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飞澜

14、第十三章

　　炎夏。

　　三个月的时间转眼即过，快活帮里像刚刮过一阵狂风。

　　「师姊，谢谢妳。」耿青凤朝暗影中的女子一礼，为她方才的大力支持道谢。

　　「不必说谢。」黑色身影摇摇头，说道：「掌管刑堂，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三日前，她才随着大师姊再次踏入洛阳，先前她伤重未愈，又决意离开燕府，判断情况后，她决定先到江陵和大师姊会合，再一同回快活帮来。

　　失踪了四个多月，此番回来无疑是晚了，这段期间她既无传书也无消息，听说师父的怒火都烧到江南了。

　　方才，大师姊处置了一干帮众，最轻的斩断一臂，最重的挑断四肢筋脉，逐出帮去。

　　说来，事情还是因她而起。论谁都知道，当年师父娶了前任帮主的女儿，才一并接手快活帮，这事本就有些元老不满，但一直忍了下来。

　　一直到三年多前，她出现在师父面前那刻，快活帮便多了一名三姑娘，她既不是师父的女儿，亦不像师兄师姊待在帮中多年，这件事立刻让长老们记上了一笔。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个荒谬传言在帮中流传，说师父不喜自己亲生儿子，要将帮主之位传予她──

　　真是荒谬到了极点。其实她并不算真正进了快活帮，只不过是因为师父，她才一直用着三姑娘的身分存在于此。

　　那些视她如眼中钉的长老，等到了师兄师姊都离开帮中的时刻，作假让银两被劫，让大师兄非派她下江南不可……再来，就是杀她了。

　　最后那十万两银子找回来了，不过其中三万两，早给了无命楼，当作是杀她的酬金。原来，她的命才只值三万两啊……

　　不久前，师父执意要杀光堂上跪着的二十六人，但她的一句问话，打断了师父接下来的动作。

　　「您要用哪个身分杀他们？是快活帮主，还是刀尊萧泠？」

　　师父不能因为宠爱她，而忘了自己帮主的身分，即使今天那些长老真有错，也应该由帮规来处置他们。

　　师父忘了，其实她不全算是快活帮的人。

　　她原以为除了自己，没有人敢在师父狂怒的时刻开口，但大师姊说话了，掌管刑堂的她，无法接受师父的决定，这才有了两名「孽徒」当众顶撞师父的一幕。

　　不是宽宏大量，她只是无法接受，师父因为她而无视帮规，这样的宠爱她担当不起……或许，她该离开师父的保护了？突然的念头兴起，她一怔，发觉几年来，她居然从未考虑过这个可能。

　　原本，娘让她待在师父身边，就是旁人眼中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了……

　　走吧！她可以一个人浪迹天涯的，这样的日子想起来，似乎也不寂寞啊。

　　□

　　华灯初上之际，洛阳城中某处大宅依旧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

　　四周住户彷佛有了默契，与此宅院相连的围墙下，自动留出一丈界限，有意无意的避开了此间主人。

　　庭院里蔷薇乱放，明灯高悬，然而就是没有半分人气，似乎这富丽的楼院，并无人居住在此。

　　一道身影跃入墙内，轻轻落在了园里。来的不是燕霏，又会是谁？

　　大宅外并无人看守，原先准备好的拜帖也没了用处，他只有大胆的擅入此处。

　　身着一袭深青布袍，腰悬一把古朴长剑，燕霏神情略显紧张而又坚定的，伫立于园中静候。

　　等候了许久，依然不见有人出面，燕霏想起此处既是「秘密据点」，他也不好将话说得太明白，于是言词含蓄的喊道：「在下特来拜会，恳请前辈一见。」

　　燕儿说过的故事又浮现脑海，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邪教源于西北这点他知道，但赤血教的赫连教主，居然会是个用刀高手吗？

　　面前的灯光暗了一下，一道灰色身影悄然无声的出现在他面前。

　　「小子，你是何人？」男人偏低的嗓音响起，听来就像回荡在旷野当中，给人一种奇妙而超越现实的感觉。

　　燕霏打量眼前男子，只见他约莫四十来岁，满头黑发全无杂色，深刻的五官久经风霜，除去脸上太过冷肃的神情，或可算是仪表不凡了。

　　原来赫连老魔看来这么年轻！燕霏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恭谨而不失风度的说道：「在下杭州燕霏，此次──」

　　「嘿。」那男人轻笑一声，其中却无半点笑意。「就是你吗？」

　　虚影一晃，五指成爪朝燕霏抓来。

　　「前辈！」这是怎么回事？燕霏大惊，侧身朝后退去。

　　「不必多说。」低哑的声音响起，这次多了几分杀气。「留下命来！」

　　花园的另一侧里，一名发色黑白交杂的老者有趣的观看着战局，一面分神朝内喊道：「丫头！凤丫头！」

　　「老狗，用不着你多事！」黑发男子冷厉的声音响起，怒气自燕霏身上稍稍转移开来。

　　那黑发男子自然就是萧泠，而一旁观战的，正是他的多年对头老狗。

　　萧泠不喊还好，一喊倒激起老狗的兴致，只见他扯开嗓子喊道：「妳快过来！妳师父要杀掉妳的小情郎啦！」

　　一片混乱。

　　这是什么跟什么？燕霏茫然闪躲着眼前男子的攻击，一面听着不远处老人放声大喊着，突地一掌横切到他面前，他迫不得已的一推剑锷，朝眼前人喊道：「得罪了！前辈。」

　　慌乱中，燕霏听见老人得意的笑声，似乎正调侃着眼前这名──赫连教主。

　　「疯子！没有带刀出来，是你的失策啦！」要是萧疯子带了配刀出来，还不在十招之内毙了这小子，只是他自恃武功，在自己的地方是不会带刀的。「凤丫头就快来啦！哈哈哈！」

　　几乎是恼羞成怒的，萧泠以目不能视的速度屈指弹剑，剑锋自他眼前偏移的那刻，他五指扣上了燕霏脉门，只要稍微施力，这只手就要废了──

　　背后风声突起，萧泠扯着燕霏一避，一道银光划过了他方才所站的位置，一回首，只见小徒儿站在回廊尽处，一脸惊骇的盯着他看。

　　「你们在干什么？」指尖在刀鞘上来来回回滑动着，耿青凤觉得自己的头就快炸开似的，为什么此时此地，燕霏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还有他没事，为什么会和师父动上手了？

　　刀柄晃啊晃地，萧泠低头看了插在地上的出鞘银刀一眼，又看了看让自己扣住手腕的这个──绣花枕头。

　　难道……燕儿会喜欢这种货色？

　　没有人说话，整个庭院似乎只充满了急促的呼吸声。

　　「燕儿。」燕霏笑了，汗珠自他颊边滑落，他用空余的一边衣袖擦过，说道：「我来……求赫连前辈把妳许配给我。」

　　几乎是一片死寂。

　　瞧燕霏的装扮，与平日里有着很大的不同，她彷佛可以感觉到，他极力想营造一种稳重气质……然而，在师父眼中看来，他可能还是一样是个绣花枕头。

　　耿青凤听见自己发紧的声音说道：「这里，哪来的赫连前辈？」

　　他想来……求亲？某种莫名的震撼敲击着她的心头，在分别了三个月后，燕霏紧跟着她的脚步来到洛阳……似乎，他的坚定其实更胜她所想象的。

　　无法控制的，她觉得视线有些模糊。

　　「妳师父不在吗？」好似松了一口气，燕霏居然转头朝扣着他手腕的灰衣人笑了一下，好像为此人不是赫连老魔感到舒心许多。

　　为什么她师父非姓赫连不可？就在此疑问浮上众人心头的同时，她亦听见狗叔的声音问他──

　　「傻小子！谁说她师父姓赫连来着？」

　　燕霏脸上古怪的神情一闪即逝，他轻声朝耿青凤说道：「我都知道了，妳还想瞒我吗？」

　　那日早晨，发现她失去踪影的时候，他急得差点拿脑袋去撞墙，就在茫然无头绪之际，大哥居然出现在他面前，像是早知道了这件事情。

　　暂等三个月──这是那日大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当日的心情，此刻他已经有些记忆不清了。知晓了她的身分之后，他隐约明白为何燕儿总像在逃避些什么，逃避自己的心情，逃避他对她的情感。然而，不论她是谁、为何离开，他只知道自己非来追她不可！

　　度日如年的三个月，就在大哥的坚持下过去了，入城前大哥说有事情要安排，倘若赫连老魔不愿放他二人离去，也有条后路可保他们平安……

　　「瞒什么？」眨了眨眼，她朝燕霏靠近几步。

　　「我已经知道妳是赤血教的人了，我不在乎！妳知道不管妳是什么人，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只要妳是妳就够了。」这句话，不晓得在心底说过了多少次，在燕府的时候他虽这么说过，但知道了她真正的身份后，他又问了自己一次。

　　假使和她在一起，他会无颜面对许多人，他还是决意要这么做吗？

　　答案是肯定的。即使必须因此避开许多人，他仍愿意与她在一起，就算是隐姓埋名也不要紧，只要他们能够相守，那些都不重要了！

　　大哥愿意支持他，爹和娘终有一天也会原谅他的……

　　燕霏到底在说些什么？他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在说笑，看着燕霏的同时，她彷佛也可以感觉到他的决心，一往无回的朝她而来。

　　即使不知燕霏是怎么误会的，但就算她是武林中人人唾弃的邪教妖女，他也愿意为她而来……这样的举动，究竟需要抛下多少东西？他的名誉、他的坦途，还有他的亲友？甚至，他可能于此付出他的性命。

　　哈！他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傻？就像飞蛾扑火般来了……不知何时开始，她已经泪流满面。

　　扣着燕霏的那只手，亦在此时松开了。

　　「师父，你听到了吗？」嗓音有些干哑的，她问道。

　　短暂的沉默过后，萧泠说道：「我不准。」

　　「可是……我喜欢他啊。」用手掌抹过面颊，她感觉从此刻起，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虽然她不相信永远，可是现在她却愿意相信燕霏，愿意去相信他。

　　呵……谁能料到，这种情况下，他居然会追来呢？

　　「我不准！」彷佛只剩下这句话可说，萧泠又重复了一次。「小子！信不信我杀了你？」

　　「您不能杀我。」望着耿青凤，燕霏柔柔的笑了。「您杀了我，我就不能和燕儿在一起了，您能不能换个条件？只要不违背天理人和，晚辈无不遵从。」

　　在萧泠回答前，一个问题止住了他的话语。

　　「师父，你告诉我！如果当年赵翠屏追到了萧泠身边，那么，萧泠是不是依旧会娶楚香君为妻？」这是个不能问的问题，此刻她却触碰了禁忌。

　　听说，当年那场婚礼，娘是有机会阻止的，只要……当时她愿意抛下自尊，再问师父一次──

　　萧泠沉默，眼中一道难辨光芒闪过。

　　「你告诉我啊！」耿青凤厉声喊道。

　　「不会。」

　　不会吗？原来答案是这样的吗？这是个值得她大声号哭的答案，但她没有哭，因为那一段过去，终究是属于师父和娘的。

　　「呵！师父，你知道吗？他为我来了，他为我不远千里的来了！即使以为我是魔教妖女，他依然来了……对我来说，只要这样就足够了，因为他来了……」

　　紧盯着萧泠，她说出了这辈子从没想过会说出口的一句话。

　　「他不是萧泠，我亦不是赵翠屏……我们之间更没有一个楚香君！」

　　她打破了！她打破了那个不能说出口的禁忌。彷佛一直到了此刻，才摆脱了童年的梦魇，她已经有力气去走自己的路。

　　「我要走了……」看了一眼落在师父脚边的银刀，她轻声道：「师父，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如果你觉得他不够锋利，那么不要紧，就让我作刀，他作鞘……」

　　走到燕霏身边，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模样，她轻握住了他的手，两人静静的离开了此地。

　　冷风吹过，独留萧泠一人静立园中。

　　□

　　「谁告诉你，我师父姓赫连的？」灯火辉煌的长街上，她向身旁的人问道。

　　「……我大哥。」艰难的吐出答案，燕霏痛苦的发觉到，自己似乎误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燕春的脑袋毒坏掉了吗？耿青凤瞇起眼，随即想到一件事，天下间会和她开这样玩笑的，不就只有一个人吗？这么说，燕春身上的毒患也已经痊愈了吧……

　　「我们要去哪里？」拉着燕霏的手，她问道。

　　「都好。」原先，他打算和她一同往北方去的，现在有了意料外的结果，他也不必觉得愧对父母了。

　　都好吗？是啊……在燕霏到来之前，她已经决定要离开师父的保护。现在的情况也没差多少，两个人一样可以浪迹天涯。

　　抬头望向明月，她突然想到，此刻娘不知到了何处呢？

　　燕霏紧握着她的手，他们相视而笑，说道：「走吧！」

　　是啊！该去哪儿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