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提灯人》意马

22、乱红尘

　　（第二十二章）

　　“不用搜了，是我。”钟夜于万众瞩目中淡定步入大殿。

　　天帝今日之行，一定是颇受挫的，因为没有一个人看他的眼神里带有敬畏，从樊尘到阿懒到青泽到钟夜，通通都是不卑不亢的。

　　大家似乎都没反应过来钟夜的话是什么意思，纷纷致以沉默的注视。钟夜环顾一圈，最后深深望了望阿懒方向，坚毅的目光似乎在说——多谢你百般回护，我不连累他人。

　　他大概知道了音铃也用过入骨，也多少猜到了此事是有人从中作梗，成心为难。

　　聪明的孩子。

　　天帝皱眉打量了他半晌，才回头看向樊尘，一时无话可说。

　　樊尘看了看阿懒，见阿懒叹着气闭了闭眼，也已是无可奈何。便顺势说：“天帝陛下且命医官探一探，此人是也不是？”

　　天帝只好命医官探了。说是。

　　“啊呀！”樊尘做扼腕惊叹状，“还真是叫天帝陛下说中了呀，有人浑水摸鱼进了我华夜城。我真是太大意了。”

　　天帝干巴巴笑了几声，当然也不能真的给章蔀冥君扣上个“包藏罪犯”的罪名，只好挥挥手吩咐随从：“带走。”

　　“不可。”樊尘伸手制止，“此人，有冥婚未结，尚不可被带走。天帝陛下知道否？在冥界，冥婚必须执行，哪怕是十恶不赦的鬼犯。”

　　“什么？”天帝一惊。

　　“陛下，确有此规定，是阴阳两界历来的俗成约定。”有随从小声提醒天帝。

　　“事到如今，仓促就仓促一点吧，今日同阿懒的婚礼一起办了好了。所以烦请天帝明日再来提人了。”樊尘抱歉地说。

　　“他与何人订了冥婚？”

　　樊尘：“我。”

　　“什么？！”这回不仅是冥帝，连阿懒和钟夜……不，所有人都震惊了。

　　“阳世寻不到合适的结亲人选，家人也可以行法事与冥界鬼神求亲。从前有这样的先例。所以，见谅了。”樊尘说完，勾勾手示意钟夜跟自己走，便抛下一众目瞪口呆的神神鬼鬼，起身径自回了后院。

　　而钟夜也便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走了。

　　青葙青泽站出来收拾尾巴，说：“天帝陛下是先回去休息呢还是留下来直接等着天明？”

　　天帝说：“章蔀冥君成婚，当然留下来参观祝贺。”

　　“那么，樊大人请天帝陛下入住北苑暖阁。”

　　天帝似乎有点不甘愿，但也没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阿懒又在原地定了好久，才勉强合上惊呆的嘴巴，瞪着天帝眨了眨眼，才作个揖告辞，转身追去了后院。

　　******

　　樊尘的房间开着门，似乎正在等他跟来。樊尘对门坐着若有所思，钟夜站在一旁紧盯着他，似乎有话想问，但好像樊尘不看着他的时候，他就完全没有勇气张口打扰。

　　“阿尘……”

　　听闻阿懒到了，樊尘才抬眼，看了看门外说：“走远了吗？”

　　“去了北苑。”

　　樊尘点点头：“那也必定留了眼睛在附近盯着。”

　　“到底怎么回事？充其量也不过是滥用禁药而已，怎么就连天帝都出动了呢？”

　　“钟夜留下。”樊尘起身往外走，“阿懒你来。”

　　“哦好……”

　　两人出了门便匆匆往回廊后头走，那里有一处院落，被包围在其他一干建筑的中央，隐蔽幽静。那里是樊尘寝殿后门直通的秘密纳凉地儿，通常是不请外人进入的。所谓院落，其实原先只是一片空地，因为有一年人间的雪意外落到了那里，此后经年不化，稍经阿懒规划营建，竟然变成了一处独具一格的风景。阿懒曾给那地儿取了个雅致的名字，叫冰雪琉璃阁，简称琉璃阁，送给樊尘纳凉。

　　“你把音铃接来了？”

　　“嗯。”樊尘回头看他一眼，“阿懒，”

　　“嗯？”

　　“钟夜保不住了。”

　　阿懒叹一口气：“我知道。”

　　不料樊尘竟说了句“对不起”。

　　阿懒油然一愣，忙说：“阿尘哪里有对不起我！我不曾拜托你庇护他，他也实在是罪有应得，我只求尽力而为，帮不上也只能说无可奈何……所以，阿尘是替我感到抱歉，才决定临了圆他一个心愿吗？”说到这里自己还有些感动呢。

　　樊尘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阿懒，请你原谅我。既然钟夜已肯自己站出来承担，我多留他一晚，就不是为了保他，而是为了保音铃。”

　　“保音铃？”

　　“倘若钟夜即刻就被带走了，天界医官若再说感应到有服用了入骨的人在附近，那音铃就难逃一死了；倘若留钟夜在此一夜，天帝看在我的面子上，应该不至于还坚持要搜，这样我们就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让云和带音铃离开。”

　　“让云和仙君带着音铃趁夜逃走？”

　　“嗯。你想必也猜到了，天帝这次是冲着音铃来的。”

　　“等等等等……”阿懒抬了抬手表示自己需要冷静一下，“这我还真没猜到，我还当他是冲你来的呢，抓着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不放……他跟音铃什么仇什么怨呐？”

　　“说来话长。不是跟音铃什么仇什么怨，而是跟云和。”

　　“跟那老头子？怎么回事？”

　　樊尘于是将事情原委粗略讲给阿懒听，其中有太多的不可思议，听得阿懒一愣一愣的，终于明白了这几个人之间今日见面时为什么会态度微妙。

　　原来那云和仙君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住在云和山上的，当然一开始也不是个闲散仙人。他是天界骄子，天神伏羲后裔，曾与当今天帝颐真两人，共同被选举在当时的天帝继承人候选之列。（假设天界是理想化的禅让制）

　　而他的天资，远在颐真之上，一度被公认为继任天帝的不二人选。

　　他的优秀顺理成章地，招致了某些人的嫉妒。

　　话先说回一千三百年前，人间某个王朝传至第十三任君王，早年横征暴敛好大喜功，晚年骄奢淫逸祸国殃民，天界依照神渊古书启世篇，决定降一场浩劫来加速灭亡这个腐朽的王朝。办法就是，派个红颜祸水去迷惑昏君。

　　这个红颜祸水的指标，最初是落在天池管理女官虞羲头上的。但那毕竟是一桩作孽的事情，待她完成任务回到天界之时，除了领赏升阶之外，须得先接受一番严格公正的处罚，以正纲纪，并向世人昭示天界秉公为民的执政纲领和决心。

　　当时云和和虞羲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至于是谁钟情于谁来着，樊尘表示他也不大清楚。反正云和于心不忍，便求天帝更换祸水的人选。

　　前任天帝彼时问他，你怜惜她而施于别人，这样合适吗？

　　这话尽管有大漏洞，但说得颇有道理，成功引起了云和的自责和思考。隔天他就给天帝呈上一个万全的建议——不需要派真实的仙人去完成任务，派个由物灵化生的、原先并不存在的生命去充当祸水就好了，这样也不必谁来承担罪过，过后消除她的存在即可。

　　天帝与众神都觉得这个主意甚好甚好，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对象。这个时候云和为了健全自己的完美计划，就主动自荐，说自己有一床箜篌颇具灵性，稍经点化必能成器。

　　这床稍经点化的箜篌，就是后来的音铃。

　　所以说，是云和创造了音铃，当时的目的是派她代替虞羲去人间为非作孽。

　　音铃于是开始了她魅惑君王、扰乱朝纲的一生。身后如何被万世唾骂，自不必说。

　　事情如果按照最初的计划进行，当一切顺利。没想到那音铃因为被仓促赋予生命，天性中淫/荡顽恶的成分严重不足，反倒是天真明媚有余。没有办法，云和只好亲自下凡，化为人间男子追随于她，亲自教导指点，循循善诱，引她走上祸国妖女的不归路。

　　许是在那期间，云和心中生了情愫。

　　那一场祸国的任务完成得不错，事后音铃被带回天界领罚。不同于虞羲本该接受的皮肉之刑，音铃面对的则是被打散魂魄彻底消除存在的命运。此时此刻云和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大的错误——他只当本来存在的生命是生命，却没有意识到被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生命也是生命，甚至对他来说的意义，更加不同，因为她的鲜活她的面貌她的性情她的一切，都是由他亲手赋予的。

　　云和开始追悔莫及。尤其当音铃对他说出一句话后——我想要活。

　　她有思想，她渴望活。自己创造了她，却没有给她活下去的权力。何其残忍。

　　云和于是苦求天帝，让音铃活。

　　天帝本就对他寄予厚望，加之深知他一贯表现出色，这次经他一番苦求，也就答应了。条件是要音铃再去做一世开国功勋的贤臣良妻，助丈夫建功立业成就伟绩，如此和上一世功过相抵，才能获得投胎轮回的机会。

　　在云和看来，这是个不错的结果，便答应了。

　　此时我们的反派就该出场了。反派是谁？当然就是彼时的天帝二号候选人，当今的天帝陛下，颐真。他好心向前任天帝提议说，不能全然信任琴灵这样的低等生命的自制力，应当扣留她一根琴弦在天界，等她完成任务后，再赐还琴弦令她完整，唯有完整的魂魄才可以轮回投生。天帝采纳了他的建议。

　　不仅如此，颐真还自荐为保管音铃那至关重要的一根命弦的人。天帝当他是热心帮忙，也应允了。殊不知他是为了掌握云和的一个软肋，日后要挟方便。

　　那一世音铃被清空了记忆，发往人间，按照司命天官书写的命途，遇见了身为某朝开国君王左膀右臂的杰出谋士，沈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