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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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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晖遍地,千里江河滚滚而去。
百尺高楼孤立江边,由高楼上极目东望隐约可见海潮拍岸,烟波万里。
不同于楼外苍茫景象,楼内人声嘈杂,乐声四起,间或传来些酒客的叫好声,若乐声静了,不请自来的妓女便开始在筵边歌唱。
高楼上,一名男子面东而立,静静望着海天尽处。
「爷。」不知何时,楼梯口多了一名劲装汉子,恭敬的朝男子行礼。
「说吧!」男子没有回头,仍是望着远方,示意下属开口。
「这几日赌馆和妓院一切顺利,酒楼有属下照看着,您大可以放心。」禀报过后,劲装汉子便悄无声息的退离此地。
男子转身至桌旁坐下,若有所思的低下了头。
他奉命至京东拓展帮务,除了让快活帮的旗帜向东飘扬外,还身负师命秘密北上,去办帮里另一件要事。若方才听得没错,此地的事情该了了。
接下来,就是和北边的事情了……
「爷!出事了!」方才退离的汉子匆忙闯入,手中抓着一张信纸,看来上头写的绝不会是好消息。
「慌什么!」男子低喝一声,震住了惊慌的下属。
「爷……」汉子悄声道:「银子,送往南边的十万两白银……被劫了……」
男子闻言脸色一僵,缓缓开口道:「押运的人呢?」
「都死了……」那汉子握紧了拳头,似是为枉死的兄弟们感到不值。
「在哪儿出事的?」
「太湖边上。」
该死!劫银的人肯定是预谋,否则怎么会到了地方才动手?快活帮素有江北第一帮之名,在北方没有人敢动快活帮的银两,但在南方……
「接头的人呢?」男子面色凝重,右手紧握成拳头。
「听说伤了几个……大人……也很生气。」
是吗?他确实该生气。银两是在他地头上丢的,动手的人不只得罪了快活帮,更得罪了他那个地方官。
「师父知道了吗?」
「帮主他老人家不是还在闭关吗?」
男子点点头,又说道:「让师弟──」
「少帮主到成都去了。」还没等主子说完,劲装汉子便打断了他。
「大师妹她──」
「司徒堂主还在江陵。」
「二师妹──」
「屠堂主要坐镇总堂。」
要命!怎么一个个都有事?就没有人──
男子突然静了下来,僵硬的将视线停留在下属脸上。
「爷。」劲装汉子勉强的笑了一下。「您,还有一个师妹。」
这点他会不知道吗?可──
楼下停止已久的乐声再度响起,揉着额角,男子愤然道:「这什么曲子?」
望着主子头痛不已的模样,劲装汉子忐忑道:「江南春。」
春个头!就算现在真的是春天好了,可这里是江南吗?他们就不见外头阴风惨惨,巨浪拍岸?一会儿他就下去拆了那班乐伎──
末了,男子这么道:「……备信鸽。」
□
夜深沉,她独坐在百花盛放的春夜里。
胭脂色的线海棠轻轻摇曳,宛如一树玉带倒挂。扬州移植的黄白芍药和洛阳紫红牡丹开成一片,绚丽的花色有若织锦,满满的占了半座园子。
放眼所及还有白色的蝴蝶花、金黄色的蔷薇花……看着看着,她竟不知该把眼光落在何处。
这么多花,该让人从何赏起?
转着目光,她在墙边乱草处,发现了一株孤兰。
不如……就看它吧!提起琉璃灯,她缓缓走到墙下,静静的望着那株孤兰。
「丫头,妳蹲在那儿做什么?」二更天,男人的破锣嗓听起来特别响亮。
「赏花。」女子头也不回的说着。
「呿!」回廊转角处,发话的男人缓缓走了出来。「这地方俗气得很,有什么花好赏?」
女子没有回答,仅是稍微挪开身子,露出了身前那株白兰。
「哟!」灯光映照下,隐约能够分辨来人黑白间杂的发色。「那个蠢花匠在这地方留了一株兰花啊?」
「狗叔。」女子微微抬头,目光里有些不解。「你为什么这么讨厌这里?」
「俗气!」老人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身子,语气中尽是不屑。
将目光自老人脸上移至远处的牡丹,再移至身前的兰花,女子摇摇头,轻声说道:「你只是看师父不顺眼罢了。」
「这是什么话!」老人气得一跳一跳,有些像老狗给踩着了尾巴。
「实话。」伸手拨了拨花瓣,女子道:「你越骂师父心里越开心。何况他要是种了梅兰竹菊,你反倒要说他故作清高了。」
师父是故意要旁人误会他的,每当狗叔骂一次,师父就在心里冷笑一次。
不是花匠。她知道,这株兰是师父留下的。
「妳──」老人猛捏着手上什么东西,真有些被说破的恼怒。「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呵,她还会不懂师父的想法吗?这花园繁华杂乱没有主花,这楼院富丽堂皇却没有神韵。
师父当然知道这有多俗气,他只是用这样的方法确信自己的孤独而已。如果旁人都不懂他,那师父就可以继续用孤独困住自己。
很寂寞的办法。但师兄不懂,师姊也不懂,他们只是以为这就是萧泠,他们只是以为这就是师父。
呵!俗气也好,这才像旁人眼中的快活帮啊……
「狗叔,你明明懂师父的。」她撇了撇嘴角,笑得有些悲伤。
老人像被掐住了喉咙,嗯嗯啊啊的说不出话来,好半晌,他才挤出这么一句。
「拿去!」
什么?她疑惑的抬头,只见面前递来了一只死鸟。「你把信鸽捏死了。」
「捏死又怎么样?哼哼!」老人哼了两声,替她将信鸽脚上的纸笺取下。
是不怎么样……换成其它帮众,顶多给刑堂痛打一顿罢了!接过纸笺,她默默想道。
「……狗叔。」快速看过上头所写之事,一时间,她只能盯着纸笺发怔,不晓得该作何反应才是。
「别喊我!快活帮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老人摆了摆手,抓着死鸟往回廊转角处走去,真没有半点理会的意思。
是啊!她怎么忘了,狗叔不会管快活帮的事……
「你和师父的十年之约是不是快到了?」望着老人逐渐隐没在黑暗中的背影,她轻声问着。
「重五之日就是。」老人的声音飘至,稍一停顿,又接了一句。「别怕!要是妳哪天受不了他,尽管到落英山庄找我……」
还有两个多月就是重五端阳了,到时狗叔便要离开了吗?
不自觉的有些黯然,她一弹指,让那信笺缓缓被吞没在橙黄火光中。
□
锣声响起,已是三更。
女子自思绪中回过神来,才发现凉亭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一名黑衣少年朝她投来一笑,便继续专注着手上动作。
他在干什么?望见少年手中作为,女子的眉头紧紧一皱,本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待发现少年唇边那悲凉笑意,所有的话语……便又吞回了腹中。
一只只投入灯火中的飞蛾烧尽后,她向少年这么问道:「烧蛾很好玩吗?」
「不好玩,但好看。」少年抬起视线迎向她,唇边的笑意加深,终于有了点认真的味儿。
「怜惜飞蛾纱罩灯……姊姊不是因为这点才掩住灯火的吧?」
锵的一声脆响,少年没事般的甩甩手,那只碧琉璃灯罩已经在石板小径上摔得粉碎。
「不是。」她只是喜欢让火光安稳的燃着,但即使不罩上灯,又何必像他特意烧蛾呢?
「飞蛾扑火是天性。」少年纤长手指抹过油盘边缘,上头的香味益发地浓了。
听着少年呢喃,她亦静了。
片刻里,数只飞蛾宛如寻着一定轨迹前来,一只只投入灯火当中,磷光窜起又落下,明明灭灭……一直到附近再没有飞蛾。
很甜蜜的气味,是……十里流香吧?女子微微扯出一个笑容,第一次知道有人调制这样珍贵的香料吸引飞蛾。
「多美啊!」望着舞动的暗色光焰,少年轻声说道。话声落下的同时,灯火灭了,少年叹了一声,宛如自语般说着。「就是这点不好。」
走至廊下灯柱处提过油壶,将灯油添满后再次燃起,少年已换上另一副表情,文秀安静的模样,宛如哪家教养得当的贵公子。
「你来晚了。」望见少年的模样,女子这才开口。
「我练功练得忘了时辰,姊姊不会怪我吧?」少年眨了眨眼,笑得一派纯良,多少人见到这样的笑,便把「三更半夜练什么功」的问题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女子瞥了他一眼,说不上冷淡或是威严的视线,立刻让少年僵住了身子。
「我的凤姊姊!妳怎么啦?」见到女子反常的模样,少年换上一脸油滑表情,作势要靠上女子身侧。
抬眼望去,她望进少年的眼里,确认什么似的,半晌过后才道:「我要下江南一趟。」
看着女子的模样,少年隐约猜到她心里藏着事,这事必定相隔一条大江,和那块隔江相望的土地有关。
「哦……江南大着呢!总不会妳顾忌着哪儿,事情便往哪儿钻去吧!」
将目光投向幽蓝天际,她沉默了。
那半个月亮在云海里浮沉。蓦然想起,她曾经和谁一起抬首望月,同样的这一个月儿,不同的时空、不同的人……她突然低下了头,感觉心口跳得又快又急。
不要再想了!光是发觉到,或许那一个人,正和她同时看着月亮,她便无法克制的感到心痛、感到心慌。
「姊姊?凤姊?」
熟悉的叫唤声从耳边传来,她眨了眨眼,努力撇去眼底那抹湿意。
少年的声音,一如两年前她初次见到他时那般……她彷佛还能见到倒卧在草丛里的那名少年,全身是血的朝她微笑问候着。
所以,她救了那名少年。
她是不是总在做着一样的傻事?
「阿青。」她望向了少年,在他幽深的眼底,看见了一丝和自己相同的东西。
「凤姊?」少年扬了扬眉,料定她只是没有目的的叫唤自己。
在少年眼中看见的究竟是什么?
她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她和阿青是一样的。燕霏和他们……原本就是两条道上的人,就像白天和黑夜,只是这样简单的差别罢了。
愣了半晌,她缓缓向少年问道:「要不要,我带什么给你?」
「不必。」露出一个有点怪异的笑,阿青说道:「我今天也正想告诉妳,我要到杭州一趟。」
阿青也要下江南吗?她心头一跳,有种难言的怪异预感。
「丫头。」老人的声音自回廊处传来。「吃点东西啊!」
她和阿青同时转过头去,只见狗叔提着食盒子走来,脸上带着笑容,像是混杂着得意和一点点的……幸灾乐祸?
待见到盘子里的东西,她忍不住面颊一抽,看着阿青痛快的啃着,那只……倒霉被捏死的信鸽。
证据……从此便没有了。瞥向满脸笑容的狗叔,她淡淡的笑了。
□
乐声响起,歌姬尚未开口便传来阵阵叫好声。
雅座里,男子端着酒碗的手一顿,双眼漠然朝下望去,仅是轻轻往台上一扫,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
「下头在做什么?」男子轻声说道,宛如自言自语般。
「二少爷。」伺候在旁的贴身侍从听见,尽责的开口解释道:「那是今年的花魁,今日申时在此开唱。」
「为什么不回她自己的地方去?」放下手中酒碗,男子的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一下,其中包含了太多难以描述的疲惫。
「听说是几位大人很有兴趣,但不方便出入青楼……」侍从的声音越来越小,亦在顾虑着其它几处雅座里的客人,原本地方官员就不该出入青楼酒肆,今日二楼的雅座不知躲藏了多少权贵呢。
「酒楼能比青楼好上多少?」他是莫名其妙的适逢其会了?抿紧了唇,男子刻毒的话语出口,美丽的脸上似能透出一股寒气。
二少爷生气了。侍从张大了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如果此刻他还火上添油的加上几句,恐怕二少爷会把他活剐了吧!
其实今日酒楼里是一座难求的,但二少毫不知情地来了,掌柜的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表面上只能客客气气的布置了雅座,心里说不定还嘀咕着不先通知一声就来凑这热闹。
殊不知,二少今日只是来喝酒的!即使听来怪异,但二少确实是来喝酒的,他的来意与今日盛会毫无干系。
大约是从三年前开始的吧!二少爷从北方回来的那年,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的变化,他变得比从前更加成熟了,但却好像有种落寞深埋进他的骨血里,即使他在笑,笑意却很少达到眼底。
有些事情变了,却是谁都说不清楚的。就像因为某种理由,二少爷那些难以理解的行径……他像终年寻找着什么东西,漫无目的的南北游荡,一年几乎有大半的时间离家在外,然而,在他一个下人的眼里看来,二少爷似乎不知道自己寻找的事物在哪里。
他只是不停的找着什么,却什么也找不着。即使他的相貌与三年前没有什么改变,但眉宇间藏着的疲惫与失落,是什么人都看得出来的。
一年里,身为贴身侍从的他,总能感觉出二少爷的情绪在几种变化中转换,春天时他变得容易不耐烦,到夏天时才稍微能提振起精神,到了秋天就更奇怪了,二少爷简直像是陷入某种疯狂,他大半年的找寻也是从初秋开始,然后到了冬日,事情依然没有进展的情况下,他会变得极度寡言,到了冬末,他的神色几乎可以称为绝望了……
现在是春天!他能清楚的感觉到。
那是因为在其它时节,二少爷说话似乎没有这么冷毒苛刻。这个万物俱欣的时节里,江南生机勃发的一切,好像会让二少爷更加烦躁不安。
「二少爷,要不咱们先回去吧!」与其待在这里忍耐下头的吵闹声,不如回府好好休息不是吗?要酒的话,府里藏的也不一定比酒楼少了。
座上的男子没有回应,仅是朝桌上酒具伸出手,不料在他白净指尖碰上酒碗那刻,整个酒碗在桌上碎裂开来。
「二、二少爷?」擦了擦额际冷汗,侍从忐忑不安的望向自家少爷。
「回去。」轻软悦耳的声音响起,但就因为这声回应太过轻柔,像是用尽全身耐性勉强出口,反倒让一旁伺候的侍从无法抑止的抖了起来。
「咱、咱们回……去?」不太确定的又望了座上的人一眼,不料望见少爷少见的扬起唇角,这一吓,又把剩余的话语吞回嘴里。
「你。」男子没有笑,红唇牵起的弧度仅是因为啜酒而微扬,待放下酒碗后,唇角余下的只是无尽的冰寒。「回去。」
「那、那那,明早小的再到别苑伺候您!」一见少爷说话的方式改变,他立刻明白短期内少爷是不会回府了,于是连忙改口说道。
听见侍从的话,那二少爷好不容易微微颔首,便又任思绪飘远了。
樽前拟把归起说 未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 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 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 始共东风容易别
唱的是什么歌呢?是新词旧曲吧……离歌且莫翻新阕?确实如此啊!若是将已经深印在心中的离歌再翻新阙,岂不是更让人解脱不了吗?
他澹然一笑,在轻含入口中的美酒当中,尝到了一种久违的咸涩。
红笺小字 说尽平生意
鸿雁在云鱼在水 惆怅此情难寄
斜阳独倚西楼 遥山恰对帘钩
人面不知何处 绿波依旧东流
恍惚里,乐声再起。随着词句入耳,他不自觉的愣了。
呵……今日怎么尽唱这样的词呢?
红霞映照天边,此刻阳光已添上些许黄昏的朦胧,远处一点湖光闪耀,水波渺茫处,一片桃柳争春。
或许是窗外的光芒太刺眼,或许是那天宽地阔的景象刺痛了他心上的某处,不自觉的,他举手遮住了眼,像是这样便能止住眼底那股温暖刺痛。
就再……让他听一会儿吧!耳边断断续续传来歌声,他捂着脸,终究没有让那声呜咽溢出喉头。
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