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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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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勾弯月淡淡挂在天际,秋末的夜风吹着,空气中传来些许干枯的草香味。
微隆起一人高的土坡下,营火熊熊燃着,少女将肩上的包袱搁在火堆旁,起身往四周巡绕一圈。随手摘了些干草,她缓缓走回火边。
离开小村已经好几日了,这一路行来,随着冬日的脚步逼近,旅途似乎也越来越平实安稳,只是感觉天气渐渐变冷,她便不自觉的加快速度赶路,一日走上七、八个时辰也是有的……
「你很累吗?」望向火堆旁的男子,她这才发现燕霏看来有些疲倦。
「不累。」他摇摇头,唇边勾起一抹笑,心里明白自己是真的累了。
望着燕霏的表情,她不自觉的楞了一下。
他的笑……有点怪啊!就着火光瞧见他脸上那抹笑意,她觉得心头抽了一下,明明在火焰的映照下,她无法完全看清他的表情,但那模模糊糊的笑容,却让她想起了师父和娘。
彷佛是经常出现在他们脸上的一种恍惚表情,有点儿无奈、有点儿深远。
但燕霏的笑又不一样,她只知道那抹笑里,似乎掺杂了某一种温暖,而非她熟悉的那种无奈……
「燕儿。」
突来的叫唤让她转过头去,只见燕霏正撕着一张面饼,一大一小分成了两半。
接过他递来的小半张面饼,她轻声说道:「谢谢。」
原来燕霏已经会准备吃的了啊!虽然他只是将大娘烙好的面饼分成两半罢了。
她模糊的想着,心底有些惊讶、有点想笑,更让她觉得胸口沉甸甸的,像多了什么东西压着似的。
「怎么了?」看着燕儿近日来越常出现的沉思模样,他不禁这么问道。
「你已经会准备吃的了,我很高兴。」是这样吧……不然要怎么解释方才心里那种莫名感觉?
「燕儿!」他脸色一僵,微微恼道。
「嗯?」她转向燕霏看去,发现他细致的眉打了结,看似不太高兴,火光的映照下,又似脸色涨得火红。「你的脸好红啊!」
从前的人说「人面桃花相映红」,不晓得有没有燕霏这么好看呢?想着,她淡淡的笑了起来,心里有一种暖暖的感觉,就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妳看错了!那是火光照的。」脸颊一抽,他咬牙道。
「真的吗?」
「真的!」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应该是真的吧!小口咬着面饼,她开始发起呆来。
燕霏似乎也习惯了这样平实的旅途,那一日过后,她便再没有听过任何不满的话。这样是好的吧!看他整个人都放松了,连带的,她竟也觉得自己安心了不少。
很奇怪的感觉,她不知道为何燕霏这么容易牵动她的心思。
有的时候她恰巧转过头,便对上了他投射来的目光,这样的巧合太多了,多到让她怀疑燕霏是不是常盯着她看。
或许只是错觉吧!没事……他为什么要看她?
才这么想着,一回头,又看见他抓着面饼,双眼直直的盯着她。
彷佛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苦恼似的,她皱眉向他问道:「你瞅着我做什么?」
「我?」燕霏似是疑惑于她的问题,拿着面饼的手一松,又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哦、哦!我看后头好像有虫子在飞……」
「是吗?」她奇怪的转头看了看,空出一手将方才摘来的干草丢入火中,熏出烟来防蚊虫。
「这样就不会有了吧?」
「是、是吧!」风有点冷,他却隐约渗出点汗来。或许是因为心虚、或许是因为火光太暖、或许是因为她亦在盯着他看……
是啊!他心慌。不知为了什么,自从那一日对她坦承一切后,他就开始觉得不对劲,只要燕儿微微一笑,他的心就跳得飞快,只要她没有了表情,他就无法克制的猜着她的想法,只要她皱起了眉头,他就觉得胸口不太痛快……
他到底是怎么了?
「燕霏。」
恍惚中,他听见燕儿唤他。
「你瞧月儿。」秋日的月总是特别明,即使不是满月,依旧能看得十分清楚。「我娘说,月光会晒晕人的脑子,平日再聪明的人,只要往月下一站,也会傻了起来。」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他朝她看去,发觉她带着笑,瞬也不瞬的看着月儿。
「你怪怪的,我担心你是不是给月光晒成傻子了。」
心头一抽,他突然一口气喘不过来,只能楞楞的看着她脸上柔软的笑容,答不上任何一句话。
「燕霏?」发觉到他没有回答,她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傻了。
「我、我只听过阳光会晒得人发晕,没有听过月儿会让人发傻……」深深吸了几口气,胸口气窒的感觉才稍缓,他又觉得心跳了起来。
燕儿在笑啊……脑袋里一片昏昏沉沉,猛地,他伸出手一探──
「你做什么?」她微敛起笑容,疑惑的看向拉着自己的那只手。
「我……」彷佛是此刻才清醒过来,燕霏看着她微皱的眉头,脑子里顿时无法思考。伸手进包袱掏出两个鸡蛋,他挤出笑容朝她问道:「要吃煮鸡蛋吗?」
「好啊。」他拉她是为了这件事啊?不过,他会不会笑得太高兴了?
此刻,握着手腕的温暖一松,她突然升起一股寂寞的感觉,就像失去了什么东西,怪异得……让她有些心慌……
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似的,她往虚空里一抓,不期然的接着了一只鸡蛋,然后她听见燕霏的声音传来。
「这是最后两个煮鸡蛋了。」
脑子里剩下一片空白,她呆呆望着手里头的鸡蛋,感觉彷佛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东西接在一块儿──
但,究竟是什么事情不对?为什么她觉得胸口空荡了起来?
盯着手里的鸡蛋,她无语的开始深思,这种感觉……就像是原本期待着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有抓着。
这一夜,他躺着辗转难眠,总觉得月娘在天空窥探着什么。
这一夜,她睡得不太安稳,以往那让人感觉安心的距离,却让她不敢再探出手去。
州城,正午。
大街上人来人往,各式店铺沿着街道两旁开设,眼前繁忙的景象,与过去一个月来的旅程极为不同,一时间,她只能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声浪,无法自巨大的差异中反应过来。
燕霏微带笑意的看着眼前景况,这样的街景他太熟悉了,这一切彷佛就像他生长的大城,虽然繁华有所不及,但依旧带给他一种亲切感。
「这城──」略感兴奋的开口,袖上却传来一阵拉扯的力道。他疑惑的低头看去,发现燕儿面无表情的扯着他的衣袖。「怎么了吗?」
她的身子一震,似是现在才发现自己的举动,握着他衣袖的力道一松,却依旧没有放开手。
「这么多人……我不喜欢。」放眼望去,除了人还是人,这城比她去过多次的定州城大多了,当然人也多得多了。遇见燕霏以前,她还有些觉得旅途寂寞,想早点走到大城镇,没想到现在真到了,感觉却完全不像先前所期待的那样。
燕霏叹了一口气,说道:「今日刚好是立冬,我们碰巧赶上了。」
那轻声叹息在此刻显得有些奇怪,她想了想,朝他问道:「你想家了吗?」
「不,只是……」他碰了碰胸口,剩余的话语消失在一个微笑里。
「哦。」啊,是了!燕霏身上有某一样东西,那是谭丰想抢的东西。她楞楞的应了一声,明白这件事情没有她插口的余地,那是燕霏身上的秘密啊……
「饿了吗?」
恍惚里,她听见有个声音这么问。抬头往身旁望去,她对上了燕霏的眼瞳,那双眼好像带了点什么东西……有点温柔,有点深远。
「嗯。」她点头回应,决定不再去深究──不论是他怀里的东西,又或是他笑里隐约的情感。
街道一样喧闹,视线却变得有些模糊,就像是从此刻开始,有什么不一样了。
在那一瞬间,行人的身影变得扭曲了起来,像是浮云掠过眼前一般,在一切事物里……越加真切的,只有她身旁的人而已。
莫名的震撼里,她更加握紧了他的衣袖。
「想吃什么?」城里食馆林立,他将选择交付到她手中。
「都……好。」喉头没来由的发紧,她眨了眨眼,想将脑中有点混乱的诸多想法厘清。
「燕儿?」察觉到她略显怪异的举动,他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我好像有点发烧罢了……」她喃喃说道。
「没事吧?」听见她呢喃的声音,他忍不住将脸靠近,正欲举手覆上她的额,便听见她的声音传来。
「我没事……就吃那个吧!」燕霏靠得越近,她便头昏得越厉害,情急之下,只得随手指了一家铺子。
「……吃糕饼?」他不禁有些怀疑。
「吃糕饼。」她点头,看似万分肯定。
李家蜜糕?燕霏脸颊一抽,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分神往燕儿瞥去,确定她毫无所觉后,硬挤出笑容,空余的那一手,忍不住在胃边上揉了起来。
好多糕饼啊……可她现在不太想吃甜的,却又非吃不可……
糕饼铺子里,两人面对满墙糕饼名目,有点不知该如何挑选才是。
看着墙上挂着的一串木牌,她不禁感到有些茫然,怎么一样样糕饼的名字都起得那么拗口,只知其名而不见其物呢?
「燕霏。」她忍不住唤了他一声。「黄金蜜糕真的有掺黄金吗?」
他自糕点名称中回过神来,听见的就是燕儿这么一句话,一时间,他难以反应的与她相望着。
「……没有吧。」最后,他这么回答。
她眨了眨眼,又问道:「龙凤糖糕也没有掺龙凤吧?」
「没有。」笑意忍不住漫上心头,看着燕儿认真的表情,他感觉自己既想笑,又想伸手揉揉她的发。
「那鸳鸯蜜糕也没有掺鸳鸯吧?」
「恐怕没有。」
「……佛手酥应该没有掺佛手吧?」皱起眉,她认真的说着。
「我想没有才是。」他故作严肃的回应她,唇边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燕儿她在疑惑什么吗?记得刚进城的时候,她不自在的抓住了自己的衣袖,像是极不喜欢大城的喧闹浮华,而现在,她专注的看着这些华而不实的名目,是不是想说些什么?
「这个我知道……」
「知道什么?」听见她喃喃自语,他不禁这么问道。
「百果糕。」指着墙上一项名称,她说道:「这个百字是虚的,这么叫不但显得果子加的多,百数更显圆满。」
他点点头,又听见她的声音传来。
「可双馅糖糕就叫双馅糖糕,他们为什么总是喜欢起些莫明所以的名字呢?」她淡淡作下结语,又似疑惑又似不满。
听着她的话,燕霏感觉自己想叹气,却又想放声大笑,燕儿的话总是对的,她看见的东西总是真的……和她相较之下,这些刻意起的名字反倒显得庸俗了。
正欲和她说些什么,眼角却瞥见店主略显僵硬的表情,他只得改口道:「妳想吃哪一样?」
她像是现在才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方才把心神都放在猜测糕饼名目上,还真没想过要吃些什么。
「有没有一种白色的猪油糖糕,吃起来松软香甜、滑而不腻?」偏着头想了一阵,好不容易想到小时候师父买过的一样甜糕。
一听见她的问话,店主双眼似乎放出光芒,扬声朝里头叫道:「阿树!包一盘雪──花──糕──」
「呵,咳、咳!」承受不住似的,燕霏涨红了脸,忍不住笑弯了腰。
这店主也太逗了……就像和燕儿较劲似的,他也坚持了自己的信念,只不过这样看来,简直和小孩子斗嘴没两样。
与燕儿同行的这段时间里,他突然明白了许多道理,或许现在的他亦不再像从前那般浅薄了……不论是内在,或是外表都一样啊。
「今日是立冬吗?」糕饼铺外,甜水井边,她朝燕霏这么问着。
「是啊。」他微微笑着,和她一同站在大街旁,吃着手中纸包里的甜糕。
光天化日之下,他竟然就这样站在路旁,用双手拿着甜糕吃了起来?他这么想到,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看着燕霏难得失态的模样,她疑惑的问。
「笑……要是我娘看见我现在的模样,不晓得会怎么想?」说不准娘会吓得失声尖叫,一思及此,他忍不住笑得更加开怀。
「哦。」她应了一声,突然问出一句毫不相关的话。「你怕冷吗?」
原来他开始挂念起家人了吗?心上一紧,她突然想起了之前的打算,原本她是怎么想的?如果等到了哪一座大城,或许燕霏会想离开,那她就把身上一半的银两分给他……然后,他们就此分道扬镳?
是这样吗?为什么当时觉得正确的决定,现在想来却有点犹豫呢……
没发现到身旁人儿的不对劲,燕霏含笑续道:「我从未在江北过冬,说来还真不知怕不怕冷。」抬起脸,他试着感受空气中的寒暖。
「……很冷。」她一顿,不知为了什么迟疑。「别说江北了,你忘了我们现在连黄河都还没过?」
「是吗?」其实天气渐渐转凉他亦有所感,只不过还不觉得「寒冷」罢了,燕儿这么问是因为她冷吗?
「我们去买冬衣吧!」她突然说道,然后转身朝街心走去,半点也没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赶得太急的脚步,像是想甩掉什么事情。
冬衣?他一怔,奇怪的伸手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厚布衣袍。这还不算冬衣,要什么样的才算冬衣?
布庄内,各色布料充斥店内,有普通的绢绸,也有高级的锦绮绫罗,一般人初进店里,很容易让这些炫花了眼。
燕霏举步欲跨入店内,背后一只小手却扯住了他的衣服。
「别过去了,就在这儿挑吧。」
「为什么?」
眼见燕霏不解的挑眉,似乎非常想和掌柜攀谈,她有些苦恼的拉住他的手腕,就连自己都没发现这个反常的举动。
「……燕儿?」手腕上传来略感冰凉的温度,燕霏望着她,因这突来的举动而有些失神。
「我们没有时间等他裁制新衣,买这些就可以了。」指着柜子上摆放的成衣,她解释道。
「我明白了。」唇角勾起一抹笑,他点点头,与她一同望着柜上陈列的衣物。
他明白了。望着她略显苦恼的模样,他突然从中理解了什么,其实燕儿只是不想和掌柜说话罢了,她只是不想费事和陌生人谈话。
很简单的道理,他却到现在才能够分辨她的心绪。其实她一直不难懂,只不过之前的他眼中只有自己,从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其它事物。
他从来不知道了解一个人是这么愉快的事情。
当她笑的时候能够明白她因何欣喜,当她沉默的时候能够了解她为何不语……这样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微笑,一种难以解释的满足。
先前的心慌不知何时消失了。说来可笑,自从对燕儿坦承心事过后,几年来让他辗转难眠的苦闷消失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烦躁,他总忍不住要去猜测她的心思,忍不住要猜测她究竟在想什么。
谁知道事情这么简单,当她笑的时候便是她想笑,当她不说话的时候只是没什么话好说……就在方才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想法,似乎也在同时,心底那股烦躁消失了,只因为他开始有点了解她,因为他不再去猜测她的想法。
这样的感觉很好啊!像是胸口涨得满满的,有一种喜悦要满溢出来,让人忍不住的想笑──
「燕霏。」
「啊!什么事?」
燕霏又失神了。望着他清醒后显得慌乱的模样,她感觉有些奇怪,这阵子燕霏经常发傻,总是一个人模模糊糊的笑着,不晓得在笑些什么呢……
「我方才问你,这么多短袄你喜欢哪一种?」
「棉袄啊……」原来燕儿所谓的冬衣是夹衣啊。在南方的冬天不冷,他往往一件单衣便足以御寒,倒忘了在北地冬日该换上夹袄才是。
「短袄穿在外头很方便的,比那边的夹棉袍子好多了。」不过这样下身好像会有点冷啊。
随着燕儿的话往柜上看去,一时间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好、好贫乏的铺子啊!眼前裁好的锦袄不说,其它柜上摆满的锦绫罗縠都是织绣单调,色泽黯淡的,这样的布料在燕家的布庄里,连次货都算不上。
两人呆望着店内布匹,看来像极了刚从小村到大城的旅人,布庄掌柜懒得上前招呼,转向一旁朝熟客道:「李总管,这块织锦可是京里来的,你看看这织工,还有这……」
听着断断续续传来的杂音,她不禁问道:「你信吗?」
「不信。绫锦院的织锦每年除供京师显贵外,余下的还得和北方交换战马,这样就已经供不应求了,更别说还能有剩下的流到民间。」
见她点了点头,他接着道:「他手上那块锦布织花凌乱,色泽暗沉,莫说是京里来的,就连大名府都不可能。」
「看不出来……」那块锦布的织花很凌乱吗?若说颜色不够鲜艳她倒还明白。「为什么不可能是大名府产的?」
「北方的织业以河东、京东两路为主,大名府离此最近,再有青州、济州、真定几处,现下这几处都有织匠,城中多以织作为生,还有专司机坊、染肆者,要真是织匠所造,绝不可能粗造至此。」且不提官营织坊,光是民间织坊就不可能如此粗劣。
「……那块布到底是哪儿来的?」好半晌,她才问出这么个问题。
「大约是城外织户所造,他取来鱼目混珠吧。」
低头想着什么似的,燕儿微微的笑了。
「你懂得真多,燕霏。」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啊……突然间,她发觉自己亦不太了解他。在城外野地里,燕霏事事依赖她,但在城镇里,她懂的却没有他多了。
世事还真是玄妙……她不由这么想到。
你懂得真多,燕霏。从没有料到会从她口中听见这样的话,他涨红了脸,心头猛力跳了几下,虽是如此,却再没有了过去的窘迫。
深吸了几口气,他微笑道:「燕、燕儿,妳选好了吗?」啊!虽然面对着她已经不再困窘,但还是难免闪了舌头。
「嗯。」她回应一个淡笑,朝店内叫道:「掌柜的,我要那件深青牡丹短袄,他要旁边那件红色的。」
等、等等!燕儿在帮他挑衣物?
是有点教人高兴啊……可、可是她为什么要挑旁边「那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