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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守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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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晓星尘真的死掉了的时候,薛洋是真的手无足措了。
他只能用疯狂掩盖自己所有的迷茫与慌乱,他尖叫,他哭泣,他甚至用尽全力去模仿道长的每一个动作,自己拿捏的声音假装道长还在,还会跟他说话。
但那具尸体就那么安安静静的躺在棺材里,棺木沉重,棺盖沉重,他舍不得关紧,总是半掩着,假装晓星尘只是很安稳的在里面睡着了。
义城里已经没有人了,安静的像是死了。
薛洋也尝试着离开,他一生都是肆意的很,清醒些的时候他就会往外走,不信自己会偏居一隅守着一具不腐的尸。可当他走的远一点或者稍微远一点的时候,心里就没由来的疼,疼的他忍不住的掉眼泪,忍不住的想起七岁时断指时候揪心的疼。
他简直想用降灾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他也确实这么做过。
剑锋刺破血肉也疼的要命,红里泛黑的血液往外涌。薛洋看着血咧着嘴笑,停手了。
“道长,你看见了吗。我的心是黑的。”
“喔,我忘了,你早就瞎了。”
薛洋给晓星尘换了一条白色缎带,细心的系好。然后把那条旧的拿去洗。
阿箐一直在他左右拿木棍敲击着地面,他也不嫌吵,笑着问她是不是想吃糖。阿箐不回答他,他就捏着嗓子学阿箐说话:“坏东西!谁要吃你的糖!”
阿箐用更大的气力去敲击地面,薛洋笑的更加开心了:“现在不吃,以后可就没有啦。阿箐,你看全城的小姑娘死前都给我划花了脸,你是最漂亮的啦,你开心吗?”
阿箐一个劲地敲着地面,就是不出声,薛洋黑了脸:“你敲吧,你现在敲几下,我待会就把道长捅几刀,划算买卖,如何?”
于是阿箐迟疑了,没再敢敲。
薛洋又笑眯眯的开始洗缎带,还哼着不知道从哪儿编来的曲子。
他洗好了缎带,本欲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晓星尘身侧了,想了想偏生在自己眼上盖住了,在脑后系了个结。他忽然觉得有意思起来,于是又去备了和晓星尘一模一样的打扮,对着积灰陈旧,划痕斑驳的镜子打扮起来。他本就把晓星尘的言行学了九成九,此刻换了衣服,好像就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晓星尘。
薛洋迷茫了。
他往前走,忍不住去碰了碰镜子,觉得很暖和。
“阿箐你看,是不是道长一个人夜猎回来了?”他与镜子里的人掌纹相合,侧头去问身边少女的魂魄,眼神却从未离开镜面上模糊的人影。
他抱怨:“你真慢,今天又杀了几只‘死尸’?”
“我买了菜回来……今天轮到谁做饭了?”晓星尘的声音忽然响起,把阿箐都吓了一跳。
薛洋只是看着镜子里的晓星尘,笑的很旧很旧:“哎,既然你买了菜那我来做饭吧。”阿箐第一次见到这么好说话的薛洋,语气里竟然带着温软妥协。
正在阿箐发愣时,薛洋却盯着手中空空的“晓星尘”,猛然间清醒了。他愤怒的撕扯身上的衣服,一把拽下蒙眼的绸带,扔在地上狠命地用脚碾,他不断嘶吼着:“又骗人!又撒谎!你这个骗子!”
待到发泄干净了,他看向阿箐:“他要是回来了,我就很高兴,干什么都可以。可是如果他骗我……我就很生气。”
阿箐觉得薛洋疯了,但有时候他又那么冷静。
清澈的眼睛里,黑白分明,干净的像一塘秋水。
那日阿箐见过那般歇斯底里的薛洋之后,就有些不敢再接近这个少年。他的疯狂让她强行按压在心里的恐惧日益膨胀。
刚刚与晓星尘一同救起薛洋的时候,阿箐就害怕他,害怕他这么讨巧油滑的人会抢走了道长的心神与关心;再后来,薛洋三番试探更让她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注意漏了馅,被他用降灾透了心脏;之后她也曾想过去信任薛洋,悄悄的质疑自己,也许这只是一个有些凶狠,更加厉害的流氓罢了,就像在街头抢走她好不容易摸走的银两的小混混,其实心肠没那么歹毒,更不会杀人;最后……她开始学着坚强。
坚强的面对温热的鲜血,死去的灵魂,至亲的道长的离开,所有让人恐惧,让人无力而绝望的事情她都坚强的面对了,但面对绝望的薛洋,她忽然满心害怕,与悲戚。
她有时一个人会思考,薛洋对晓星尘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她以前从来不会想这种东西,但她太思念某一段时光,所以她把那些日子一遍遍的回放,最终想起了这样一个问题。
薛洋对晓星尘,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薛洋很苦闷,他怎么也找不齐晓星尘的魂魄。
疯的时候他就假装自己是晓星尘,清醒的时候他就找晓星尘的魂魄,他夙夜都离不开晓星尘。对此他感到不舒服,但他想要停止,心里就一个劲的疼。
薛洋不该是这样的人,却偏偏不得不成为这样的人。
他当初为什么接近晓星尘?坦白来讲,他自己也记得很清楚的,他讨厌晓星尘清高冷漠的样子,大家都是一样的,心里都有善念恶念,谁比谁高贵来着的?晓星尘自诩正义,以为凭自己蜉蝣之力便能改变世上千古不变的道理,岂非撼巨木?这些他也本管不着,千不该万不该,晓星尘就不该管常家灭门那桩破事!
薛洋烦透了晓星尘,打心眼里讨厌他的。
从一开始,他就想杀了晓星尘。
薛洋补好了阴虎符,派遣一队死尸给兰陵金氏金光瑶送了点小礼物,于是金光瑶便亲自来找追杀了数年的旧部了。
“你什么意思?”讲实话,他与薛洋说话是总是觉得很舒坦的,不用假惺惺的笑,不用维持虚伪的礼仪。
“我要补全魂魄的法术,我知道你有办法。”薛洋披着白色的衣袍,笑眯眯的。
“你要这个干嘛?”
“自然是补魂魄的……姑苏蓝家藏书最丰厚……我知道你有办法的!”薛洋笑着。
“金家主,我拿阴虎符跟你换。”
薛洋翻着书,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心中暗暗衡量。
“阿箐,你喜欢道长些,还是喜欢我些?”阿箐现在越来越躲着他,他就亲自去找,一副商量的老实模样。
“哎,那不用说,你们都喜欢他些,都厌我恶我恨我,我也知道。”薛洋搓着缎带,唉声叹气,“我干了那么多坏事,杀了那么多人,十恶不赦,是个大坏蛋,大流氓。”
“你说,我把道长换回来好不好?”
书上的秘法可以把晓星尘的魂魄给唤回来,不过是在薛洋的身体里。
薛洋觉得这个法子好极了,道长回来了,他会开心,道长回来了,还是在他最厌恶的身体里,想来是痛苦的,这样一来,薛洋更开心。
他即做到了让晓星尘活着,又做到了让晓星尘痛苦;他既报了义城相救之恩,又还了金鳞台上的折辱之恨。薛洋很满意,只是在金光瑶来拿阴虎符时没有给他:“我总得先让晓星尘回来再说,不然你若是给我的是个假东西怎么办?”
他小心翼翼做好所有准备,准备献祭了自己的生命,换回晓星尘魂魄。
薛洋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橘色的天空,夕阳渐坠,光影褪尽。
那场浩瀚迤逦的梦里,他所有的声音与气力都耗尽了。
梦里,晓星尘远远的站着,完好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悲哀与痛苦。薛洋重新见到他,心里充满了欣喜,他往前走了几步,却听见晓星尘说:“薛洋,我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了,你放过我吧。”
薛洋的欣喜忽然停顿,他说:“沦落?这种地步?”他看着晓星尘的悲痛说,“我呢?我从来就没有过沦落的余地……你真的觉得你的痛苦,是真的痛苦?”
“晓星尘,你怜惜天下人,可你有没有,哪怕一点点,怜惜过我呢?我做坏事,当恶人,但错的人真的是我吗?晓星尘,你的道,真的是对的吗?”
阳光落在晓星尘的眉眼之间,像一颗永恒不落的泪水。
晓星尘忽然开始破碎,还是消散,道死神灭。
薛洋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踉跄着去追:“晓星尘!道长!不对!”他伸手去抓,只握住最后一点消散的光点,逐渐暗淡融化下去。
直到月上中天,薛洋才起身,握住身边空空的锁灵囊,里面已经没有魂灵了。薛洋悄悄说:“道长,明天我们再试一次。我错了,你原谅我吧。”
薛洋又去给晓星尘换洗衣服。
到最后,少年的满腔情意还是随着一江春水东流,不返旧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