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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往事已成空 还如一梦中 ...

  •   第七章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天还未亮,穆岑睡醒出了一身冷汗。
      他坐在床沿,双手一遍遍捋过头顶,方才的梦让他心生燥意。
      而这股燥意,最近一直缠着他,一点也不陌生。

      他甩了甩头,却甩不开脑海中连翘的脸。

      梦里,是时间与空间都错乱的场景。

      穆岑清楚的记得那是朝和初年的事,父亲拖着只余半口气的身体痛苦的数着剩余的日子。即使一生治病救人,医术几乎登峰造极,最终却是没救得了自己。
      那年穆岑十六,他和太医院的老医官吵得闹翻了天,一气之下跑出宫,把自己关在善药坊三天,终于完成了自以为能够救命的仙药。
      洋金花、蟾酥、薄荷脑……即使在老医官万般不认同下他还是找齐了七种药材,煎煮熬制到第三天才初具药效。

      梦中的第一个场景便是在善药坊。
      穆岑把自己关在屋内三天,出来时迎接自己的是七岁的连翘。
      彼时的她当自己是最亲的人,抱着自己的一条手臂软软的念叨,“前几日我偷溜出去玩,遇到了好多的事,小师傅你怎么才出来啊?”
      穆岑麻痹的抽出手,听着自己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连翘,你……帮小师傅试试药可好?”
      “不!”梦里的连翘惊恐的望着自己,“我不吃那药!吃了之后我差一点死掉,还会忘记很多事!那是毒药!是会让人麻醉和上瘾的毒药!”
      “好好好……不吃就不吃,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

      第二个场景,是在清泉山。
      穆岑将摄心蛊交到连翘手中。
      “师傅,这个蛊为何要用我自己的心血喂养啊?”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与莫良颂心意相通,我们才能更好的控制他为丞相做事!”
      “为何我们始终要替丞相做事?”
      “父亲临终前交代我……”
      “交代什么?”
      “交代我……助贤者得权,不可忤逆本心。”
      “丞相就是贤者吗?师傅的本心又是什么?”
      “……”
      “师傅,连翘小的时候是怕疼也怕血的,你记得吗?”
      “记得。”
      “后来与师傅学医,虽然见得多了,不似最初那般难过,心里却还是怕着的,师傅……我能不能不喂养这盅蛊呢?”
      “罢了……既然你怕,就不要做了。我也不想你为了这些事牺牲至此。”

      第三个场景,是在漠北的战场。
      这个场景中却没有穆岑自己。
      他看到连翘木然的掀开医帐布帘,熟练的用药针替伤员缝合伤口,熟练的指挥其余的军医替伤员换药。
      下一刻,却突然有蒙面人冲了进来,手起刀落,一刀刀划破军医的动脉。
      穆岑清楚的知道这手法师承于自己,蒙面人是荆芥无疑,可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荆芥,似是杀红了眼,刀刀致命,营帐里片刻只剩下连翘一人。
      而荆芥还未停下来,他握着滴血的针刀一步步走向连翘。
      穆岑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他从心里感到一股股寒意,他确定连翘必然会丧命,荆芥不会放过她。
      医帐门口有一个小兵慌不择路的跑开,穆岑想拉住他,想求求他进去救救手无寸铁的少女,可是却无能为力。
      他并不在这个场景里。
      而跑开的人,也不过是丞相安插在军营的眼线,出征前,是自己亲自嘱咐他,“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必出手暴露自己。”

      连翘死了。
      他就知道。
      她说她怕疼也怕血。
      可是她死的时候浑身的伤口和鲜血。

      穆岑在这样恐怖的画面中惊醒。
      梦中的场景似真似幻。
      他起身点燃了石叶香,在香气中平静下来。

      连翘没有死,她还活的好好的,她昨日和莫良颂亲自来给自己送兵符。
      梦的走向,全然不似现实。她和梦里一点也不一样,而自己,也完全不一样。

      父亲逝去那年,他让连翘试了所谓的仙药,她并未拒绝——她当然不会因为害怕就拒绝自己。

      见她服药后与平日无差,穆岑便放心的将药用在了穆老太医身上。

      仙药或许延续了老太医几日的寿命,穆岑却发现连续服药后,父亲对药粉的依赖前所未有的强烈,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状态也让他不知所措,直到穆老太医发觉自己所服之药,临终只给穆岑留了一句“荒唐”便咽了气。
      而幼小的连翘只服过一次药粉,她哆哆嗦嗦凑到自己身边,原本白皙的笑脸更加苍白无力,原本灵动的双眼却变得空泛,她小心翼翼的问自己能不能再服一些药粉。
      穆岑恨自己,恨自己救不了父亲的命,还在他走前让他沾上这样的毒。
      也恨自己将七岁的连翘变作如今可怜的模样。

      他狠了狠心,把连翘绑起来关在屋里,看着她发作时浑身抽搐难受,硬是衣带不解陪着她熬了过来。
      熬过痛苦的小女童,清醒后却忘记了七岁那年的事,只当自己又顽皮偷出去玩受了伤,被穆岑救了回来。

      现实的一切都与梦中不同……
      父亲临终前未告诉他什么助贤者得权,留给他的不过是一句“荒唐”。
      只是自己着魔般沿着他的足迹做着他生前未完成的事罢了。
      清泉山之行,自己并未与连翘坦诚,并未告诉她这蛊毒一旦种下,今生她只能命系莫良颂。
      而她连多余的一句也不曾问。

      这么多年尘封在心里的一桩桩事被毫无准备的摊开在眼前。
      饶是人前稳重傲然的穆岑,也抵不过心里泛起的极度酸楚。
      他躺回塌上,拉过锦被蒙住自己的脸。

      这些事情发生之后,他对连翘再也不敢带着别的心思。
      他当她是工具,当她对自己心有怨恨,当她不似从前那般纯真。
      如此自欺欺人得过且过,日重一日,年复一年。

      东方天际初泛白,甘草巷子里冷冷清清,巷首书局还未开张,门前一个简易早点摊,包子的香气弥漫至巷尾的小酒馆。
      小酒馆屋顶上悬一空酒壶,门前一醉汉倚墙而坐,远处传来急急的马蹄声,有白衣人飞速打马而过,一阵清风,小酒壶晃晃悠悠,醉汉也晃晃悠悠。
      新的一天开始了。

      善药坊在甘草巷子正中,小厮刚刚打开药坊大门,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眼前略过一角白色的衣袂,刚欲呼喝,望见门前白马,原来是穆大夫来了。

      穆岑顶着愈发烦躁的心绪直奔后宅,一脚踹开连翘寝室房门,直到立在连翘床前才轻轻呼了口气,她果真还好好活着。
      之前的冲动劲儿平息了,却不知眼下该如何收场。

      连翘昨夜辗转反侧,好容易入睡。
      梦里一条长路,原本她和穆岑二人并肩而行,忽地莫良颂就凭空出现,不停摇着自己的肩膀问:“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连翘被摇的难受,急道:“记得记得!你是辅国将军!”
      可是将军还不放过她,依旧不停的追问,连翘觉得他是鬼打墙了,吓得赶紧跑开,莫良颂却一直追在身后,“真的不记得我了?不记得了?”

      一声巨响将她从梦里揣了回来。
      她惊恐的睁着眼,看到穆岑踹坏了自己的房门,一路疾步到自己面前,带着些莫名的火气。
      少女赶紧裹紧被子,只露出两只眼睛,“出什么事了?”
      穆岑意识到自己可能吓到她了,却半晌不知如何开口。
      “你倒是说话啊!难不成……是宁遥之出什么事了?”
      “跟她有什么关系。”
      “那你这么早来找我?”
      “那蛊毒,说不定有解决的办法。”
      “你给我时不是说并无办法?况且,为何要解蛊?”
      穆岑避开问题,只道:“关于解蛊,我尚无好的对策,但是荆芥应是有能力的。等到了开宫门的时辰,你与我一同去刑部大牢里看看。”
      “解蛊是丞相授意的吗?”
      “不是!丞相那边我自会去说,你起来,我们进宫去。”

      穆岑出了连翘的房门,便吩咐小厮去备马车,自己在大堂闲晃两圈,跑去巷首给连翘买了两个包子。
      又在药柜前翻腾一会儿才等到她信步而来。

      她与平日里装扮并无不同,简单的绾着个发髻,其余的发用靛青色缎带束在肩侧,身上是靛青色掐花罗裙。
      看着穆岑怔怔望着自己,连翘颇不适应,“走吗?”

      她是连翘,却又不似以往的连翘。
      穆岑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却又抓不住这转瞬即逝的感觉。

      “你吃点东西,这趟进宫得几个时辰。”
      穆岑递过包子,看着她欣然接受,坐在大堂默默吃了起来,心里却觉得愧疚。
      对,就是愧疚。
      就是铺天盖地的愧疚之感。
      被自己压抑了许久的愧疚,被现实摧残的龌龊的愧疚,迟了整整十年的愧疚。
      他给宁遥之买过不少首饰珠宝,送了很多珍稀补品,他知丞相千金从来也不缺少这些,只是他还是送,还是像个正常男子对待喜爱的女子一般。
      如今不过仅能填饱肚子的包子,却让二十六岁的太医令站在自己的药坊里,默然垂下眼不忍再看。

      “走吧!”
      连翘轻快的声音传来,穆岑便停下了手里倒腾的活儿。
      药坊门口,小厮已然备好马车,他弃了自己的白马,躬身钻进车厢。把自己刚才捏出来的成品递过去,“清心丸。”
      连翘接过来含在口中,一阵薄荷清香自口腔蔓延开来,直到肺腑,直到熏红眼眶。
      小的时候,每次她坐马车都要吐的一塌糊涂,荆芥嫌她恶心,总是离得远远的。她自己也怕恶心着穆岑,就一个人躲起来吐。
      穆岑见了,没几日就捏出个药丸来,专门给她治疗晕车症。
      这一晃好多年,穆岑有了更多更重要的人和事,再无旁的注意力分给她,她就固执的也忽略自己的难过。
      阔别已久被他在乎的味道,此时化成绵绵针雨纷纷戳进她的心里。

      穆岑别过头去假装未发现连翘眼中蓄起的水汽。
      她什么都没要过,他却连要她的命都不曾犹豫。
      而最可怕的是,她知道他让自己送死,也从未开口说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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