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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白露(4) ...

  •   两人走进一间古器店。清久看中一枚勾玉,也拿给少枔看。

      是一枚质地极好的翡州玉,月牙般一弯莹青,两端用素银包裹,錾出细小的丁子小葵纹,通身饰珍珠璎珞,贯在银、砗磲与绿琅玕的颈链上。

      「我买给小妹。」清久一松手,勾玉稳稳落在另一只手的掌心。「小妹皮肤雪白,这青色也衬她。」

      真好看。少枔笑了笑,忽然也想给松岑买点什么。清久迅速交讫,又拉他出来:「幸好是二哥哥。」

      少枔有些错愕。清久抿抿嘴,一时又道:「你我各自都有意中人,便是大哥哥,这些年身边也有阿绫。二哥哥就不同,你几时见他对谁动过心?」

      如今再看,与莒确然是孑然一身的。同负杀母之仇,少枔心想与莒应当恨到极处却无法反抗,这其中又有多少无奈在里头。他垂下两眼:「难为二哥。我却不敢问。」

      清久两手交攥,徐徐发出一声长叹:「我也不敢问的。我与二哥哥往来有限,这一重身份又实在太尴尬,我每见他,只是压抑难过。上次他看我笑,说什么人性嚣薄,自己与苍生都是缘尽了。我听来悚然。」

      少枔心一紧,恨意与泪意一齐涌来:「我从不恨你,也必不疑你。」

      清久含笑长拜:「我说这世间还有诸般情味,何曾人性嚣薄,四哥哥又何曾如二哥哥所言一般,与苍生都是缘尽了。」他扬袖一指前方,「白月町的松花酒。我说过今夜要与四哥哥不醉不归。」
      两人彻夜殢酒。破晓时清久回到东宫,少枔便随他一同进内。

      在东宫盥漱更衣,清久又将他一路送至迩贤殿。少枔辞过清久,屈身穿过重重帘幕,来到御前,去刀,脱冠,折扇放在右手,伏地,稽首,十指并拢轻轻按压冰冷的蒲席:「我一身意气,辜负了父亲。」

      皇帝叫起的语气很温和,声音不大,却很沉实。这是平家败亡后父子两人第一次相见,彼此都是心思百转,有悲痛亦有怨憎,恍如隔世。

      少枔记忆中的皇帝怯懦卑琐,何曾像今日这般庄重堂皇。他心中许多话,皇帝似乎也有千言万语无从开口。许久,许久后皇帝抬袖轻轻揉一揉额角:「近来身上不适,请你先回罢。」

      这样淡淡一句,就便打发了少枔所有难抑的情绪。他很失望,走出寝殿时几乎落泪——并不是委屈或怨恨,而是空虚,一种无从发力的悲惶。皇帝也曾对他诸般爱顾,也曾将他抱置膝上,一一过问起居功课。「诸子之中唯四儿最像朕。」如今再听,竟然刻毒至极。少枔始终更像文绛,或许,也更像平家。

      午后日光转薄,道旁春花都已落尽,柳池畔落满踽踽涉水的白鸟。玉徽院的琵琶伎照例在此时练习琵琶,琤瑽划拨,鸣玉般的声音落在耳中却都是一样柔靡的调子。

      少枔缓缓走过柏梁殿,一下子又没了去处。他呆站了一会,并不立时离去。少枔终归不甘心就这样向谢瑗示好;然而若不屈膝,自己又有什么资本与谢家抗衡?也正是此时,绫与女伴们谈笑着从西对殿走过来,见到少枔不觉一怔,「殿下——」她惊于少枔的不期而至,迅速按下惊愕,「中宫还在与万寿宫歇午,殿下随我进来等罢。」

      谢瑗很快起身,抱着云央殷勤将少枔让进一扇隔间。她鬓发散乱,满额汗意,肌肤却皎洁明皙,眉目也不见一丝老态。

      「这样急着过来。原该多歇一歇的。」谢瑗温声开口,却避开所有称呼,「抱歉怠慢你,阿央一刻也不能离开母亲。」

      少枔理解地点点头:「多得中宫还肯见我。」

      谢瑗微笑:「自然要见的。我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少枔只觉这四个字无比恶毒。谢瑗叫了茶。风炉、白银釜、紫竹筥、玉碾、罗合、盂碗畚札皆为昔年平家所制,连敛袖烹茶的姿态都与文绛一般无二。谢瑗是钟州人,如今京白说得比文绛更地道。轻松上扬的语气,沉实的尾调,一音一板恰到好处。

      终究是门庭不高,恨着平家,又想学平家通身的气派。少枔心中苦冷,滚烫的茶汤含温了依旧难以下咽。柏梁殿珠光宝色粼粼流转,压得他透不过气。茶吃得很慢,两人分坐上下首,彼此间由始至终不曾说过一句话。天光暗下一分,滴漏不徐不疾蚕食时光。吃毕茶,谢瑗抱起云央放入摇车,又叫一箅京果子。少枔忍不住拦下她:「中宫不必了,我坐一坐就走。」

      谢瑗抬头淡淡看他一眼:「以后常来罢。」

      少枔避开目光。乌檀摇车里,云央睡得很沉,微张着口,涎水不住地往下流;广额丰颐,肌肤皎洁,额前一蜗乱发蓬蓬的有些滑稽。他无由地说了声:「真好。」

      谢瑗的神情一下子松下来:「以后常来看看阿央。」

      少枔默声而退。

      少枔去后,绫过来收起茶器。谢瑗很疲惫,倚在软枕上恹恹地不愿说话。绫回来时,正巧槿园也在,穿着银红衣衫,很悠闲地坐在一旁推动摇车。槿园见到绫,拿出一匣橘丸让一让她:「典侍尝尝。」

      绫拈起一枚,小小地咬一口。槿园笑眯眯看着她:「好不好?」

      很好的。绫连忙点头。想起槿园初来,两人多有龃龉。槿园一派地方习气,张扬且风流,与内里简直格格不入:先是不肯讲京白——一口软糯的钟州话,拉着谢瑗欹身撒娇——谢瑗倒也真疼她,便也陪她讲。旁人眼里,姑姪二人终日窃窃,像抱了天大的秘密;再是不循礼仪——与殿上公卿恣意打闹——出入则随从甚众,连唾掉一颗槟榔都引人趋之若鹜。

      柏梁殿许多女官都讨厌槿园:「还不如那个桂宫。」

      绫并不常去栖鸾殿。女伴们张牙舞爪地学给她:「是个疯子。」

      现在再想,槿园待人其实是很真诚的。绫咽下橘丸,槿园将一盏乌梅汁推到她面前:「别噎着。」
      绫笑了笑,槿园也咯咯笑起来。「怎么。」谢瑗眼皮微抬,「二之宫今日没来带你出去?」

      槿园又笑:「那个人很没意思,我厌透他了。」

      谢瑗叹口气:「哪个你不厌呢。」

      槿园含笑不语。

      谢瑗也不再问,只是淡淡道:「二之宫怕是等累了。你既不愿见他,就叫他回去罢。」

      绫心一动。这些天的确常见与莒过来。槿园功架大,日光再毒,与莒也只得在外面等。绫有时替他留一盏茶,放凉了悄悄端到花荫里。与莒晒得面颊通红,汗水沿鹡鸰漆冠的簪带汩汩而下。绫忍不住劝:「二之宫这是何必。」

      与莒端起凉茶一饮而尽,憨憨笑了两声,只是将茶盏递还给绫。绫也不意外,只道:「那,二之宫就再等等。」

      槿园不屑:「脚长在他身上。」

      谢瑗微微摆首,转头吩咐绫:「叫二之宫上来。」

      与莒缓步进殿,身躯挺得笔直,长长的衣带拖出窸窣的声响。

      槿园埋头拿银锤丁丁地敲着小核桃。谢瑗叫人看了茶:「我这里烹竹蕈嘉鱼,二之宫不妨吃过再走。」

      与莒稽首:「母亲恩赏。」

      槿园笑嘻嘻道:「姑母急什么。姑母赏了二之宫这口茶,二之宫还不舍得喝呢。」

      槿园眉目娇美,姿态窈窕,即便再骄纵,旁人也很难真正恨起她来。与莒腼腆地垂头饮茶,许久将空了的茶盏向槿园倾一倾。槿园又替他满上一盏:「你再饮。」

      绫悄然离开。

      与莒的谦卑与驯顺,让人忿忿,也让人心痛。聪明如他,在这逆境之中选择做一个趋利小人,谁料乱世如此,连小人也是难当的。绫偶尔也想知道,与莒是否还记得惠正嫔当众自戕的惨状。

      ——她不明白,怎么才一晃儿,与莒就认了谢瑗做母亲。

      然而绫毕竟绝少议论是非。她只觉这一日太窒闷,从柏梁殿下来,皇帝也未叫上去,便索性到安熙嫔那里坐一坐。

      栖鸾殿依旧很清静。安熙嫔正卧病,为了驱散恶气,睡榻旁放着两缸浮满花瓣的净水。松岑并不在殿中;乳母将扶黎抱去北殿安睡。安熙嫔很抱愧:「怠慢典侍。」

      绫连忙按住她:「不忙。嫔还是好好休养。」

      安熙嫔轻轻点点头:「主上都好罢?」

      「都好。」绫为她打一打扇,目光徐徐扫过绣架上半朵凌霄花,「过几日会传嫔上去的。」

      安熙嫔笑了笑,眼底浮起一层娇慵的雾气:「不巧葵宫睡着,否则一定让你抱一抱。」

      绫望一望北殿:「我明日还来。」

      安熙嫔微微摆首:「我只当典侍说笑。你兼顾御前与中宫两处,不易脱开身。」

      绫避开脸,最后一寸日光移上槅窗,不留情面地照过来,锋利得让她头昏。她推开槅窗,雾霭流动,满室暮云略有焦麯气。乌檀的矮榻,织银青绫被,鹅毛软枕绣着当季的流水菖蒲纹样,软枕旁边放着一枚枯淡的香荷包,绣的依稀还是凌霄花。

      原是皇帝一直佩在身上的。

      安熙嫔待皇帝的全部心意,便都在这千万朵凌霄花里头。绫曾错看成石榴,以为她与其他女眷一样,不过是渴盼子嗣。然而这些年,绫从不见安熙嫔有一点争宠之心。六皇子去后,她便这样淡淡地生活。等到松岑回来,也还是如此。

      她也曾这样淡淡地回护绫,虽不当众说什么,却会在绫被世间物议压得抬不起头时,雪夜里悄悄为她添一捧灯。过去许多年,这情意绫始终念在心里。正如清久所言,世间诸般情味,何曾人性嚣薄。

      绫岔开话头:「桂宫不在?」

      安熙嫔目意浑浊:「桂宫不喜欢这里。」

      不喜欢?谁又真正喜欢这暗无天日的生涯呢?绫揣想桂宫长在乡野,一定很讨厌内里繁缛的礼数。譬如槿园,初次进内,一天行礼下来,窝在谢瑗怀中嚷背酸。或许还有空气。几次与元度说起,内里连空气都是窒闷的。

      「雨天尤是。沉沉的,刀子割不开。」

      安熙嫔又说:「桂宫十五岁,到了出嫁的年纪。年初大宫出使乙余,听说也谈了这桩事。」

      绫心一沉:「嫔不舍得的吧。」

      安熙嫔静静看她一眼:「当年带走桂宫,也没人问过我舍得不舍得。」

      一言至此,绫也不便再说什么。她向来口风很紧,从不侈谈御前之事。绫想起昨日看过一折急报:南夏暴乱,完陵君被杀,公子听涯嗣位为花川君,大按司为相。

      皇帝看后只问:「没有平中将的下落吗?」

      绫仔细翻了翻文牍:「没有的。」再看看皇帝,肢体面容十分枯槁,很憔悴,分毫不复当年丰神俊朗的模样。

      皇帝轻轻哦了一声,叹口气,仍倚回青罗软枕上。枕头里填满末茶与晒干的茉莉花,靠上去有沙沙的声音。皇帝忽然又问:「听涯今年也十几岁了吧?」

      绫想了一会:「花川君年光与桂宫差不多。」

      皇帝的目光一分分暗下去。幔帐低垂,透雕的挂檐上摇摇垂下细小的珊瑚流苏与金铃铛。皇帝用力叩了两下坐榻:「还不到这个地步。」

      绫只疑听错:「主上?」

      皇帝苦笑几声,却说起钟州的灯市。「我十几岁时,总喜欢去灯市闲逛。钟州的灯市真好啊,火树银花,光影流转,有好吃食,譬如青柚炙豚,又譬如中宫喜欢的榆叶百岁糕。有好风物。我记得民人会将莲蓬在日影里阴干,镊出莲实,孔洞里塞满各味香粉,再用银线弯成吉祥图案上下都锔住——」

      绫接口道:「叫做香铃铛。故地也有的。」

      皇帝抚一抚鬓发:「生涯至此,说如意也如意,若说不如意,原本处处不如意。」

      这话太苦冷。从御前下来之后,绫彻夜不能安睡。时局急转直下。胥燊受少枔所托,昼夜兼程赶去南夏。真侬城的离宫里,完陵君与君夫人早已死在弓弦之下。平惟良怀抱伐檀,正调集军马星夜出城。

      时光回到二十日前,两班权臣囚禁完陵君,逼他下诏屠杀南夏境内的中洲侨民,并将最疼爱的幼妹息道宫送至北朝,与宜明院为妃。

      洛东召还平惟良的旨意也在此刻送抵。君夫人横尸阶下,伐檀坐在一旁木然注视母亲断裂的脖颈。平惟良闯入殿内,迎面撞上惶惶无措的完陵君。风雨如晦。完陵君一把攫住平惟良,又放开他,走出几步,缓缓转过头凄然笑道:「并非我不好客——也并非我不愿留你。大将,怕是你不得不回中洲了。」

      平惟良连连摆首:「殿下有难,我不便擅去。」

      完陵君形容憔悴,洁白的衣襟上还沾着君夫人一片血迹:「大将,我不能留你。」

      平惟良仍要再问,完陵君却陡然狂怒起来。「愚蠢!」他一手挽紧伐檀,一手狠狠将平惟良推了个趔趄,「你此时不走,是想给我陪葬吗!」

      平惟良一惊,两膝一屈跪在完陵君脚下:「我是中洲臣子,按例不跪番王。然而殿下待我恩义之深,又岂是这一跪所能报答。如今殿下蒙难,我手握重兵,理应为殿下清剿逆贼。」

      完陵君摆手打断他:「我不要你替我清剿任何人。你麾下的兵应该去守你的家、你的国,实在不必为番邦这点龃龉断送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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