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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世易时移而你恒久如初 ...

  •   20世纪70年代。
      夏夜的威尼斯大运河。在川流不息的贡多拉中,缓慢穿行过一艘普通的木制小船,向苍茫的海面上飘去。当夜幕中的安康圣母教堂/Chiesa di Santa Maria della Salute在薄雾中渐行渐远而四下无人之时,小艇上传来的微弱的乐声就显得越发空寂。
      小艇上两人携带的古乐器:柔音中提琴和鲁特琴暗示着他们并非普通的游客。在人类共同回忆录支持下的世界,如果有足够的现世人类回忆支撑,故去的人就可以重新以‘回忆录实体化个体’的形式回到现世。过去的人物和现在的世界就这么奇妙地交织在一起。
      18世纪巴洛克晚期的两位音乐家,安东尼奥·卢西奥·维瓦尔第和托马索·乔凡尼·阿尔比诺尼,就倚仗这种形式,重新回到了阔别3个世纪的家乡。
      “我如此希望我能够被赋予这样一个梦境:当我回到Calle Bembo路4644号时,那栋房门不再为我紧闭,那扇门背后,是我的父亲仍然建在,我的妹妹们依然等待着我,我卸下维也纳的行李,回到我的故乡。我希望我不仅仅能在那里居住10年,我希望我可以从今往后一直居住下去……可是如今当我按响门上本不应存在的门铃,当房子旁边小卖部的店主为我打开门,这栋房子已然不再属于我,300年间它已承担太多家庭的悲欢离合,而我和我家人的一切早已被磨灭殆尽——它已经不再是我的家。威尼斯也物是人非,尽管圣马可教堂与大运河依旧如昔。事实仅仅就如历史所言,‘1740年他离开了这处住所并再也没有返回’。”
      他们还是过去的那两位音乐家。但威尼斯却不再是过去的水城。
      当柔音中提琴的乐声又重新代替了乐手的话语时,鲁特琴又让位给了它的演奏者。
      “对于外人而言,我们卑微的愿望近在眼前:难道我们已然不是已经回到自己的故乡,而那栋房子不是依旧存在?最重要的是,感谢艺术赐予我们永恒的生命,我们都可以居住在自己最后的故居里直到威尼斯沉入海底。这就像许多人对我说的,‘阿尔比诺尼先生,趁着演出季间隙快回威尼斯的家吧,你会很开心,所有的烦恼也会一扫而光’,但他们都不会明白,当林勃漫长的年月毁灭我对回家道路的记忆,当历史变迁清洗掉旧日残存的痕迹,即便我到协会之后已回到威尼斯不下百次,但却不能胜过我仍是人类之时在这里生活的一日。”
      世易时移而你恒久如初。这对于回忆录实体化个体而言,可能是一种甜蜜的劳役和幸福的诅咒。
      维瓦尔第放下手中的柔音中提琴。“我又犯下错误,让你想到不愉快的事情……”
      阿尔比诺尼抱着鲁特琴就慵懒地往船头一靠,“不,事实就是如此讽刺,我们的愿望永远得不到满足:尚在林勃之时我们渴求新生,而我们获得自由后又感慨物是人非——不要懊恼,安东尼奥,你一如既往地不安焦虑……快专注于眼前的事物——你要记得我们不过是在演出季的间隙回威尼斯休整……”
      “……而且明天就要重新开始演出季的后半部分。”维瓦尔第赶忙看了看放在身边的乐谱,刚才有些时候它已然近乎被海风吹到海里,“我们合到哪里了?我觉得我们刚才似乎都数错拍子了。”
      尽管携着乐器在月夜的威尼斯近海随波逐流看上去是非常怡人浪漫的事情,但显然这两位音乐家现在得关注更为实际的问题:那就是人类共同回忆录实体化个体联合协会下属的音乐协会下属的巴洛克古乐团(“这么长的定语现代观众能够接受,”该乐团的团长,也是命名人,亨德尔先生如是说)目前正在欧洲巡演;不过某些乐团成员似乎光顾着趁演出间隙回家玩乐而忘记了应有的排练。
      “没……没有吧,”阿尔比诺尼懒得都不想从船上坐起来,“我不喜欢这些现代服饰,它们搭配我的发型会使得我的头看起来更大——哦,我是说,这首曲子不是你的D小调柔音中提琴与鲁特琴双协奏曲/Double Concerto, for viola d'amore & lute, strings & continuo in D minor, RV 540么,你应该非常了解……”
      “是的,但是那时都是我在训我的女学生们,现在——托马索,你能不能不要一副业余音乐家的习气……”忽然间维瓦尔第剧烈咳嗽起来,他捂着胸口从随身衣物中掏出一个药盒:沙美特罗替卡松粉吸入剂,一种哮喘药。在吸入药剂后,他又连喝了许多水以减轻喉部不适。
      “安东尼奥……”
      “没事,老毛病。”
      1678年3月4日在地震的慌乱中出生的维瓦尔第,出生即被哮喘折磨。
      “但是你最近确实发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你真的不用去医院么?”
      “没事的,乐团不是还在演出么?再说我们明天还要在博洛尼亚独奏……”维瓦尔第苦笑着,“这首曲子还是开场呢,我们再来合一遍吧,托马索。”
      威尼斯的近海依旧波澜不惊。

      后半个演出季,维瓦尔第都在坚持,他的哮喘病情似乎变得有些奇怪,胸部的不适感和以往不同。但是他安慰自己,这可能是忌日迫近的效果:回忆录实体化个体在忌日临近的时候都或多或少经历当年的濒死反应。况且他不能因为去医院而放弃乐团。
      现在演出季终于结束了,乐团的大客车在夏末北意的高速公路上行驶着。
      夏末的北意平原在蔚蓝的天空下延展,原野上是刚收割的牧草;近处的向日葵田在阳光下摇曳着灿烂的光晕。
      终于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了。
      “前辈?”身边的巴赫似乎在呼唤自己。
      光晕通过车窗照到自己淡金色的发卷上,如此炫目。胸痛得厉害,咳嗽又咳不出来。突然放松导致的疲惫,已然无法分清是身体的发热还是阳光的热度。身边似乎有很柔软坚实的依靠。
      “前辈?”当巴赫再次呼唤昏昏欲睡的维瓦尔第时,后者已经不由得依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他摇了摇维瓦尔第,但后者没有反应:作为一整个演出季的小提琴首席,他实在是太累。
      巴赫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毕竟这是在乐团的车上。随着车的摇晃,维瓦尔第的手滑到了他的大腿上。小手就在那里无力地翻着,巴赫不忍心,就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它。维瓦尔第的手依旧和从前一样冰凉。尽管前一刻还非常不好意思,但此刻,巴赫不由得用自己厚实的手包住这发凉疲倦的小手,轻轻地扣在自己的大腿上。
      维瓦尔第似乎没有察觉,愉快地在梦中哼哼一声,依旧靠在巴赫的肩头,淡金色的发卷蹭着巴赫的脸。
      巴赫不禁脸红了起来。尽管一直以来,他幻想也期望着这个时刻,但他还是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下这样。幸好乐团的其余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里。他开始陶醉于这个短暂的幸福时刻,并且希望有朝一日拘谨的红发神父能够在清醒时也对自己如此放心地敞开心怀;终有一天,他们不再是严肃的神父和教堂管风琴师关系,他能够带着他回到莱比锡,和孩子们住在一起……
      直到现在。
      “德国海象……”
      前座的亨德尔突然转过头来,巴赫不禁从自己美丽的家庭幻想中惊醒。他赶忙悄声说道(说得结结巴巴),“弗列得利克,小声点……”
      亨德尔扫了一眼德国大狗熊肩上的意大利小绵羊,若有所悟,“行,那我等会再和你说。”
      “别了,还是现在说吧。”巴赫受不了更长时间的一惊一乍,他的脸涨得通红。
      “好的,塞巴斯蒂安老兄,”亨德尔的眼神还是在睡相呆萌的维瓦尔第身上,“你办好羽管键琴的托运手续了么?”
      “办好了办好了,”巴赫着急地说道,希望亨德尔贪婪的目光快从他心爱的维瓦尔第前辈脸上移开。
      亨德尔转过身去,巴赫舒了口气。
      “还有你怎么和我坐在大客车的一边?这样车不会侧翻吗?”
      突然亨德尔又转过头,巴赫简直要气坏了。他阴沉地说,“快坐好,否则车真的要翻了。”
      亨德尔终于安稳地坐了回去,巴赫很快又回到了平静的喜悦之中。他看看肩头的维瓦尔第,前辈还在安心舒适地睡着。过了一会儿,他握着前辈的手,闭目养神。不知为何,前辈的体温似乎比往常高一些。
      在两人都心无旁骛的时候,亨德尔又悄然回过头来,直到被他身边的泰勒曼弹了一下头才重新转过身去。

      大概对于维瓦尔第而言,他的幸福也就至此而止了。
      回到协会后,肺部的不适伴随着咳吐脓痰,使得他来到协会医院。
      “您怎么现在才来医院?”协会的医生看着化验单和胸透结果诧异地说道。
      “因为乐团演出……”维瓦尔第回复道,寒战和虚汗让他虚弱。
      “您得快点住院治疗。”
      维瓦尔第被拖进医院。他的诊断单上写着,肺坏疽。
      这正是1741年夏天在维也纳夺去他生命的疾病。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世易时移而你恒久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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