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无故事》夏墓凉

2、破碎谣

　　夏天的树枝依然葳蕤稠密，远处山峦叠嶂，层层环绕，我坐在一张破旧的长椅上。身后是囚禁了我整整三年的监狱，它散发着一种腐烂而又荒凉的气味，突兀地被几座大山怀抱，被这片贫瘠的土地所接纳。
　　“小姐，需要抽烟么？”他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黎明里显得十分单薄。
　　我抬头一看，是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男人，他和我一样穿得破破烂烂，脸上全是深深浅浅的沟壑，古铜色的皮肤在这天第一缕的阳光里呈现出泥土的颜色，是个流浪汉。他的手上夹了一根烟，就这样悬在半空里。
　　我接过去，礼貌地说到：“谢谢。”我触摸到他的皮肤，像被阳光晒得十分沧桑的沙子。
　　那是我第一次抽烟，之前我见过很多烟，但那些都被我遗忘了，之后我也见过很多烟，每一种似乎都要比这支好，但这支烟，大概是最悲伤的一支。后来沐风对我说，你那大概是河南那种二块五一包的烟，不过它有个好听的名字，散花。
　　我学着他的样子吸了起来，呛得我几乎要哭出来，我是真的很想哭。突然他站起身来，对我说到：“好好生活。”我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原来他知道我是一个刚刚被放出来的囚犯。
　　我自由了。但我始终在等待。
　　忽然，身后响起吉他的琴音，那么熟悉。
　　Gone are the days
　　When my heart was young and gay
　　Gone are my friends
　　For the cotton fields away
　　我走过去，一个少年唱着歌，抱着一把与他身高不符的吉他。我知道这首歌，这首歌名叫《老黑奴》，歌词的内容是说一个孤独的老黑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但他依然坚强地活着。我也知道这把吉他，那是一把红棉缺角吉他，是当初才到A市的时候我给秦霁买的，面板上刻了QJ。
　　我就这样安静地听他唱完了一首歌，他抱着吉他向我走来，说到：“你认识这把吉他么。”
　　我点了点头，秦霁，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是来接我的么，为什么你还不出现。
　　少年对我说到：“我以前在公园里唱歌，弹那种怎么调都要走音的吉他，几乎没人听我唱歌。但是一个哥哥每天下午都会坐车来到公园听我唱歌，他送给我这把吉他，让我好好唱下去，他说以前他也跟我一样。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来听我唱歌了，昨天下午他来了，他说有一个姐姐会在这里听我唱歌，她会很喜欢这首歌。姐姐，是你么？”
　　我淡淡地点了点头，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索性就让它流了下来。
　　“姐姐，你哭了？”少年问到。
　　我用袖子狠狠地擦了一下眼泪，说到：“那你知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对于他来说，很重要。”少年笃定地说到。
　　我张开双手拥抱了少年，他也很认真地拥抱了我。我继续向前走，看见他向我挥着手，盛开出一个灿烂明媚的笑容。
　　空荡荡的长街，连一张被风吹起来的纸屑都没有。我终于看到了前方有一个电话亭，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过稻草还没被我抓住就断了，因为我身上没有钱。我失望地放下电话，却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秦霁，我知道，你终于来了。
　　于是我一转身就紧紧地抱住了他，他身上有着一种好闻的味道，不像是香水，倒像是香皂的味道。他却轻轻地推开了我，说到：“叶小姐，对不起，是秦先生派我来接你的。”
　　我尴尬地笑了笑，呆立在原地。他走到一辆黑色的汽车面前，打开了车门，“叶小姐，请上车。”
　　“他怎么不亲自来？”我在镜子里看到一个邋遢不堪，脸色苍白的自己，于是下意识地抓了抓头发。
　　“他很忙。”我从镜子里看了看这个陌生的男人，虽然长得还算英俊，但一点表情都没有，最讨厌这种装高冷的男的，于是我对他最后一点好印象都没有了。那时候我想着我跟这个人大概以后一辈子都不会再说一句话了，可是我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个人，在我以后的生命中占据了不可或缺的地位。
　　整个路上，除了这段有点突兀的对话以外，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我摇下了车窗，整个视野从荒无人烟的郊区到热闹繁华的都市，那些踩着十几厘米高跟鞋的女人从一幢幢看不到顶的楼里走出来，同样面无表情。那些年轻的学生们成群结队地凑到早餐店门口，热气腾腾地出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各种各样的人，背负着不同的使命，各自走去他们要到达的地方。
　　车在一家书店的门口停下，“叶小姐，请下车。”我抬头看见了“忆川书屋”这四个字。
　　我下了车，“难道不带我去找秦霁？”
　　男人关上了车门，不耐烦地说到：“我说了，他很忙。先进去。”
　　于是我跟着他走进了这家书店，店员都很有礼貌地跟他打招呼：“顾先生好。”
　　我立刻会意他是这家书店的老板，他头也不回地向一个小门里走去，我迟疑地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来冷冷地说：“跟我进来。”
　　原来书店的背后还有一套小小的房子，一个胖乎乎的女孩儿坐在沙发上喝着豆浆，看见了我们，她便放下了豆浆跟男人打招呼：“顾先生。”
　　他的目光从我的脚一直移到我的头，最后说到：“童童，带她好好洗洗，换身衣服，再吃顿饭。”说完便又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和童童聊天的过程中，我才知道这个男人叫顾忆川，对所有人都十分冷淡。我念着他的名字，最后问到：“他是四川的？他的父母太想念四川了吧？”
　　童童将喝完的豆浆扔进垃圾桶里，说到：“对啊，不过很小他就跟他爸爸到A市来发展了。”
　　一想到四川，我便欣喜地说到：“我也是四川的，他是哪里人？”
　　童童嘟了嘟嘴，说到：“好像是成都的。你呢，是哪里的？”
　　“郦城。”我看见童童露出一个十分尴尬的笑容，就知道她一定不知道这个在地图上只有一个小点的县城，但是那里，却埋葬了我的年少青春，埋葬了我的童年记忆和那些不忍回首的往事。但是后来我带她来到那里的时候，她还是不顾形象地大吼了一声：“啊，好漂亮啊!”其后果就是招来了几只路边的小狗对她又咬又蹭。
　　我几乎用掉了大半瓶的洗发液和洗发露，我看到那些灰黑色的水流打着旋儿地离开了地面，终于明白我已经离开了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我又重新拥有了一切，可是有些东西，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我清醒地明白着，也混沌地遗忘着。
　　我疲惫不堪地躺在浴缸里，似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我听见我头发细微的拨节，心脏迸发出不可抵挡的呐喊。我闭上眼睛，我的肌肤广阔如田野，毛孔一张一合，回忆在我的血液里汩汩流动。

作者有话说

　　所有的文字都花了我很多的心思，采用了第一和第三人称转换。
感谢支持，也感谢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