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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难入谢桥求艳姿 千儿淡然笑多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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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春院今儿开门比往日晚了一两个时辰,待厮役去敞了大门,便见扇外井然有序自分左右排上了两条长队。这门一张,客人都翘首以待老鸨出来接客,若不见人影那便暗示楼中姑娘还未梳妆完毕,得等上一阵儿,不可急躁。这一等二等的还不见董瑛娘出来,排在后尾不明情况的人便焦了心火,簇拥着往前推搡,这前头的人怕坏了规矩教董瑛娘赶了出去,立刻僵硬着身体修了个人墙,堵住那人浪。
却说董瑛娘早已打整细致,略其面容,只瞧身段,便见其今儿内合了件绒黄攒边褶子锦襦,中串了胭脂彤穗玉环绶,外套了件银红掐花对襟罗裳,从后院上了楼,摆张藤椅安在天桥穿廊,旁端来一檀几,上放了玉壶瓷盘翡翠杯,里含老君青果浓情水,只见其半眯着杏眼,腻腻的看着楼下那推搡的人群,嗤嗤笑着,顺手捞起掌碎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蓄进嘴里。
这正瞧着,便见那穿廊口闪出些五彩人影,云步娟娟,玉手纤纤,皆是面娇身巧,柔柔几波乘风而来,未走近,只听一娇粉鹅蛋细声道:“妈妈怎还不去接客,这楼里也未见得哪个姑娘起了性子赖床不起啊。”说罢抽了绸绢抿了下酥唇,甜甜笑寻老鸨眼眸。
“乔姐姐说得可是,妈妈你看我都起了,怕是未得有姑娘再赖床了,方才那雾气熏得人儿睁不开眼,现已是全然散去,方瞅了眼,见那门外已积了这么些主儿,怎还不放进来,找些乐子耍。”待那鹅蛋说罢,不知从哪冒出个俊俏的大眼睛,眨着那双匿着喜怒哀乐映着春夏秋冬的清泉,顽性一起,捻了下董瑛娘的柔肩,嘻嘻道。
董瑛娘听罢,提手抚了下肩头细手,和善道:“沅锦今儿起的倒是真早,四鼓隔着雾便瞧你屋子点着灯,只今儿不接客,妈妈一会儿便去说。”声罢,抬身从那藤椅里飘起来,悠悠吐出嘴里的果子皮,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起身便下了楼。
待董瑛娘身影杳匿廊口,只听一人悄悄道:“可奇怪,妈妈竟然说今儿不接客。”
“是啊是啊,为何不接客,妈妈也不早些说,害得我早早梳妆打扮,梁公子还说今儿约我去吃酒呢。”
“呀,何时你这丫头心里多了个梁公子。”
“哈哈,我看是想着吃好酒,才不是什么梁公子呢。”得知这不接客的消息,廊上那几朵姑娘互开起玩笑,晃了下倩影儿,顿觉无趣,遂也相携着下了楼,嬉笑着入了后院,告知其他姊妹去了。
这童瑛娘步子亦快亦慢,全凭了性儿去晃悠,待其身影一出现于楼梯拐角处,人群顿时又是一阵骚动,不知哪个心急谄媚的主儿大叫了声“妈妈早”,童瑛娘也不回话,只一如往日挂着笑脸,露出一份和善模样,瞟了一圈门外楚楚衣冠们,清清嗓子,亮声道:
“虽刚入六月,可今年暑气却浓,院里姑娘倒都是丰容盛鬓,可身为妈妈,得给姑娘们的身体考虑周全,顾今儿院里休息不便接客,汝等请回吧。”董瑛娘说的简单,连些许客套话也不愿出口,就看着门外面面相觑的男人喁喁私语,僵面冷笑,一副轰客姿态。
可想这话一出,人群登时沸腾了阵儿,惶恐诧异之面,搓手摇头之态,咿呀啊嘿之语,董瑛娘全然不入眼,只皮笑肉不笑,冷冰冰立那揪着块白玉把玩,这正发了呆,忽听里头一高音道:
“妈妈这哪里来得暑气,您看吾等已在门外恭候多时了,谁料妈妈您一出来便是轰我们走,好歹是院里熟客,也不见得给个果子倒杯茶水,什么时候锁春院这般小气古怪了。”这话儿还未说罢,便听这潮中已有了三四护拥者,声调不一,高低不齐,只管团成块乱哄哄,朝那董瑛娘席卷而来。
董瑛娘听了这话抬了眼皮,轻蔑一哼,冷笑道:“怕是这暑气全锁在了院里。公子在外不用遭罪,连话都是风凉的。”
说罢摇了摇扇子,又开了口:“锁春院可未有这让得客人提前排队的规矩,公子乐意来是锁春院的福气,可公子排队等候全凭个人自愿,跟锁春院何来干系?更何况,依楼里规矩,进者才称客,恕老鸨眼拙蠢顿,不知这公子,你身在何处啊?”
这话往那一撂,众人已知局势已定,这老鸨亦是开不得玩笑,遂也不再纠缠,只喁喁几声,捻了念想,摇头四散了去。
不过片刻,这本摩肩接踵的长巷便落了个空荡荡,董瑛娘满意的瞅着这空巷,心里更觉舒畅起来,随即笑堆眼角,摇着团扇上了楼去。
却说这荨儿起得早,下楼打水的空听得姐姐们的玩笑话,得知今儿院里不接客,这事以前不曾有过,好生奇怪,哒哒哒跑上楼,去敲柳千儿的门。
柳千儿虽醒的早却懒得下床,赖在被窝里不愿去开,一听这声响便知是荨儿那冒失丫头,更是不出动静。荨儿敲了半天不见小姐回她,以为小姐没起,便敲得更凶,吵得柳千儿闷哼了声,随意披上一长衫,便去开门。
“大清早的敲些什么魂儿,是院里着火了还是官爷强人了,冒冒失失,也不见得悔改。”荨儿见小姐这般凶巴巴,定是还未原谅自己,便缩着脑袋摆出一副可怜相。
“不用给我摆样子,不吃这一套。”
“小姐,小姐,你还未原谅荨儿啊,你又不是不晓得荨儿拙口钝腮,话不着边,就原谅荨儿吧,原谅我吧。”荨儿一边说着一边拽着柳千儿的衣摆来回拨弄着,那小模样活像个蹦胎不久急着吃奶的羊羔。
“哼,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轻虑浅谋,不思后果。既然如此,那便自作自受,还来求得别人原谅作甚?”柳千儿舒眉垂目,几步而去,不予理会,心里却是欢喜这丫头粘人的模样,只折身偷笑了声,随即绷紧面容,作冷酷貌。
荨儿疾步尾随,见挑明了说不成便赶忙转移话题:“刚下楼为得小姐打水,路过几处,听得院里姐姐们说鸨母今儿不接客,道是院里休息,以前不见得有这般事。是吧,小姐?”说罢又凑上去,贴着主子背脊,两手锁拳,轻捶肩头,一副恭顺模子。
“听得仔细?”
“仔细仔细,真真切切。”
柳千儿侧过身,避开粉拳,娇目一瞥,轻哼了声,碾转几步,踱到床沿,拾起把团扇摇了摇,脑中忽的一闪,忙问道:“今儿是几月几?”
“荷月初三。”
“呀,已入六月了。”柳千儿黑眸在框里打了圈,思量片刻忽的转身笑对荨儿道:“没什么事儿,只管休息呗,反道天天也是闲着,还能有什么两样?”荨儿见小姐冲着自己笑,悬着的一颗心便欢声落了底儿,高高兴兴的服侍柳千儿洗漱去了。
话说这江家二位公子匆匆出了江府,未乘轿子,步行往南北走去,一路两人窃窃私语,不一会便溜到了巷子口。江子默三步并作两步直奔锁春院大门,正欲抬脚跨了门栏,却被门前厮役拦腰截住,江子默被拦得莫名其妙,刚要开口训斥,便见一小厮垂目躬身不急不慢的张了口:
“今日妈妈说了锁春院不接客,江少爷您明日再来吧。”
“不接客?锁春院未曾有得这古怪规矩,休想编了谎挡二爷我的路,又不是给不起银子,这般不懂礼数。”说罢瞪了眼那厮,愣头又向里面冲。
那两小厮自然不准这江二爷坏规矩,只听同声道“恕奴才冒犯”便见两人提腿上前,伸颈锁手,四臂一缠,顿成了两股麻绳箍住那江二爷不得动弹,唬得江子墨大叫一声,直呼放开。
这呼声刚起,身侧一小厮又劝道:“今儿真不行,院里休息,不见客,请回吧江少爷。”半响见那怀中二爷不再挣脱,遂也松了臂膀,放了江子墨,推其出门,复方才垂目躬身姿态,倚门而立。
江子默呲牙揉了圈儿腰,树眉瞪眼嘶了声,抬首望向里院,真不见得有人影走动,便好生奇怪,遂也不再往里冲,只偏头低眉问起门口一小厮:“今儿妈妈为何不接客,莫非锁春院出了什么事,难不成是那柳千儿?”
“这个奴才不知道,只是传达妈妈意思,江少爷若是想知道缘由,明儿早来去问了妈妈便是了。”
江子谦紧随其后见得方才情景,听得这小厮回话,抬手拽了下弟弟后襟,使了眼色,江子默便退了回来。
只见江子谦一步上前,躬身轻声道:“这妈妈,可在院里?不知小哥可否给传个话,说江家二少爷有要事求见。”说罢从衣袖里抖出一掌碎银子硬是往小厮手里面塞,这小厮见状面不改色,推了银子缩起手,仍一副清冷模子,摇了摇头,揖道:
“公子这是作甚,锁春院的厮役只拿锁春院的钱,这钱,公子还是留着去茶馆要几壶好茶吧。”说罢便欲关门,江子谦忙伸手推挡,欠身道:“也罢也罢,锁春院规矩订的多管的紧,恕吾大意疏忽,淡忘这茬。”说罢收了银子,淡然一笑,微微屈身:“那便不叨扰,明日江某再来。”
眼见这朱红大门闭成一面墙,江子默皱眉愤愤道:“不过几个下人,哥哥干嘛这般好声好气,反倒是涨了势气,越加不识抬举,哼,连江家二爷我都敢拦,真是些不知死活的东西,更甚连哥哥是京华三甲都不知,这般无礼,择日定要给鸨母讲个明白。”
江子谦冷了眉眼,恢复常态,不去听二弟叨叨,盯着这门轻声道:“想必是董瑛娘知谢府请不去柳千儿,怕道不清麻烦,又怕断然拒绝搅了谢老爷雅兴,遂出此下策,关门不候,便省了这些是非。”
江子默一听,睁大眼睛,挽袖欢声道:“哥哥这般说法,倒有些道理,那柳千儿便是没事了,害得我好生担心。”
“你这顽厮,还真真走到哪便想到哪,眼下当务之急还未解决,却有心挂念着旁人。”
“这柳千儿怎是旁人,这事情成败还不得由她?若是请不去这天仙,怎的换来我脱身溜门的机会,哥哥你定不知吾这美千儿····”
江子谦垂下眼睑,不去理会一旁喋喋不休的江子默,沉默片,垂袖便往西侧走去,江子默见状忙收声跟紧,睨其眉眼,不敢问讯缘由。
却说这两人折身朝西,疾步而至两面高墙,其间包一似肠窄巷蜿蜒盘曲,来往一趟只可容一人过之,若是细细查寻,便见其墙缝瓦隙中又生各种苔藓草末,湿哒哒一团糊在那巷壁上,若是过客不仔细,那匆匆一滤定能穿了一袖褂湿藓出来。
自然,对于江二少这倒是无所谓的事儿,不过是脏了衣服回去甩给丫头便罢,顶多讨来清歌等一众姐姐们的训斥嘲讽,倒也是惬意欢快之事。但未曾料到,除却这苔藓,其罅竟夹杂荆棘构骨,张牙舞爪之势吓得这娇嫩嫩的二少爷登时卸了胆儿丢了魂,只抬眼见哥哥挺身而入,锁手于袖,展臂拨弄,清去杂径大步而去,瞭望片刻,怕是越拉越远,随即一咬牙也照其姿态,啊啊追了去。
原以为只管撇了这扎人坏物便能穿了去,殊不知这巷身甚是曲折,只顾那荆棘信步而过,却七拐八折迷了方向,使得人头晕目眩,筋疲力竭。恰入六月,又逢正午,暑气烤人,烈日灼身,这江子默本就个不爱吃苦的主儿,走得几步便哭喊劳累,缩于其间,苦着张脸大呼道:“哥哥,哥哥,可给弟弟明了意思,不走正道,怎选了这野径草窟,好生难走,我是出不去了,哥哥救命啊。”
听闻此声,走在前头的子谦回首瞅见弟弟那倦怠样子,眉心一皱,缩袖闷声道:“给自己办事儿还嫌得麻烦劳累,那也怪不得别人,你走的并非多远,不如现在折身回罢,晚上自个随机应变去,我不操这份闲心。”
子墨见哥哥这冷言冷语,赶忙打起精神,搓搓手掌,拭去额前密汗,不顾濡袖,攒出一簇笑脸,讨好道:“哎呦大哥,你又唬弟弟玩笑,怪我愚笨不识哥哥苦心,知错了知错了。”边说着,边咬牙快步跟了上来,又是跺了通脚,指其嬉笑道:“瞧着呢,哥哥这一教训,这蠢物不见得酸疼了,倒是轻巧了不少,甭管还需多少里呢,都不碍事的。”
子谦早料弟弟这般模样,只偏头不予理会,顺道走去。待两人好不容易出了巷口,江子墨在旁侧眉道:“再转个弯,便是中堂左楼,你应知这柳千儿住于何处,自个儿想法子会面罢。”
那江子墨倒也是聪慧,明白哥哥意思,既寻不得老鸨便亲自来劝说柳千儿,无论何许方式,只管是应了那这事便是落底了,正眉眼皆欢,呼掌顿悟之时,忽的笑眸转首问道:“咦,哥哥未曾来过这儿,怎知千儿住于此处?”
“这你倒不必操心,只先请了这人再说罢。”那江子谦一心做事,不愿得废了话耽搁了时辰,轻瞥了眼二弟,仍清峻面容,随手一指,遥遥便见那六层高楼,清声聚眉道:“去吧,我不管了。”
那江子墨亦是顺指一瞧,见那万丈闱墙,六悬嵯峨,甃砖虽整,却犹峻山悬壁,嶙嶒岌岌之貌,骇人心肠。自个儿一白面小生,就算会得轻功去往一轮飞檐走壁,也不见得能直通顶层,觅得柳千,想至此,顿感焦虑,又是愁眉苦脸道:“这,这可如何会面?那就算得我能爬过这墙,敲开那窗,也不见得她能理会我。”
“这话,什么意思?“
江子默苦着脸,蹭了蹭鼻,抿嘴扁声道:“昨儿误了时辰毁了约,被赶了出来,今儿还不晓得怎样待我呢。”
江子谦听罢,笑声戏讽道:“你连这最上心的都能误了时辰,不知你这脑子,是咽进肚囊去了,还是丢在饭盆里了?”
“罢,罢,区区如此,不管成败只要试了去,省的哥哥在这戏谑嘲笑寻我开心。”那江子墨见哥哥那戏讽模子,心里倏然不悦,提手扯卷外裙,快步飞去,转了个弯,仰头而望,抚袖蹙眉,细细寻思。
话说这锁春院布局奇特,开门入院,左右修得抄手游廊,各带三位雅间,虽是青楼,其中却正放一青石金镶乱纹萧墙,四下围着一圈池,点下芙蕖,散养红鲤,清波碧云,乍看便觉是青石生于池水,池水流于青石,甚是奇特。两侧之中又连登云红梯,串接影壁之后那六层高宇。这普通青楼前后分得:前院,中堂,后院,左右修以厨堂库房,姑娘大都住在中堂高楼,左为雅间右作厢房,其间用环形架空天桥做纽带,便得客人姑娘往来。
可锁春院不与相似,其人杂地多,大大小小院子就数得七八,依次为:藏苑,芗台,落幽阁,箐墅,迭居,煦茏轩,最后两个,一个傍水修筑,名曰汀止小,另一个依山而居,唤作黛眉小筑。姑娘不居中堂,全住在这七八后院里,这锁春院的后院也与别人家不同,不建围墙相隔,以林为墙,鸟兽作砖,倒也分的清清楚楚,不见混淆。
中堂倒跟旁处相似,只是不作住处,全当营业会客烟柳地。两处六层高楼,中串天桥相抱,左侧为红倌次配厢房,单独成体,便于接客,午休小憩。右侧下三层为清倌雅间,中以屏风纱帐隔开,相对简单,上三层为清倌包房,同红倌厢房如出一辙,只道双人床换作单人床,单供清倌本人休息,这能到上三层的客人一般都是金贵主儿,有钱。
这柳千儿是红倌儿,自然分在左侧,又为花魁,便独居顶层,少有人去叨扰。因其懒于一早一晚更换住处,索性破了规矩住于顶层,闲置了藏苑上房,董瑛娘倒也默许,却无二人敢以效仿,全当是不明白,不曾言语。
回转至此,便见江子默立于骄阳之下,愁眉不展,挠挠被骄阳烤的烫人黑丝,灵机一动,忽生得一点子。慌匆匆跑回江府,拎起一笼子,赶了肩舆七转八拐到了方才地方,又是一通披荆斩棘,随手掀开罩着木笼的黑绸布,瞪眼顺瞧,便见一只翠绿色缀着些许鹅黄斑点的鸟雀,羽翼丰盈,亮眸如漆,赤喙似血,朱红细腿亭亭而立,脆声鸣个不停。
尾随而至的小厮忙从怀中掏出纸笔,研磨生香,跪于地上,以背充案,江子默撕了一小片纸条,执笔数字,卷成一团,又让小厮从笼中拿出雀儿,绑于朱红细腿上,掌心向空中一抛,轻呼:“翠儿,快快找得荨儿。”
这被唤作翠儿的鸟雀,是一西域灵鸟,生的小巧伶俐,听得人语,易于驯服,是幼时一面之缘相赠信物,江二少一直小心翼翼的供着,闲时对语嬉闹,不曾想到有朝一日派上用场,眼见那翠儿直奔六层顶楼,围着窗棂不停鸣叫,尖长爪子刮得窗纱哗哗作响,江子墨喜上眉梢,拳掌相击,身旁小厮直呼妙哉妙哉,江子谦立于一侧亦是微微一笑,给予赞许。
此时屋内的柳千儿正曲腿而坐,手润如玉,指似削笋,随性拨弄琴弦,恍如抚风戏柳,音律合一,似清泉潺潺涓涓,生于酥掌,散于桐木,四溅叮铃,熏得这浮躁空气也凉透下来,听者恍若置身丛林,青衫尽湿,鬓发清润,连指尖也储着浑圆水珠,凉意肆虐侵吞暑气,舒爽得筋骨不禁一抖,颤下一身燥热,震落一地困倦乏力。
荨儿正听得舒展,突然断了音儿,停了曲,忙回神瞅着蹙眉瞪目的小姐。
“荨儿,去看看窗外怎么了,如此喑哑嘈杂,搅得人心儿骄躁。”
荨儿轻快允了声,飞奔至后窗台,此时晌午正阳恰好把翠儿娇小的轮廓印于红纱上,荨儿识得是只鸟雀,笑意显露,抬了窗子欲赶其离开,定情一看,这不是江二少的西域翠儿吗?便慌忙迎了进来,那翠儿倒也乖巧,窜至荨儿肩头温顺的蹭其如云发鬓,不愿离开。
柳千儿见荨儿不言不语,催声道:“是些什么,怎么又没了声响?”
“是江二爷的鸟,怕是迷了路,骄阳晒渴了。”荨儿碎步走至柳千儿面前,歪着脖子笑嘻嘻的回着。
柳千儿不予理会荨儿古怪模样,倒是盯着那鸟,戏弄道:“还说养得什么西域灵鸟,瞅这呆头愣脑的小模样,稚毛还没退净。就晓得他那张油嘴溜的全是谎儿,不可信。”说着拎起茶壶倒了半盅茶水,端起送至翠儿嘴边。
“翠儿不能喝这苦茶,江少爷说了只能喂泉水。”荨儿忙转身躲开,嘟嘴娇声道。
“你如何知道?我从未听他提起过。”
“江少爷头几次来都带着这翠儿,后知小姐不喜欢鸟雀便悬在门廊外陪我玩耍,小姐这是头次见翠儿,自然不知了。”
柳千儿闷哼了声,自个儿灌了净,眯起眼瞥了下那脆声鸟儿,恰巧瞅见翠儿细腿间绑得红丝线,依身靠近,指尖一戳,便见翠儿清脆一鸣抬了细腿儿,柳千儿趁机解了细线,取下那纸卷。
两指一捻,墨字便清晰可见 :吾有要事,卿见窗下。柳千儿识得这是江子默的笔迹,思量应是妈妈封了门,这江少爷欲求得原谅便想得这飞鸟传书,轻哧一声,遂命荨儿去窗外看看。
这荨儿三五步溜了去,伸颈细声道:“小姐小姐,这江二爷竟在下面,”停了片刻,又续声道:“还围着三个人儿,左儿那两个我认得,眀欢和景芫。另一个碧衫黛纱,仪表堂堂,不见得是厮役,应是个公子哥。”柳千儿斜眼这晌午骄阳,面不改色,心里倒是欢娱,只管晒着罢,才不去理会什么江公子呢。随即归位,拾起方才断曲儿,自顾自弹起来。
楼下江子默仰头见荨儿身影,忙挥手表态,随后从腰间取下一象牙骨哨,对嘴一吹。那鸟便从荨儿的肩头飞下,直落子墨掌心,瞪目细细巡查,见其腿间并未得柳千儿的字条,咽声又写了一卷,抛了翠儿。
待翠儿飞上,荨儿取下字卷送至自家小姐面前,柳千儿倒是享受这来来回回无聊把戏,摊开字条,只见缃色之上飞晕一抹隽秀字体:谢家酒宴,借得卿姿,惊奇四座,吾以脱身。
柳千儿见是自个儿猜错意思,原这江二爷欲借己脱身谢宴,瞠目一嗔,想这一堂堂侯府二公子,怎不过一宴席,只管拒绝了罢,跟自己何来干系?顿感莫名其妙,正蹙眉纳闷时,忽的思量起今儿这日子,心里恍然明情,又因那鸨母锁了门院,更是将事情看的透彻。
见其只身倾斜而坐,螓首微含,榴齿轻启,柔夷纤纤绾了缕眉间青丝,心念道:“这谢府酒宴年年一举,对王侯将相达官显贵而言自是一必寻之日,那呆鹅又是侯嗣身份,自脱不掉干系,怎的就非得离身不可?”
细细思量片刻不得解,遂唤来荨儿,备齐纸墨笔砚,甩手回了一卷,命荨儿扔了鸟儿下去。
曾不少外乡人来往问寻:“今儿这日子到底有多金贵?”京人倒也可爱,只管摆手笑道:“无从细说,只去街头巷尾听了那无人不知的歌谣罢。”说得此谣,出于孩童戏口,虽是粗糙,却见得真切,其是这般唱道:荷月三谢家宴,百花开来凤凰欢,蓬莱方丈瀛洲足,欲将凡尘踏入仙。
回转当下,楼下那江子默见此回得迅速,且细看那朱红细腿间藏有缃色字卷,忙捧了鸟雀解开细线,捋平仔细一看只得两字:“为何?”
不过片刻,翠儿又落上了荨儿肩头,柳千儿抬眉伸颈,不慌不忙取下纸卷,顺眼一瞧:谢府会宴,父命难违;以另有约,难求两全。遂望卿助,顺水人情;东有晟璜,愿为卿赎。
“江少爷可是有求于小姐?”树于一侧的荨儿睨其面容,抚着翠儿羽翼,锁目轻声询问道。
这柳千儿本欲听其理由,相劝几句也便随了愿,送了人情罢,现见攥于手中这纸条,心里郁恼,这呆鹅原与旁人有约,却指望自个儿遮掩,脾性一激,性子猛起,只见其气哼三声,指尖一捻,随手将纸团扔于几底,垂目讽刺道:“人到用处,才晓得几斤几两,我于他不过一物罢了,还说了那些好话儿给谁人听,也是活该了,全然都信了,钻心眼里,蹲温了窝。”说罢眼里似储了泪儿,柔光涟涟,莹莹欲坠。
这荨儿见状,心里着急却又不知小姐何意,遂赶忙拾了纸团,揉开细看,看罢脆声:“小姐何必多心,明知江少爷不是所想势利人也。只道是怕小姐拒绝,遂拿晟璜相允,小姐不如全当一次交易,送了人情儿,得了心物,两全其美。”
柳千儿听闻,抬眸定情,侧眉厉声道:“平日里做事不见得这般灵动善言,顾得周全,料是把心全挂在外人身,哪里容得下其他。”
“小姐!荨儿没有,荨儿一心只念着小姐,心里只容得小姐一人。”荨儿双手绞着衣袖,颤声焦气道。
柳千儿抿了口茶,不予理睬,扭头瞅起从荨儿肩头扑腾下来的翠儿发了呆。
“方才想来,这荷月三是谢家大少爷的生辰,前些年谢家都遣人来请小姐去赴宴助兴,小姐从未答应。今儿要是小姐应了这约,不但银子入囊,顺送二爷人情,小姐还能得一心物,为何不去?”荨儿见小姐愣神,欲是帮得江二爷,遂壮了胆儿絮絮叨叨,讲起道理来。
这头柳千儿虽在游神却亦将□□听得细致,心里也觉动摇,叹气思量那江子墨不过一寻花问柳的无心贼,而自个儿亦不过是个沦落风尘碾转俗世的拙劣戏子,不过是见得几面,说得几回知心话儿,终因自个多情,听信了那厮信口胡话,闷闷堵了心穴,自然不值当,想至此,心里亦是轻笑了通,为方才那满盈的泪珠儿,暗暗可惜,遂平了心脉,却愈想愈可笑,终禁不住笑气,噗嗤笑出了声。
傻呆呆立于身侧的荨儿,听得这声,亦是唬了一跳,不知这小姐是听得道理还是想了明白,只见其忽的一挥水袖,转首凝眸浅笑,全然不复方才气怒形态,踱步而至眼前,扶那鸟雀三四下儿,顺其翠羽,盯住自个儿眉眼,舒气甜声道:“你可是叨叨个没完了,那去便是了,锁在这也怪闷得慌,全随碎银面,晟璜什么的,不过就是个幌儿,诱我跳坑的,只管是晓得了,反正给银子的事儿,又逢心情儿好,跳就跳罢。”说罢便云云几步飘至几侧,坐于镜前,描眉画眼,傅粉施朱。
荨儿早知主子这阴晴不定反复无常的性儿,倒也见怪不怪,也不去细想其怎的就没了脾气换了个心情舒畅?只管立于一侧,闷了口气,心里叨念着:“主子的脸,三月的天啊。”
这正哀怨着,忽听柳千儿腻腻道:“小孩儿,还杵在那装什么木头,快给那呆鹅回个话,再去寻了鸨母上来。”说罢通过铜镜抛了个媚眼,瞅得荨儿起了层鸡皮,遂赶忙回了字条放了翠儿,碎步出屋去寻鸨母。
得了字卷的江子墨喜出望外,提笔又写了卷,附于时辰地点,来回一瞬,便提鸟携人,赶忙回去给囡儿报了消息,兄妹三人又是一番商议嬉闹,随即吃起果子,安心待起晚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