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星》浮瓦

1、我已等待半生

　　她端坐在上方，头饰上垂落的缨络宝珠遮住了四方窥探的目光，也挡住了那一双波光潋滟的漆黑招子。
　　春寒料峭，枝上吐青，裘服白马的少年似游鱼般打马而过，她当年远无后来时周身萦绕的恍若天成的天家威仪。青衣娇美，十指葱白。一笑，就如春风点拂百花齐放。
　　年少轻狂，一招二十四桥明月夜晃得满天剑雨，只为博心上人回眸一瞥，他和她也曾那样年幼过，胆怯过。
　　犹记初见，明媚花颜，惊鸿一瞥。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她也曾拥有过那百般的小女儿情态。

　　他低首敛眉，一排排人头，他不前不后，两鬓斑白，她的指套不自觉刺入掌心，留下难看突兀的红痕。从未想过他竟也会这般老态。
　　穆念情，你我均已老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寒交暑，昼替夜，然我心底仍有恨意旧疾，是以故人相见旧疾复生。
　　霜约，往事不堪回首，一往情深，半生白负。偏州苦寒，隆冬深夜大雪覆面而来，而夜深人寂里，一灯如豆，人灯相对。

　　穆念情，你可知先帝深眷我，只因他亦心中苦寒，深宫中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却有我敢对着他笑，所以他最喜欢我。
　　可你又知不知道，我心中亦忧思恐极。哪次不是揣度尽圣意的笑颜，无时无刻不如赤足履半空细丝，先帝一走，我的眉间痕才缓缓显出。红颜弹指老，芳华不过刹那，朝为青丝暮成雪。我原想与你生死契阔，哪知世事藏刀，梳入发时青丝绾，梳至发梢鬓已霜.。
　　你看，仿佛就一个错身，我们之间已隔着世间洪涛，身不能由己。

　　霜约，我不希望你与我最后只能牛衣对泣罢了。你该在那时杨柳青青的时节里待上一生，被人疼惜，免去惊苦，我做不到的事，总会有人做到。
　　我的抱憾是世间风霜不能为你抵尽。此生负你，许多话未曾对你提起，更未曾践往日之约与你一同泛舟游湖，江上小酌。
　　是夜，穆念情伏案疾书，案头文书堆积如山。一袭青衣悄无声息的走进。
　　墨蓝的夜色泼在窗子边缘，穆念情执笔的手被另一支手轻轻握住，无比熟悉的纤细骨节，粉色圆润的指甲，以及一枚独有的小小的红痣。
　　他目光微动，却收回了手，淡淡说：“你怎么来了。”
　　她素颜素发，面容比当年更长开了些，却不复娇美只见清丽。
　　他终是无法装作无动于衷，抚上她漆黑的睫毛，那动人眉眼似夜，融入他的心。
　　另一只手动了动，似是想伸手去拥抱她，却到底未动。
　　细看之下，他的面容依旧清俊，只是华发早生。
　　她却忽然又受不了心底涌上的一阵痛悸，一把甩过他的手，冷声掷话：“当年你若舍得，今日就不需这番温情作态！”
　　复又冷静下来，她直视着他，字字冷道：“我要你兄长抚远王扶我子为太子。”
　　她双目写满“这是你欠我的。”
　　他温和到似一个情深的丈夫，“好。我答应你。”
　　忽然，他撇过头去，语气似克制着什么：“你还有什么事吗？”
　　她恨极了，他竟然连看都不愿意看自己了吗？来时涌起的半许柔情早已散尽，她一字一句厉声道：“我要你去死，你愿意吗？”
　　窗外的墨蓝已转为挂着一轮清辉，不多时几缕雪花漏了进来，很快消失。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他在房角找了片刻，找出了一把伞给她。
　　吸着气轻轻抱了下僵硬的她。
　　大雪很快无声息的降落下来，覆盖了窗外一切痕迹。
　　她眷恋这个很多年不曾靠近的怀抱，深深的环着他的脖子，用脸蹭着他的肩窝。而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好像这十年的事未曾发生，这场大雪像惊醒了一场梦，她仍是不知世事的少女，遇见了生命中的爱情，像拥有了光一般藏着心事，不愿叫人看见。
　　几声黄鹂声在远处响起，模糊但清晰。直刺耳中。
　　她终于放了手，握着他给的伞，像当年一样离去，每一步的轨迹都似与当年重合，似重蹈一个覆辙。
　　她猛然回首，映着一室晦暗灯火，她眼底沉浮着明澈泪光与几分惶惶。
　　她说：“你等着我。”
　　他道：“我已等你半生。”
　　雪片满地似滚落的梨花，不断的簌簌落下，她怀里抱着那柄伞，眼角的泪迟迟不肯落下。
　　苏九被吓了个半死，不近不远的跟在她身后，更不敢提醒她撑开那把伞，好把铺面而来的漫天风雪都遮在伞外。

　　他撑着书案，终于压制不住早有的咳意，一口血染红了几册词集，他漠不关心的擦去嘴角的血丝，翻出一封信笺。
　　兄长在诸皇子中，也确实该做出选择了。火候未起，那自会有人威逼利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