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留下的痕迹》楚惜刀

1、第 1 章

　　牵他的手，来到海边，这是旅程的最后一站。近崖的岸边，有一处许愿树，据说是这里最受欢迎的景点，情侣必到之地。
　　遥遥望去，厚厚的枝叶撑开一把巨型的伞，无数黄丝带缠绕其上，飘忽风中。树下熙攘的人群，躲在美好愿望的庇佑下，遮挡头顶似火骄阳。她把塞在他手心的黄丝带拎起，海风一吹，丝带拉得笔直，她的心情也随之兴奋。
　　“呵，都系满了，你要抱我上去！”她翘首张望，寻找收藏心事的地方。到处飘扬的丝带，宛如一株盛放的硕大鲜花，密密麻麻的祝福，压弯了大树的枝桠。
　　“听说这棵树有个美丽的传说。”他回忆昨夜躲在旅馆走廊里翻看的小册子，女孩转头仔细听着。
　　“从前有一对情侣，男的每天都要出海，女的就在太阳落山的时候，站在树下等他归来。可有一次，他出海后就没有回来。村里人都说他死了，她不相信，就到这棵树下祈祷他平安回来。”
　　身旁有几个游客闻之恻然，也凑过来听。
　　“后来，那个女的等了二十年，每天日出的时候，都站在这棵树下，从一个小姑娘，等到了两鬓露白……”
　　女孩低下头：“她好可怜——最后等到了吗？”
　　“等到了，他终于平安回来。因为台风，他漂流到海外，在异国流浪了二十年后，他凑足了钱，回到故乡。后来，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人生最后三十年的岁月。”他的语调中，饱含了感慨，赢来了游客们的叹息。
　　游客散开，议论纷起，这故事，真或假不重要，人们只是想着，换作自己，有没有可能为所爱的人，等上五分之一个世纪？美茜蒂丝等待爱德蒙·邓蒂斯，也不过十八个月而已。她心头飘过这句话，看身边那人，他会等多久？
　　“用二十年，换三十年……”她喃喃自语。
　　“把它挂上去吧！我们俩，会一直在一起的。”他用力按按她的手，让她从故事中解脱出来。丝带上两个名字用一笔写就，紧紧相连，她想着，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他屈起双腿，像个求婚的骑士，为他的公主搭建一座阶梯。女孩歪着头笑，用手按了按他结实的腿，“行吗？不行就说哦。”踩上他的腿，右手扶着树的枝干，将写了两人名字的丝带甩上一个空着的枝头。她移开右手，捏住丝带的两端，小心地打了个结。
　　他抓牢她的脚，恨不得再长高一米，就可把她抱上枝头，轻巧地完成护花的使命。看到她终于系好了结，刚舒了口气，忽然她重心偏移，身子往另一边斜去。撤腿，伸手，弯腰，环抱，惊险得仿佛她跌下山崖。好在总算是接稳了她，心扑扑乱跳，惊涛拍岸。
　　她笑嘻嘻的，一点不在意，“来，看我绑得怎么样？”
　　他指着树干上突起的硬结，一大块班驳的树皮像裂开的伤口，“跟它许愿吧，要悄悄的，只能说给许愿树听。”于是她贴近了树，瞥一眼他温柔的笑，轻声说了一句话。
　　旁边有一对情侣受了启发，女孩拼命要男孩蹲下来，两人嬉笑扭打在一处。另一对挽臂同游的白发夫妇看了，相视一笑。
　　这里的平静很快被一阵急促的动作打破，这些人的视线被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吸引过去，她痉挛般的动作，和他人的安逸平和形成鲜明对比。高举着双手，她迅疾地翻过一条条丝带，瞥一眼上面的字，又检票似地挪向下一条，表情越来越落寞。
　　飞舞的丝带卷起她的手，像海草抚摩绝望的溺水者，她不停地扯过一条，扔下，再匆匆挑一条看。那些热辣辣的话，海誓山盟的句子，不断刺痛她的眼。
　　所有人的注意力不觉都投向这个倔强执著的女子。她的每一眼，看到都是失望，然后，继续失望。翻遍了触手可及的丝带后，她甚至爬上许愿树的主干，像蝙蝠伏在上面，一面移动，一面扫荡其他的丝带。这时人们才发觉，一个高挑的男孩异常紧张地盯住她，张开双臂，惟恐她一个不小心跌下。
　　她翻了许久，等到力竭，才虚脱似地爬下来。那男孩连忙接住她，安慰地说：“也许被风吹掉了，不用再找了。”
　　“不会的，他说过他会来的，他一定会系得好好的，不会掉的。”她拼命摇头，眼里的泪却已闪闪发亮。
　　白发夫妇又对视一眼，俱是不忍。他们住在海边，天天来这里散步，这已经是第七天见到这两个年轻人了。这女孩，每次都满怀希望而来，满载失望而去。她想找的那条丝带，那句祝福，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人来了，人去了。许愿树沉默地守望，沉默地等待。
　　它知道，其实那个美丽的传说，从未发生。因为世人，鲜有这样的耐心。他们只愿意幻想，因而造就无数传奇。只有它，傻傻痴痴的，为一句诺言，等待了数十年。从一个小小少年，坐化成一棵树，它坚韧的心亦被不断磨损。然而它还是坚持下来，数十年如一日。
　　总在想，明天，也许明天就可以等到，她来了，虽已白发苍苍。但接踵而过，永不是她。
　　她为什么离去，不重要了，她说过要来的，成为它执守的信念。
　　第二天，白发夫妇中的老先生提前来到了树下，手中托着一根黄丝带。紧挨着别的丝带，他颤颤地系好了他的心愿。许愿树很好奇，它想知道老先生的心事，天天见面，他仿佛一个熟稔的邻居，而这是他第一次的寒暄。
　　然后，老先生凑向它的伤疤，轻声细语地说，化验报告出来了，他将不久于人世，以后，他再不能陪她散步了，希望老天爷可以找个善良的人，代他照顾他的妻子。
　　许愿树伤心地听着，它害怕听到这样的话，除了叹息，它无能为力。这时候又有人的惊叫传来，人们纷纷仰头，看悬崖上一个白色的人影，直直往海中坠落。
　　有人投海了！三天两头，总有想不开的人，到这里结束自己。许愿树悲哀地想，它甚至不能折断一根树枝，作人的救命稻草。
　　然而紧接着，又一个人影落向海面，飞溅的海浪，顿时淹没他们的踪迹。救生艇破浪而去，人们聚向出事的海边，焦急地等候。
　　人被救上了岸，是那个寻找丝带的女孩，她终于没了信心，放弃了寻找，也放弃了自己。
　　人们叹息着，看那个男孩为她做人工呼吸，老先生兀自摇头，说：“不懂事啊！”他的夫人也来到海边，搀起他的手，拍了拍，似是安慰。两人的手臂，紧挨在一起，
　　男孩眼中透出倔强，别的救护人员要帮他，都被他推开。他的抢救动作很娴熟，间歇时口里更不停呼唤她的名字，围观的人，都在一旁为他打气。慢慢的，女孩睁开了眼，人群一阵欢呼，看两个人相拥而泣。
　　谁也没有发觉，许愿树流泪了，它的泪，划过粗大的树干，划过寂寞的沙地，流向大海的深处。它要等的人，没有来，也没有人像那个男孩一样，守护着它。它也不能满足世人的愿望，因为它，只是一棵再平凡不过的树，连自己的未来也把握不住。
　　第三天，许愿树突然枯死了。人们说，海水太咸，它得不到滋润。美丽的黄丝带仍在枯树上随风飘扬，那些未了的心事，似沙雕的城堡、水写的文字、空中的楼阁，成为最后的风景。很多人到这里来悼念它，缅怀它给人带来的幸福。它仍然很受欢迎，人们在它面前，安静地回忆从前。
　　过了一年，一个拄拐杖的老婆婆来到了许愿树下，她佝偻着身子，缓缓抚摩着干枯的树皮。老婆婆在树下坐了三天三夜，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
　　后来，那棵许愿树旁，很神奇地长出了一棵树，亲密地缠绕着它的树干，仿佛恋人紧紧的拥抱。这棵树在短短的时间里，变得枝繁叶茂，充满了生机。海边，又聚满了祈福的情侣，鲜艳的黄丝带漫天飞扬。　　
　　希望，留在潘多拉的盒底，唯有足够的耐心，才能等到它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