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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棺中美人·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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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
1.
“麻烦了,道长。”
老仆对他躬身作礼,态度恭谨,领着他穿过曲折冗长的回廊。
沈宣亦步亦趋跟在对方后头,抬首四望,细细留意和观察着这一片庭院。
对于身处此间——柳员外家的宅邸,沈宣实则是做了丈二和尚,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的。
一大早,柳员外家的老管家就到铺子里来请他。来长安巷,自然是家里生了白事,来棺材铺,自然是买棺材的。于是沈宣没多想,跟着他便来了。
没想到进了柳家大门,对方才言明来意,原来他们看中的不是他家的棺材,而是他身上这身道袍,正是他的上一份营生——道士。
对方语焉不详,暧昧闪烁,这样的态度,一个普通的棺材铺老板或许会不解、会困惑。换了一个茅山道士,却再熟悉不过了。这样的雇主从前他见过不少,无非是家里出了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儿,请道士来驱邪除秽的。
沈宣本欲推辞,他不做道士日久,手艺只怕早就生疏了。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老管家眉眼一垮,两处膝盖就要一齐弯下去,沈宣忙去扶他,反而被对方趁势攀扯着一路拉进了柳府。
既然推拒不了,不若顺其自然。
看了一圈下来,沈宣陪老管家在高处一个亭台里歇脚,他立在阑干边向远方眺望,只见庭院里处处层台累榭,斗拱飞脊,目光看不到远处。
便回头去问:“你们这儿可有水?”
“水?道长渴了?”
“不是这个水。”
老管家一愣,回过神来点头如捣蒜,“有,有的!”
那是一个轩敞的人造湖,占地约摸……三百步,沈宣绕着湖走了一圈,因身边还跟着一个老者,二人一路闲庭信步,至少耗去了半柱香时间。
最后他停驻在一丛花前,低头去看地上的红花。
沈宣一眼认出那花,微感讶然,“断肠红?”这种秋海棠却属罕见。
“道长好眼力,”老管家抚须笑道,“这是小姐平日里最爱的花,养得可好哩!”
“是吗?”沈宣一阖眼,那花真是艳煞了,即使移开了眼,一抹惨烈的红仍残留在眼前挥之不去。
再睁开眼,他突兀地问了一个问题:“这水,会干吗?”
老管家想了想,说道:“往常秋冬是枯水季,水会变得少一些。”
“等不了了……”沈宣沉声道,“此湖,正是贵府风水局的生门,取生生不息、上善若水之意,现下不知怎么却给堵死了。”
又直接撂下一句:“若是想让府上清净,把这湖里的水都抽干就是了。”
——湖里有什么?
沈宣不知道,他只知道——湖里有什么。
2.
此后不过多久,他又被老管家寻死觅活哭天喊地地拉到了柳府上。
这一次要见他的不是那位不见踪影的柳老员外,而是府上的掌上明珠——柳大小姐。
“小姐病了。”
得知这个消息,沈宣哭笑不得,上一次是要他做道士来驱邪,这一次是要他做大夫来看病?
不知穿过了多少个院落,多少道门,他们终于来到了柳府最深处,内院柳大小姐的“红袖楼”门外。
身处女眷的内院,沈宣是个懂规矩的,低眉顺眼,只盯住自己的鞋尖,没往其他地方多看一眼。
老管家上前叫门:“人带来了。”
里面打开一条缝,门后露出一张白生生的小脸,她用警惕的目光朝外审视,看清来人后点点头。
老管家把沈宣推上去,自己立在原地没动。
沈宣自如得像来过无数次一般走了进去。
屋子里点了熏香,袅袅烟雾从镂空的貔貅香炉中渗出,丝丝缕缕盘旋而上,云遮雾罩般缭绕在整个房间,这片香雾被拢在层层叠叠的幔帐间,馥郁至糜烂,乃至有些令人窒闷不适了。
小丫鬟为他掀开一道道帷幕,沈宣随之深入,到了最后一层,小丫鬟退到了一边,他也静静驻足在原地。
只见朦胧的丁香色床幔下,有一女子单薄而妙曼的身影,影影绰绰,雾里看花,真如一朵姽婳娴静的丁香。
她轻咳了一声,孱弱的双肩随之颤动,如雨打荷叶,仅是声音和姿态,都会叫任何一位寻常男子心生怜意。
“有劳沈公子了……”说着,从床幔下钻出一只柔若无骨的手,一段白皙的腕子上罩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绡,沈宣也探出手,手指不偏不倚落在对方脉息上,而后屏息凝神。
好半晌,他一动不动,像成了一樽石像。
一边的小丫鬟捺不住了,疑心这人是不是故意在占自家小姐便宜?欲要上前喝问,又小心翼翼地往幔帐里看了一眼,见到那个影子冲她摇了摇头。
沈宣终于松开手,轻飘飘地丢出一句:“是风寒。”
“你……”小丫鬟气鼓鼓地瞪着他,好像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其他大夫不都这么说!”
沈宣恍如未闻,问道:“小姐的风寒什么时候染上的?”
“两个月前。”
“有哪些症状?”
小丫鬟掰着手指头数起来:“无非咳嗽、头痛、身上软、没力气……”
“那……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小丫鬟陷入沉思,苦苦皱起眉头,不知想到什么,眉心一下子舒展开,“小姐一到夜里总会忽然惊醒,嘴上喊冷,身上却出了一层又一层汗,把被子都打湿了呢!”
沈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喂,你这人,问这么多,到底有没有灵丹妙药?”
沈宣幽幽道:“小姐的病,是风寒,但不是普通的风寒,对症下药,也是治不好的。”
“什么?”
沈宣忽道:“两个月前,府里可发生过什么怪事?”
“唔……”
沈宣又道:“或是,来过什么外人?”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小丫鬟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不耐道:“你……你管这个干什么?没有没有!”
看来这个问题问不得。
沈宣明白了,只抛出最后一个问题:“小姐夜里通常都什么时候发病?”
“子时。”小丫鬟一脸警惕地瞪着他。
沈宣转而道:“天色已晚,这会儿我回镇上也来不及了,今夜只有叨扰府上了。”
“你这人!”小丫鬟横眉怒目,只觉他好不客气,还要再骂,却被一道温婉的声音截断。
“自然,公子放心,石管家会妥善安排的。”
“多谢小姐。”沈宣俯身去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那时柳小姐恰好收回手,动作间掀起床幔一角,那一线缝隙间,正好可以窥见对方低下头来的侧脸。
静默片刻,里面传出一个声音:“是小女子烦扰公子了。”
石管家果然给沈宣安排了个好住处,窗明几净,高床软枕,偏偏他不但不好好睡觉,还趁天黑后偷跑了出去。
夜色暗下来后,整片湖黑成了一团,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唯有几道水纹映着月光,不时泠泠流动,像一片若隐若现的刀光。夜风阵阵,携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阴冷,寒意入骨。
在月色下,河边的那片断肠红红得更深、更暗,像经年日久的斑斑血渍。
沈宣弯腰去折下一朵,细细摩挲柔软的花瓣,想道:此花,小檀一定喜欢……大约是想得入了迷,手里的动作没控制好,等他回过神,花瓣不知何时都被碾碎了,殷红的花液染得满手都是,活像刚刚做了什么杀人放火的残酷行径。
他将指尖送到鼻下轻嗅,依稀闻到一丝刺鼻的血腥气……
果然……
3.
当天晚上,柳大小姐又发病了。
子时一到,红袖楼里的灯火骤然亮了起来,随即如传染一般,整个院子里的灯火由内及外、一层又一层的亮了起来,同时响起人声、脚步声、呼喝声……一群奴仆在楼里进进出出、忙前忙后……足足过去一炷香,一切方才重归安宁,黑夜的笼罩下万籁俱寂,方才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沈宣这才从暗中走了出来。
他早有准备,用酒壶装了满满一壶黑狗血,来到柳大小姐闺房的窗外,一路洒了下去。
等洒完了抬头一看,血迹中央却有一处不能浸透进去,是一个模糊的印迹,他细细分辨,又伸手去摸了摸——是……水?
到了第二天,沈宣老话重提:“那个湖,你们得放干了。”
石管家泥塑般侍立在角落,和上次一样,像什么也没听到。
柳大小姐下了榻,端坐在一面牡丹绣屏后,仍是犹抱琵琶。
接话的只有那小丫鬟,她双手叉腰,义正辞严地断然拒绝:“不行!那可是小姐一向最喜欢的地方!”
“是吗?”沈宣笑了,“我看那地方也很喜欢小姐。”
“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小丫鬟本生得一副天真面貌,却偏爱故作懵懂,连累原本的烂漫也荡然无存了。
沈宣陡生不耐,他在这个鬼地方耽搁太久了……
他冷冷道:“湖里有什么,你们比我更清楚。”
“那东西看中了你家小姐,要拖她一起下水。”
“你……你说什么?”小丫鬟的语气明显弱了下去,眼底浮上了惧色。
“倘是不信,不如去问问今早收拾后院的人,为什么半点不声张,就抹去了我洒下的黑狗血?”
“寻常人看不到,一旦洒了黑狗血,鬼怪的行迹就会暴露出来,昨晚我从小姐的窗台一路洒过去,你们猜猜,最后那行印迹回到了哪里?”
“你不要说了!”小丫鬟尖声喝止,面色苍白如纸。
石管家抬眼来偷瞄了一眼,又悄无声息地低下头去。
“连翘。”柳小姐轻柔地唤了一声,起身翩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沈宣忙低下头。
余光里只见一抹雪青色的裙裾,花一般游转到连翘身边,一番温言软语的安抚,吐语如珠,动人之极。
那花转而旋落至他身畔,步步生莲,女子柔声道:“公子不必多礼。”
她伸来一只皓白如玉的手,五指舒展如花瓣,向上轻扬。
沈宣不得不抬首看去。
那张脸映入眼帘时,他想:此时,他或许应该恰当地给出一个惊艳的表情?
只听这位清丽出尘的柳大小姐道:“此事……是小女子多有隐瞒,还请公子见谅。”
她柳眉微颦,好不楚楚可怜,“如今,只有公子能帮我了……”
若是寻常男子,岂能拒绝这样的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