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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窃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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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尚且还有几分不细察也难以察觉的凉意,章且之独立船头,回望身后,江风将他的衣袍吹的猎猎作响。船家在船尾老练娴熟的划桨,有些嘶哑的声音在风中闷闷响起:“公子,早春风大,还是进去歇息着罢。”
章且之道了谢,婉拒了。他望着渐行渐远的江岸,小心的收敛了心里悲怆的情绪。最后,他抬起手,遮了眼。
江面漾着层层波纹,细细散开。
贺敏行盯上了一个人。明明看起来极瘦弱的一个男人,打起架来却是狠得要命,若不是贺敏行跑得快,只怕要折在这个人手上。
把摸走的那些财物一股脑扔回去,才堪堪狼狈逃开,只留下了一枚入手细腻的玉镯。这么一趟要命的活计,总要捞些油水才是。待到回了居所放松了几分,才觉得胸口出猝然的一阵疼痛。本来只道是方才缠斗间被狠狠拍了一掌,解开衣物才发现,揣在怀里的玉镯竟被生生击至碎去了,碎玉扎在肉里,血渗的看起来可怖,虽不过皮肉伤,看起来确实是一片血肉模糊的。
一点一点挑出了那些刻在肉里的碎玉,贺敏行痛的面目狰狞。
恨恨道以后一定离这个人远远的!
章且之看着小贼跑的飞快的影子,叹了口气,捡起了散乱一地的东西。东翻西找,却没找到那枚镯子。他身形轻晃,抬头望向贺敏行离去的方向,宽大的袖子遮去了握紧的拳。
这个人——这个人——
明明什么东西都可以带走,为什么一定是那枚玉镯呢,唯独那枚玉镯,唯独那枚玉镯是绝对不可以拿走的。章且之站在人群里,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已经有巡视的官兵注意到这里,穿着轻盔的年轻小兵走近,问章且之:“发生了什么?”
章且之把视线移到了小兵身上:“方才有人偷了我的东西……”
“那这一地是……?”小兵看了地上散乱的事物一眼,问道。
章且之皱着眉,抿了抿唇:“差了一样。”
小兵沉默了一下:“若没错,那小贼应该唤作贺敏行……”
贺敏行是出了名的贼。
这行当能够出名,要不是手艺不精,被人抓了,要不就是手艺太妙,哪怕别人知道了姓名长相,也跟捉泥鳅似的滑手。
贺敏行自然是属于后者的。
手法独到,身负武功,跑的也快,还喜欢嚣张地到处喊自己名字。官府气的咬碎一口牙也只能往肚里吞。毕竟那么多人抓不到一个,还是官府的无能。
贺敏行师从何处已无从考究,但今日他既然选择了去偷章且之,就注定了要承受以后的疼痛与悲戚。痛楚更胜碎玉入心。
尽在电光闪石,一念之间。
待到贺敏行已经把自己的伤口处理妥当,套上了衣服,又在窗边坐了片刻。
正欲去睡,却见一人踏着月色来。
风动树梢,光影晦暗不明,来人开口:“贺敏行,你把镯子还给我。”
贺敏行笑道:“兄弟,你一个大男人,偷偷藏了一个镯子,羞不羞?”
章且之沉下脸来,正欲再与这个人打一架。贺敏行慌乱的“啪”一声关了窗,朝外嚷嚷:“兄弟,你能找到我算你厉害,这样,你请我喝点酒……”
半晌,贺敏行小心翼翼的开窗。月色朦胧,似无人曾来。树梢微动,鸟雀受惊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贺敏行狠狠笑了起来,一不小心抽动了胸口受伤的地方,疼的呲牙。
第二日贺敏行收拾收拾就跑了。待章且之拎了一壶桑落寻来时,已是人去楼空,再不见踪影。
初春的阳光细细撒了一地,木门被风吹的吱呀作响,树枝上堪堪几点嫩芽,挂着几颗露水。章且之闭上眼,咬牙切齿:“这个骗子——这个无赖——这个——这个——”
跑路的贺敏行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心中暗道这人不会真的给自己送酒去了吧,这得多耿直的人哦?
很快,几个月后,贺敏行就又见到了章且之。
正是暮春,暖风熏得游人醉。他本坐在一家小店里惬意的翘着脚,嚼着花生,再睁眼就看见章且之坐在对面,吓得贺敏行差点摔跤。
看着这个人将酒放在桌上,神态自若的坐在自己面前,低低的喊了一声:“贺敏行。”贺敏行只觉得凉意顺着脊椎直充脑门。
“诶,兄弟,我是有急事才跑的。”贺敏行讨好的笑着,“不是我说,兄弟你都知道我名字,我却不知道你的……这……”
“章且之。”
“弓长张?”
“立早章。”
“哦……”贺敏行找不到话题聊了,又道:“章哥哥,喝酒吧?”他顺手就把酒壶捞来,揭开盖子,酒香顺着溢了出来:“唔——十千提携一斗,远送潇湘故人——桑落酒啊,可以可以。”
章且之抬起眼皮:“我的镯子呢。”
“诶,为了镯子,章哥哥你当先浮一大白!”
“你这——流氓——”章且之扑在桌上骂道。
贺敏行摇着头:“我的好哥哥,行走江湖,你还真说喝就喝啊,这回给你长个记性,这药可是怎么着都可以下的。”
拎着半盈的酒壶,贺敏行给店家打点了些赏钱,哼着小曲子晃悠悠的走了。刚出店门,拔腿就跑。
笑话,他贺敏行若果真这么容易就被抵到了,也不至于让官府头疼那么久。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章且之才悠悠转醒。向店家问了几句,匆匆又追了过去。
店家摇摇头——这些江湖人哟,真真是乱的不行。
不出三个月,章且之又把贺敏行堵在了客栈里。
这次,贺敏行扑通给章且之跪下了:“章且之,章哥哥,我的亲哥哥,你放了我吧,不就是枚镯子吗,我还你还不成?”
章且之抱着剑,站在他面前等。贺敏行从怀里取出一枚镯子,小心的递给章且之。章且之接过来,细细的摸着:“不是。”
“天底下的白玉镯子不是一模一样的吗?怎么的不是了?就是!”
“这不是我的镯子。”将那物还给贺敏行,章且之冷冷的盯着贺敏行。贺敏行不动,刚想开口挑明镯子碎了,章且之就已经一掌击来,正中胸口。
一阵剧痛袭来,贺敏行疼得几近昏厥。本来那处好了的,前几日又不甚撞到,才发现还有碎玉零玑和在血肉里了,只好又挑开深处寻了几片出来。现在还是一块烂肉,恰逢秋季天干气躁,久久不曾结痂。
章且之皱了眉,他下手应该没那么重才是。
“我的镯子呢。”章且之问。
“你到底……干嘛那么执着!”忍着剧痛,贺敏行几乎是吼出来的。
贺敏行有些委屈。
他知道自己不无辜,但他就是觉得心里很难咽下这口气。
这个人,这个名叫章且之的人,自从那夜踏月色而来,就在也没让自己好过过。就算第一映象里还挺好看的一个人,现在也讨厌的不行,恨得不行。
他却不知道,玉镯丢了,章且之的心又有多乱。
两人各自怪着彼此,哪怕本该诞生的一星半点情愫也极难寻到了。
江湖中,多少人是因为你追我赶而暗生情愫,甚至最后珠胎暗结的都有。然而眼下这两人,本该有,也殁了。
贺敏行坐在船头翻着小话本,讲的是黑娘偷了孟氏传家宝,被孟无绝追了一路,最后二人竟双宿双飞的故事。
贺敏行记不清当初是为何偏偏挑上了章且之去偷的。现在他也不愿再去想,只道是都怪那日是冷春,风太寒。
章且之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贺敏行拐走了。
他站在妻子矮矮的坟前,有风过,乱了发梢与宽袍。
贺敏行只是远远的站着,以一种悲戚的眼光遥望远方,解不开的愁。
到底还是章且之率先开了口:“这是亡妻。”
贺敏行本不想再招惹这个可怖又可怜的男人,但看着他孤寂的影子,又看看天边燃烧的云,到底还是走到章且之身畔,轻轻应了一声:“噢。”
“亡妻生前不曾留些什么念想,”章且之取下发上的玉簪,弯要放在那座坟前,“那唯一的手镯,也被你顺走了。”
贺敏行想要放肆的笑出来,他从未如此庆幸自己当初窃了那枚镯子,但事实上他那么难过。难过到心几近被撕裂。
“所以你追着我跑了那么久?”贺敏行有些不敢置信,不敢相信这半年来,从那个春寒料峭的日子直到现在的秋季,章且之所追的,一直都是那枚早已被他无意间摔碎,甚至曾深入骨血的镯子。
“你能不能,把它还给我。”章且之平静的望向贺敏行,这样的神色让贺敏行几欲落泪。
“你再请我喝一杯酒,我就把它还给你。”
你再请我喝一杯酒,从此江湖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