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薄幸名 ...
-
(第二十九章)
钟越办事雷厉风行,钟夜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改变不了父亲已经做出的决定,更何况现在箭在弦上。
最后只能想方设法让亲信连夜给白染送一封信过去——
“明日酉时前,穿便服……”不不不,揉掉重写,“明日申时前,穿太监服,出上西门,走铜雀街,到广阳门外相会。”写完想了想,又补了几字,“相约幽会,有伤大雅,独自来,莫声张。”
写完别过头看了看……本来字就丑,手被绑在身后写出来的,更是东倒西歪都快散架了,也不知道狗皇帝能不能认得。
就这样送去吧,也没有办法了。
之所以不直接写“狗皇帝快逃命”,是为了不出卖钟家。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
上西门守卫是钟夜一路提拔上来的小弟,铜雀街沿途驻扎的是钟夜的亲兵。吩咐亲信送完信再去向沿途的朋友托付一声,这样才能够稍微安心一点。
现在想想,父亲想做皇帝就让他篡权去做好了,反正他是比白染合适。至于白染……他现在,只想让他活。若是能把他从傀儡的苦海里拉出来,从此一起轻轻松松地活,不做官了也好,离开京城也好,去哪儿去做什么都好,也不错嘛。最主要的是这样狗皇帝就不能朝三暮四左拥右抱了。
想想还有点小雀跃。
******
第二天傍晚,院子里的人声逐渐小了,大概是分派完毕,被调集去逼宫了,钟夜才捡着空子逃出来。
果然不出所料,傍晚开始部署,就说明是要在夜里行事。行事前一定会暗中封锁所有宫门,但也不能封锁得太早,否则会露马脚。而他在给白染的信里,特意把时间定在申时,为的就是让他在宫门封锁前离开,同时又不能在宫变发生前因发现钟夜爽约而等不耐烦赶回来。
时间算得正好。可是当钟夜快马加鞭赶到广阳门外时,并没有见到白染。
许是等不耐烦回去了?这才个把时辰,就等不耐烦了?
现在皇宫里应该已经乱起来了。狗皇帝孤身回去,莫不要暴露了才好。
一路马不停蹄,又沿着铜雀街往回追。追到紧闭的宫门外时,已见有鲜血汩汩流出来了。
门里已经无人守卫,钟夜撞开门进去,一路踏着尸山血海往里走。路遇奄奄一息的上西门守卫,赶忙去问,今日有没有一个小太监从门里出去?去了几时了?可曾回来?
守卫说了一个“没……”就咽了气。
没有,那就继续往前走。
只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遥远的兵戈声渐渐停了,仿佛战争已经接近尾声。随着整齐划一的跑步声靠近,两队装备精良的卫兵向宫门方向跑来。
看装扮不是父亲的人。是……皇宫禁卫?
“什么人?”禁卫里有人看见了钟夜。
“是逆臣贼子钟夜!”
“拿下!”
钟夜拔剑,虽不知里面情势如何,但他不能受制于人。他要一路杀过去,这是最快的途径。他急迫地想要知道,里面谁死死活。
结果令他……不知该说失望还是欣慰。
大殿前白玉高阶上最显眼的位置,安然站着的,是白染。
钟夜刚一持着血淋淋的剑出现,无数精兵就已经弓上弦剑出鞘护在白染身前。
白染摆摆手,示意他们退开。
白染脚边的地上,露出几个血淋淋的圆球。白染冲他远远笑了笑,然后一脚将其中一个,踢了下来。
圆球在钟夜脚边停住,蓬乱的头发里露出了他父亲的脸。
一阵强烈的恶心,让他差点弯腰呕在了父亲头颅上。再抬眼去看阶上人时,只感觉得到天旋地转。
“钟夜,”那人的声音冰冷冷地传来,自带“嗡嗡”的噪鸣,“今日谋逆之人三万,主事者一十八人,其中包括钟家上下男丁七人。已经,全部伏法。你呢?告诉朕,你参与了吗?”
“你没收到我的信吗?”钟夜仿佛没听见他的问话般,用一双通红的眼瞪着他,一字一顿地问。
“信?”白染笑了,从袖里抖出一张单薄的纸张,往钟夜方向递了递,“你是说,这个?”
钟夜不说话。
白染又向众人公示了一圈那信纸模样,羞辱一般,抖开来念了起来:“明日申时……”
念完之后,所有人都哄然大笑。白染笑得最前仰后合,一边还将手中信纸撕得粉碎撒在脚下:“哦,还要多谢钟将军这封信,告知朕叛军进攻的时间和方向,才能提前做好这般周全的防御,将朝廷几十年的恶疮毒瘤,连根拔除……哦还有,叛军进攻的路线,跟朕预料的,分毫不差呢。”
钟夜还是不说话,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怎么?钟将军,今日的谋反,你到底参与了没有?”
“当然参与了。”钟夜捏紧了剑柄。
白染眯眼:“你再好好想想,到底参与了未?还是被逆贼钟越囚禁蒙蔽的?”
“我父我兄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钟夜……”
钟夜青筋涨破,嘶吼一声,举着剑飞身冲向白染。
禁卫们纷纷上前,与他展开了一场恶战。
恶战持续了足有半个时辰,钟夜才筋疲力尽、遍体鳞伤地被人捉住手脚,硬押着跪倒在白染脚下。
“朕再问你一遍——”
“白染!”钟夜抬起头打断他的话,嘴里的血花都喷到了白染脸上,“你有良心吗?”
“……有什么?”
“你,喜欢过我吗?”
“天哪,好可笑的问题!”白染俯身拍拍他的脸,“我们两个难道不是心照不宣的吗?互相利用互相戏弄而已,哪来的喜欢?还是说……你喜欢上朕了?”
钟夜再不说话。
白染又拍拍他的脸:“少年人,别想多了,你不是朕喜欢的类型。还记得被你们家害得家破人亡的那个大美人东陵囚风吗?那才是朕心心念念的梦中人,今日也算替他报仇了……怎么?不信啊?你瞧,朕在囚风出殡的那天就写下了这份冥婚婚书,随身带着,活着睡不到他,死了也要睡个够——哎你——”
白染正扯淡扯得开心,却没留意钟夜奋起挣脱了侍卫们的钳制,飞快捡起地上的剑。侍卫只当他又要行刺,纷纷护在白染身前,却不想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钟夜的剑已经刺穿了自己的肚子。
“白染,你自己,好好玩吧,我,我不,奉陪了……”
白染下意识接住了轰然倒下的钟夜,但接下来就是经年许久的愣怔。
最后一个画面里,飘起了鹅毛大雪。白染终于动了动嘴皮子,望着怀中人艰难地喃喃出一句:“你的皮,不是说没有朕的允许,不能受伤吗……”
******
十年后的寒夜,皇帝白染,死于一场恶疾。
他生前沾染了酗酒服丹的恶习,死时已经皮包骨头,没了人形。
因为冥界和人间的时间衡度常常不同步(好比中间存在可以扭曲时间的黑洞),有时世上一天是阴司一天,有时世上十年又是阴司一天,所以在阿懒看来,钟夜的死和白染的死,似乎都是发生在东陵囚风死后不久的事情。实则不然。
******
“还真是叫人唏嘘呀。”阿懒长长地叹一口气,仰面躺倒在床板上。外面天帝估计也站得挺没劲的,自觉走开了。“不行阿尘,我看了怎么……怎么心里有点郁闷!”
“应该的。”
“哎,俗世啊……”
沉默。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他俩的故事的?”
“要跟我成亲的人,我怎么可能不调查底细?”
“哦也是。”
对于樊尘而言,探看别人的前世可比探看阿懒的容易得多,因为不用过心里“偷窥”那道坎。
“不过,那冥婚居然是狗皇帝自己定的?他那么喜欢我啊?”
“一般喜欢。”樊尘拆台说,“白染生性荒唐,婚书是他写的没错,但也只是一时兴起,没指望真的实现。”
“哎,阿尘,话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很有魅力的……”
“你跟我争这个做什么?”樊尘说,“不服气上那屋去跟佳人相会好了。”
“我不。”阿懒往樊尘身边挪了挪屁股,又挪了挪,“阿尘你听,没动静了。”
“嗯。”
“去看看?”
“看什么?没礼貌。”
“咱们做鬼的,要那么多讲究做什么?行行行,给足他们时间穿衣服行了吧?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走。”
阿懒拉着樊尘隐身穿墙,眨眼功夫便坐在了对面屋子的房梁上。
屋子里灯影昏昏,暖意融融,连空气里都是温存后遗留的旖旎味道。再看那边床褥凌乱,半遮着两具鲜活的身体……
“呀,直接不穿衣服就睡啊……”
樊尘白他一眼没说话。
钟夜从身后紧紧抱着白染,两个人侧卧向里而眠。好像是睡着了。
可是过了好一会儿,钟夜缓缓抬起手放到自己眼前看了看,手心里还绑着那天鬼市初见时的那条红绸。
“这是宫变前一晚,你亲手给我系上的,你还记得吗?”钟夜自言自语般地问,也不知道想让怀里人听见还是不想,“那日与番邦王子比射猎,我为你赢得了至关重要的一局,却不小心被锋利的弓弦割破了手。晚间见你,你说心疼……
“你总说‘心疼’,又说‘舍不得’,这几个词在你嘴里,便宜得很。刚开始明明知道你是虚情假意,可是慢慢地,居然鬼迷心窍地信了……
“呵……”
钟夜把手心抵在唇上久久地吻了吻,然后解下来,系在了白染的手腕上。“上面有我的血,赠你。愿你铭记此夜温存,下一世情路坎坷,不得安宁。”
钟夜起身下床,穿戴整齐,出门去。
******
钟夜便这样跟着天帝走了。
医官也再没探出岛上还有“入骨”的气息。
樊尘去送天帝出城了,阿懒准备等他一回来就出发去漆吴山找音铃。这事不能冒失,万一被天帝的人跟踪了,就真是出卖了云和和音铃。
于是百无聊赖,决定去樊尘房里等他。
还没走到门跟前就听到屋里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有人。
阿懒贴着墙根站好,屏息细听。声音持续不断,除了布料摩擦还有箱柜开合声,是有人在小心翼翼地翻找东西。
阿懒听着那人靠近了窗子,一个闪身穿墙而入,电光火石间便伸手擒住了那人的脖子。
黑暗里闪过一道白影,阿懒眯了眯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