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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重逢悲喜 ...

  •   (第六十章)
      “他虽无官职,但也并非庶民。”近侍道,“他的父亲是三年前病逝的老长史萧郑候,老长史死后,萧长史承袭父爵,封为‘逸林子’,是子爵。”

      “‘衣领子’?”薄媚笑出声来,“这一家子都起的什么名字!小的时候我就总弄不清‘萧郑候’到底是‘长史’还是‘郑候’,如今他儿子又来混淆视听。以后说起‘萧长史’来也不知是指老子还是儿子了……不过话说回来,老长史都没了两年了?我竟不知……我记得,他是个耿直的好老师……”

      “毕竟老了,病来如山倒,去得倒也痛快,没拖太久。可怜天下父母心。老长史是陛下还身为太子时就忠心辅佐的老臣,二十几年如一日,夜以继日操劳国事,清廉一身。老来得子,怎不疼爱。一心寄予厚望,希望儿子能子承父业,继续辅佐君王,故而起了这‘长史’的名字。可惜呀,儿子不争气,每日好高骛远,学问不足半斗,却颇爱指点江山。十分招人厌烦,朝臣们都不喜欢他。陛下倚重老长史,在其病榻前承诺,虽不能委以重任,但定会善待他的宝贝儿子。所以后来两年里萧长史屡屡宫门求见、投递各种夸夸其谈的奏折上疏,陛下也就随他去闹。”

      “哦?原来是位纸上将军啊?”薄媚一边笑,一边打开折子扫了眼其中内容。不看还没什么,这一看,却油然一惊。

      这是一份弹劾上疏。数数其中官员名字,少说也有两三百人。且第一页就是丞相、大将军、御史大夫、六军统帅……几乎囊括了满朝各级文武。弹劾理由是贪污军银、舞弊受贿。

      薄媚大惊。本想看看写得是否有理有据,结果只看到了满纸大骂。骂得那叫一个厉害,笔墨也是力透纸背,仿佛透过这些文字真能看到那萧长史怒不可遏的嘴脸——

      “瞧瞧是谁?是朕的小公主回来了——”猛地听到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薄媚突然走不动了。许久不敢抬眼,只觉眼眶一点一点湿润,烫得灼人。

      自己五年不归,狠心与乐邑一刀两断。生她养她的父母亲,他们可曾生气?可曾失望?

      如今终于回来了,五年的千山万水,终于跨过了。原来他们还等在这里,等她回来。终于等到她,第一句话不是责备,而是一句“朕的小公主”。就仿佛她当真还小,小得能够扑过去依偎在父亲怀里。

      其实已经不小了,快要二十二岁。

      “到底是何贼人劫了朕的公主去?!”

      薄媚不欲回答,随行的流火将领却抢先开口道:“是公子桀。我流火国将军雍门轩舍身救出了岁黓公主。”

      “岂有此理!”天子甩袖怒道,“公子桀……朕绝不会轻易放过他!汝流火救驾有功,来人,带去休息,稍后朕会亲自封赏。”又转向薄媚道:“媚媚,让父皇瞧瞧,可有受伤?”

      薄媚摇头,又摇头。

      纵是再多的隔阂分歧,也阻不断血缘之亲。薄媚抬了抬眼,还未看到父亲的脸,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再看不清了。忙又垂了眼,藏住眼泪,上前两步,双膝跪地。

      “父皇,孩儿不孝!”

      天子走来,抚了抚她的发顶,方才扶她起来:“傻丫头……说的什么傻话!回来就好,没事就好……你孝与不孝都没关系,何况你哪有不孝?你是朕的宝贝女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怎样做都可以,只要你开心!这天下,谁都不许评断你的是非对错!”

      “父皇……”薄媚哭笑不得,一咧嘴,忍了半天的眼泪反倒流了下来,“父皇你看你,怎么那么不讲道理?这让世人听了去还以为岁黓公主当真是个霸道横行的混世魔王呢。你看你都把我气哭了——”

      “走,父皇命人准备了你最喜欢吃的东西,摆了晨曦宫整整一院,让你痛痛快快吃他个三天三夜!”说着便牵了薄媚,向晨曦宫方向走去。他仿佛比从前胖了许多,走路都有点蹒跚。也不知是自己长高了还是他变老了,他背影看起来似乎没有记忆中那般高大了,甚至有些……佝偻。

      突然想起公子桀说过,父皇年轻时,也是翩翩君子,一表人才。

      薄媚笑:“哪有这样养女儿的道理,吃成大胖子出去吓人啊?父皇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吧?看都吃啥样了……”说着环顾四周,寻了半天,有些疑惑,“娘呢?”

      “娘她身体不适,在长安宫中等你呢。弟弟也在。”父亲笑看她,“怎么?要先去寻她?”

      薄媚考虑片刻,摇头道:“有些饿,先回晨曦宫放了东西,晚点再去吧。”

      “也好。把这一身风尘仆仆卸下再去。”

      其实是还没想好怎样面对母亲,能晚一刻,就晚一刻吧。深深记得桀说过的话,那日没来得及写在记忆簿上,后来却还能清清楚楚记得。于是补记下来。如果桀当日所说是事实,那就代表,母亲在二十多年前欺骗了父亲,杀死了父亲真正心爱的人,也就是夙白的母亲、薄媚的姨母,并顶替她的身份嫁给了父亲。

      这一惊天谎言,一骗就是二十多年。

      薄媚不知道、也想不通,假如这真的是真的,那母亲是为了怎样的理由做这样残忍的事情,更不知这二十二年来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那些看在她眼里的恩爱情浓,几分真假。起码……起码父皇是全心全意的吧?待母亲千般万般的好,不惜背负专宠下贱女子的恶名。

      可是……便是真心,怕也不是给母亲的吧,而是给那个真正名叫“姬铭”的女人。

      这事情若是真的……薄媚只觉一阵一阵的心寒,仿佛过往一切历历在目的温暖都要被狠狠冻伤了。因为那些温暖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是假的。她感到怕。

      怕失去,怕破碎。怕一直以来让她依靠的那个坚不可摧的世界,轰然倒塌。不经想,越想越不安。

      果然是满院子的美食珍馐,竹席铺了一地。还有她儿时哭着闹着要玩的玩物,父皇也格外有心地让它们焕然一新出现在眼前。薄媚回身去看他,他背着手摇头晃脑,一副邀功的表情。

      薄媚忍不住抱着父亲的脖子亲他一口,眼泪鼻涕抹了他一脸,道:“既然父皇这么想我,那我决定以后都不走了!”

      “好啊,那朕就天天给你摆一院子好吃的,总有一天把你养得跟朕一样胖,这样就嫁不出去了,嫁不出去就可以一直一直陪着父皇了!”

      “赖皮!”薄媚拖了天子坐在案旁,吩咐侍女夹了最思念的几道故乡菜肴来,两副碗筷,邀父亲同吃。

      天子执箸,却只静静看着女儿狼吞虎咽,脸上笑意深深浅浅,几番无声叹息,欲言又止。抬手抚了抚她脸上的目望见,道:“眼睛怎么了?”

      “炉灰扬进去了,灼伤了一点。”薄媚也不抬头,随意地说,“早就好了,没有大碍的。只是这目望见戴着还蛮好看的,就多做了几支每天换着戴——”说着扬头,“怎么样,父皇,好看不好看?”

      “好看。”天子笑。隔了一会儿,天子又问:“慕广韵是患了什么重疾?”

      “啊?”薄媚愣了愣,方反应过来,“哦,好像是什么……缺心眼之类的吧。我也不清楚,我才不关心他呢。”

      “还能活多久?”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月吧?说不准。多会儿死算多会儿,反正跟我没关系。”

      “当真不难过吗?”天子试探问,“媚媚,当初可是你自己哭着喊着非他不嫁的,不是说很喜欢很喜欢他么?”

      “哦,已经不喜欢了。腻烦了,觉得他一点都没想象中的好。”薄媚道,“不过话说回来……我当时真的有哭着喊着要嫁他?”

      “是啊,还威胁父皇呢,说不让嫁就再也不跟父皇说话。”

      “……这么……胡来?”

      “一点儿都不胡来,是朕准许你随便使性子。”天子笑说,笑着笑着却又有些惆怅,突然长叹,道,“媚媚,到底是父皇无能,不能让你过得安稳幸福。”

      “……父皇这是什么话?是他慕广韵自己命不好得了病,又不关父皇什么事。再说我也不难过,真不难过,离便离了,反正他也说自己活不久了,离了总好过当寡妇——”

      正说着,却有人来禀报,说是墨颐告急。天子匆匆起身,命人召集群臣,商议国事。薄媚有心跟着去,天子却道:“去看看娘亲吧,她的腿不大好。天气凉了,去看看她有未不适。”

      “腿?”薄媚紧张道,“腿怎么了?”

      天子顿一顿,道:“那年珏儿险些遭了马踏,娘亲为救他,被马蹄踩伤了腿……”

      ……

      急不可耐奔至长安宫,站在门前又缓了一缓,方才进去。寝殿的门半开着,薄媚没让侍女通报,自己走了进去。绕过门道走廊,听到有动静。转过白石屏风,方看见一名四五岁的男童在殿中玩耍,两名侍女跟在他身边,小心翼翼照应。他粉雕玉琢,嫩得滴水。长得与自己颇有些像。性子仿佛很乖巧安静,无论做什么都是慢条斯理,不吭不响。想必这便是珏儿了。

      当年见他时,还只是个小小肉球。

      远处阶上撤了卧榻桌案,空荡荡的黑色地板上只有一巨大木椅,椅中白狐轻裘拥着一名华美妇人,正闭目歇息。木椅两旁安了两只齐腰高的轮子。薄媚见她膝上盖了厚厚的织锦毯子,一看便知腿脚不利,不良于行。

      缓缓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不想惊动了她,也怕惊动了她。薄珏一抬头看到陌生人,不知为何,露出异常惊恐的表情,扔了手里的玩具,战战兢兢往朝侍女腿后面躲藏。

      薄媚走去姬夫人面前,站了一站,没开口唤她。又站了一站,翻来覆去想着桀的话,心乱如麻。也许……再等等,等想清楚怎样问了,再来见她?刚要拔脚离开,却听座中人唤她名字:“媚媚——”

      她站住,回身。

      一个巴掌热辣辣落在脸上,过于出乎意料,有点眩晕。“还知道回家?!”

      她看到姬夫人目中明显的愤怒,仿佛积攒了多年。而那愤怒,似乎在看到她额上的伤……不,现在应该是花,时,渐渐被惊愕取代。

      薄媚只觉难过,娘还是第一次打她。当下便气冲冲转身走开。看到弟弟一副受惊的模样,躲在侍女身后要哭不哭盯着她,就好像盯着一个可怕的恶魔。

      “站住!”姬夫人唤她。

      她脚下不停。

      “媚媚,给我站住!”身后传来木轮吱呀声,然后是一阵巨响。薄媚心里“咯噔”一下,回身看时,母亲已连同木椅一起摔下了台阶。弟弟眼泪汪汪看着娘亲,似乎想去扶她,却又害怕极了,怯生生站在那里不敢动弹。

      薄媚快步回去,同侍女一起扶母亲起来。几名侍女一同将姬夫人抬去榻间,姬夫人只攥紧薄媚地手,急切地道:“芳华劫?”

      薄媚愣:“您知道‘芳华劫’?”

      “……果然?”姬夫人脸色明显一沉,“何人给你用药?”

      “公子桀。”

      “公子……桀……”姬夫人一脸凝重与不解,“他有未对你说过此药效用?”

      薄媚点头:“愈合伤疤。”

      “仅此?”

      “难道……还有别的?”

      姬夫人凝眉不语。不答反问:“你可知,谁与你同服此药?”

      “同服此药?没有吧,我不知……”

      姬夫人脸色越来越阴冷,攥着薄媚的手都要攥住血来了。薄媚觉痛,蹙眉咬唇。姬夫人只管不自知地一再加重力气,思绪飘远:“作孽啊……”

      薄媚又忍了忍,试图推开她的手,轻唤道:“娘?”

      姬夫人眼睫抖动了动,仿佛为这声“娘”感动。转眼看薄媚,已带了几分柔软,仿佛当年模样。伸手抚她脸颊,抚过一遍,方才发现为她抹上了两道血痕,惊了惊,看自己手心。

      薄媚偏头吩咐侍女们带着薄珏下去,说有话对姬夫人说。

      屋子空了下来,又任它静默了良久,薄媚才有所顾虑地道:“娘,你坦白告诉我,你的真实名姓,是‘姬钧’还是‘姬铭’?”

      姬夫人愣怔半晌,冷笑道:“又是那个公子桀对你说的?”又道,“他如何说?”

      薄媚犹豫了会儿,觉得所有的事情还是说个清楚明白的好。毕竟无论如何,娘亲都是娘亲,是不能割舍的至亲。就算她真的,真的并非良善,那也是她的娘亲。与世人而言可能万般为恶,但与她而言,却还是娘亲,疼她抱她的娘亲,她永远不会不认。既是如此,就应该听她亲口说说清楚。反正现在,再糟糕的话,她也能够平静去听。

      薄媚将公子桀告诉她的,关于姬钧和姬铭的过往,讲了出来。又说,娘,父皇待你,很好的。

      姬夫人冷笑,道:“他说的,你信了?”

      “我……不知。”

      姬夫人闭眼良久,显得有些疲惫。半晌才幽幽开口:“我确有骗你父皇的地方,也确实不敢说自己多么干净。但你要知道,我并不是‘姬钧’,我本来就是‘姬铭’,真正的‘姬铭’。便是曾经做了什么,也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而已。”

      多的却什么都不肯再说,只说,媚媚,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有些东西,既已过去,便该随风散了,勿再提起。你只需知道,娘与父皇,都很爱你,希望你快乐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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