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凝墨》今风

35、第三十五章

　　1.
　　淡金色反射着光芒，阳子微微眯起眼睛。
　　麒麟是天帝的造物，阳子见过各国的麒麟，却仍然觉得峰麟是其中最为美丽的麒麟之一——淡金色的长发，莹白的皮肤，深邃的五官……那是一种精心雕琢的美。
　　峰麟的美自里而外透露着一股寒意。同时又十分矛盾，阳子从她的孤傲的眼神里看出了迷茫。虽然不清楚缘由，但是阳子坚信着这一点，峰麟很迷茫。或许比阳子流落巧州国那时更甚。实际上，在与峰麟会面之后，阳子从景麒那里听到了峰麟的不少传闻，明白了峰麟是被称为“天罚”的麒麟之后，阳子心里对于这个评价微微不认同。
　　景麒紧紧跟随着阳子。
　　随着距离峰麟的距离越来越近，阳子的脸上露出些许笑容。
　　“峰台甫！”
　　峰麟诧异地看向阳子主从，疏离地说道：“景王大人，景台甫。”
　　“女史说冒犯了您。虽然是应该由她本人来向您道歉，但是女史说希望我和景麒来见峰台甫。”阳子解释说。
　　景麒意有所指地看了自家主上一眼。
　　峰麟说：“景王大人。您心中的正义是什么呢？”
　　阳子微微一愣，没想到峰麟会直接问她这样的问题。
　　“正义吗？就算峰台甫这么问，我也不敢轻易给出答案，”阳子摇摇头，“轻率地回答是对您的不尊重。坦白地说，治理庆国已经这么多年，让我感到困惑无解的事仍然非常多。”
　　“景王大人的话，是胎果吧……”
　　“您说的没错。因为是胎果，又是赤发，所以被大家起了‘赤子’这样的字。一开始的我什么都不明白，时至今日依然没有多少改善。尽管这样，我却并不觉得羞愧。也许‘赤子’原本带着调侃的意味，可是同样也寄托了臣民对于我的期望不是吗？因为是胎果，所以理直气壮，对于政事不闻不问的话，不光是景麒他们无法原谅我，我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困惑的话，就去搞明白，自责的话，就把事情做得更好。这也许也是我的正义的一部分吧。”
　　“……您是一位优秀的王。”
　　阳子微微一笑，摇头。
　　峰麟说：“我敬佩您。我听说戴极国的承王，和您一样是胎果，却在登基之后一年就退位了。同样是接受了臣子提议的字，同样是对自己的国家一无所知，她却没能走多远就在蓬山上拔剑自刎，逃避了自己的责任。”
　　承王？阳子困惑地看了峰麟一眼，开口说：“不是这样……不知道峰台甫所听到的传闻是怎么样的，但是至少承王不应该被这么批评。我对于承王的了解不多，但是延王大人对于那位大人的评价不低。泰王也是对承王颇为认可。”
　　又是这样吗？明明是败者，却还要高声赞颂，真是一群奇怪的人，就算是奉承，也足够让峰麟感到疲惫。
　　疾步前进的峰麟，没有注意到阳子配合一般地勉强跟随。
　　景麒的眉毛紧紧皱起。
　　2.
　　“承王是一位不幸的王。没有人不这么认为，延王认为承王的退位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因为，至少在退位前，承王没有任何将要失道的预兆。她的退位是很多人意料之外的事，从没有这样的先例，一位刚刚步入上升期的王却突然退位。就像是为归来的泰王让位一样。”阳子说，“而且据说，泰台甫失去了第一位王的所有记忆。”
　　麒麟对于第一位侍奉的主上总是给予了最大程度的依恋，哪怕不幸失去了第一位王，选择了第二任，麒麟也常常无法忘记第一位侍奉的君主。重新选择王，无论对于第二任的王还是麒麟，都是一种折磨。
　　麒麟侍奉王为主，是把自己的全部托付给了跪下俯首立誓的那个人，从此麒麟满心里都将只有那个人，无法拒绝王的命令，优先级甚至在百姓的生死和国家的安危之上。从跪下的那一刻起，麒麟就属于它的王。麒麟死去，肉身会被使令分食，从此只在史册上留下一个名字，成为王的附属物，而王先于麒麟死去，至少会被麒麟永远地记住。
　　可是，承王不一样。她注定是十二国戴史上不起眼的一笔，甚至连曾为半身的泰麒也把她忘记了。
　　昏君留下骂名，明君留下美名。承王却如她的谥号一样，一夜之间被所有人忘却。所有悲欢爱恨，都在一瞬烟消云散。
　　阳子又道：“戴国的情况非常特殊，承王接受戴国的时候，戴国经历了一百余年的动荡，是哀鸿遍野、荒芜贫瘠的国家。承王即位后，被权倾朝野的臣子打压在先，后又在学子的暴乱中失去了最重要的引路人，即便如此，她依然在身边人的帮助下让戴国以可见的速度飞快发展起来了。非常惭愧，我自问无法做到这样的事。”
　　无论怎么努力，还是输给了天命，身为败者的承王折晶，如名字一样，眨眼破碎了，刚极易折，那般晶莹美丽之物，最是无法久留。
　　阳子由衷地感到可惜。阳子是胎果，又和承王经历相似，不长的时间里，庆国和戴国的交流一直很多，承王的含恨退位，常常引起阳子的感叹。
　　一旦接受了玉座，就没有被赋予退路，王就是这样的生物，得到一些，失去一些。王国的倾覆、振兴，总能引起阳子的相怜感。也许正是因为王座上的王太过孤独了吧。
　　峰麟的脸上像是披着风雪一般冷硬，对着阳子，表情过于冷漠，让阳子有些尴尬。
　　淡金色长发的少女毫不留情地说道：“景王大人太喜欢把自己放在过于低的位置了，不是吗？无论如何粉饰，承王是个失败者的事实也不会改变，治理国家超过的百年的明君，没有哪一个是一帆风顺的，输给了不幸的人，没有值得尊敬这样的说法……这就是我的正义。”
　　3.
　　因为宫中的事被叫走的阳子，在处理政事之余，被祥琼问到和峰麟相处得如何时，露出了苦笑。
　　“阳子也被那位台甫骂得很惨吗？”
　　连阳子都铩羽而归，是祥琼怎么也没想到的事情。
　　阳子惋惜地说：“峰台甫太为难自己了……”
　　虽然不明白事情的始末，但是阳子有了朦胧的想法。峰麟自始至终都在咄咄逼人地反驳着阳子的观点，可是峰麟在其他方面表现的却又非常得体。与其说峰麟是在驳斥着阳子的观点，倒不如说峰麟是在否定着她自己。以那孩子的有礼来说，只有这样的解释说得通。
　　峰麟究竟是为什么那么无法原谅她自己？她经历了什么？
　　就像被绝对的正义驱使着的末路的人，感到自己走在错误的路上，发出绝望的悲鸣，不断否认着自己，却依然不受控制地越行越远。
　　于是变得越来越偏执。
　　与其被称作“天罚”的麒麟，在阳子看来，峰麟更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而能够拯救峰麟的不会是阳子，唯有远在芳极国的峰王才能做得到，不是他绝不可能。
　　而正在阳子思考的时候，峰麟正和景麒一起左在使令的背上。
　　“景台甫不觉得麒麟是很可悲的生物吗？”
　　景麒诧异地回过头。
　　峰麟的发丝狂舞，眼神格外认真，身为麒麟说出这样的话很奇怪，可是她偏偏表现得非常从容，让人不觉得怪异。
　　“为什么这么说？”
　　“依附于王，为王而生，为王而死。景台甫在景王身边时，不也是如同附属物一般，只能维持礼仪周到，沉默地站着吗？”
　　景麒严肃地说道：“我不觉得有何不妥。我们是为了辅佐主上而来到主上身边的。我信任主上，如果主上决定了什么的话，我一定会支持她。我不说话是因为不需要，主上绝不会因为我打断了她的话就愤怒，也不会有人因此觉得不妥。峰台甫为什么会那么想？”
　　这时候，峰麟想起了，延王曾经说过，庆国是一个追求着人的尊严的国家。景王的初敕是“废伏礼”，景王绝非幻想着人人平等的爱做梦的女王，但是她尊重每一个人的尊严。
　　一直紧绷着脸的峰麟，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微笑，寒星一样的眼睛映入光芒，那是一个非常耀眼的笑容。
　　“景王大人真是一位了不起的王……”
　　一个雀鸟体型的使令突然落在景麒的肩膀上，张开嘴，里面传来阳子的声音。
　　“……景麒，请尽快带着峰台甫回来。泰王大人拜托我们照顾泰麒，泰麒很快就要随着使者队伍抵达。峰台甫是否希望见一见泰台甫呢？”
　　景麒追问说：“戴国发生什么事了吗？”
　　阳子安静了一会，说道：“依然是权臣之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戴国那么久没有王——至少保护好泰麒的安全，泰王是这么拜托的。”
　　后面的话，峰麟已经听不清楚了。
　　仿佛是一声巨雷，轰鸣在她的全身，有那么一秒，她几乎要血液凝固了。
　　泰麒——
　　那是一个在内心呼唤无数次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