过年的样子。
我的骑术很烂,被一头毛驴摔下来四次也没见长进,不过大黄的确是匹好马,又稳又通人性,搂着它任它带着我跑,希望能把这一天的不痛快全都甩掉。挺想找个地方大声喊两嗓子的,只是自己把自己说服了,只怕今后的路会更难走。
跑够了往回走,年总要过的,无论我自责也好,愤世嫉俗也好。
逛街实在是没有心思,早早回了家,把大黄拴在屋后。娘见了我很意外,之前说了要回来吃团圆饭,却没说要提早一天。把所有的钱给了她,道“看看该置办些什么。”就自己缩在床里。再醒过来天都见黑了。娘的眼睛里面有太多的疑问,只是我不想去解释罢了。我的两世母亲都是善良而没有什么主见的女人,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她们是怕我。我不笑不闹的时候,她们会选择离我远远地。晚饭也没有吃,只是接着躺着,这会儿怎么也睡不着,睁着眼看墙壁。我想回家,想回家,这种思念迫切之又迫切。
天又亮了之后才睡着,睁眼已然是中午。娘上街购置东西去了。
我把身上的衣裳换了,脱下来的那套,直接扔了,我不怕鬼,我是唯心主义者,且我自己不就是鬼么,我只是觉得别扭。身上的那封信,不知道该不该给人送去,大过年的,徒添伤感不如挨几天再去。“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愧对这八个字。我一直在假设“如果”,“如果我晚上去看她一下”,“如果我再早一些起床”,但这些“如果”是不会存在了。
叩门声起。
我去应。
他带着一身的雪站在风口。手里抱着热乎乎的玉米棒子。
那一刻,我心里一暖,果然星星之火是可以燎原的。
实在是太冷了,我俩围着一条被,坐在炕上吃玉米。他自顾自说学堂里面的趣事给我听,我靠着他眼皮发沉,头一歪,枕着他的手臂香甜入梦。
据说大人们回来的时候我们都睡着了,因为这个姿势实在是不雅观,所以有人把我们分开。他醒得很快,只是我还在睡,婶娘和娘一桌子的菜都做得了才把我喊醒。
田恬的爹怎么也是衙门的人,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点不奇怪。他夹菜给我说“难为你了,这么小个孩子见到了那些。”我低头不语,往嘴里扒饭。似乎其他的大人们也都知晓了。只是谁也不说穿,一个劲往我碗里夹东西。他们还有一搭无一搭地讨论明年童试的事情。
门洞大开,有人踉踉跄跄闯了进来,眉毛都被雪盖住了,屋子里仅有的一点点暖意在一瞬间被吹走。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往后退了半步。红了眼睛的人直奔我,用手指着我,厉声道:“你就是与她同屋的人?” “为什么不阻止”
“为什么不劝她?明明有的救的”最后一句是“你害死了她!” 有人上前拉住他,我只知道他把我这几天心里反复反复的话说了出来。
我把怀里的信,摸了出来,顺带那张给我的信纸也掉了。那人抢了去。道:“你知道写了什么?”
我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姐姐当我是知己,我却没能救她。”最难过的眼泪是无声的。咬紧了牙关,泪确怎么也止不住。
递上那个“炳生公子亲启”的信封。那人缓缓展开。
“纵使相逢应不识,唯有泪千行。人生如逆旅,应念我,莫剪柔柯。”
三首词,有感伤有劝诫,一个女人,要不是用情很深,也不会在遗书中编织这么一个善意的谎言,她告诉她的爱人不要伤心,要想着她会回来。怪不得古人会把生死轮回看得那么重。哪怕是如泡沫般的希望,有——总是好的。
那人从风雪中来,走的时候也一身沧桑。田恬还想挽留,只是怎么都开不了这个口。一桌人,谁也没有吃饭的兴致。
索性收了碗筷,我问田伯父,到底什么事,他只说“何老板有意把侄小姐嫁给玉器铺做小。”
这么简单,我冷笑。
突然想起一首歌的歌词来,只在心中默念:
Wishing You Were Somehow Here Again,
Wishing you were somehow near,
Sometimes it seemed,
If I just dreamed
Somehow you would be here.
田恬偷偷在我耳边念:“你原是识字的?”
糟糕!居然忘记掩饰了,虽然古文学的很少,在欧洲长大,但是比一个从未上过一天学的孩子来,我至少是强了那么一点。
大人们在屋里守岁,把我们推出去放烟花。娘给我穿外厚套,抱了抱我,说“七儿又大一岁。”
巷子里面,好多家的孩子都出来放爆竹了。
此起彼落好热闹,我从田哥哥手里选了五连环。点着了,看着烟花飞上天又陨落,霎那间的绚丽又何妨,侄小姐连这样的绽放都不曾拥有,才叫人扼腕。
他对我穷追不舍:“你还没有答,你是怎么识字的?”
我一本正经说:“因为我天资聪明,又有仙人指点所以才识字。”
他在烟花的照耀下睁大眼睛:“真的?”
马上明白了我在骗他,张牙舞爪来抓我。
更钟响。
这一刻我八岁,他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