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姓陆》青端

1、陆白遥

　　一、

　　陆白遥不喜欢我出门太久。
　　今日风雪甚大，处理完商铺的事，出门便只见得茫茫的鹅毛大雪，如织如绣，铺天盖地而来，街道上空空落落，没有人经过。
　　商铺的掌柜皱着眉头：“少夫人，您还是等雪下得小些了再走吧。”
　　想到陆白遥那双诡异的眸子，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连忙摇头，将大氅披好，接过他递来的手炉。冷风嗖嗖，即使这样还是冷得彻骨。
　　正犹豫是否要等一会儿，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不远处有个人撑着竹骨伞缓缓行来。
　　那人披着黑色的长袍，在雪地中极为显眼。北风阵阵，将他的长袍吹得猎猎而舞，隐约见得他身形清瘦。
　　我愣了一下，看到身旁的人脸色都明显古怪起来，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快步迎上去。
　　“你怎么来了？”
　　他一言不发地将伞撑到我的头顶上，便再无动作。我抬起头，正好装进他的眸光中。那双诡魅深沉的黝黑重瞳，似能将人吸进去，看着就让人害怕。
　　他轻轻眨了下眼，我懂他的意思，点点头，由着他撑伞，随着他一块儿离开。
　　身后的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幸而我早已习惯，而身边这人从不在乎。不对，他……不是人。
　　“真可怜哟，嫁了个病秧子，活不活死不死的。”
　　“可不是吗？商铺都是由她来管理……”
　　“陆家啊，就这样完咯！”
　　……

　　陆府里依旧是一片凄清。
　　这诺大的陆府，只住着我和陆白遥两个。
　　进了屋子，陆白遥便将竹骨伞随手一扔，原本好端端的一把伞却如青烟一缕，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他从不在我面前忌讳什么。我感到好笑，别人都以为我只是嫁了个终年待在屋里不见阳光的病秧子，却不知，其实我是嫁了一个……死人。
　　陆白遥将黑袍脱下，似是感受到我的注视，诡魅的重瞳看向我。他除了脸色苍白得过分外，模样看起来和常人无异，有着修长的眉眼，英挺的面容。
　　三年前他拖着病躯来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换得父母衣食无忧。我没有多加思量便应了这场婚事，没想到，新婚当夜他便没了呼吸。
　　我不知道他为何娶我，为何不愿离开尘世，一直缠着我。
　　但我知道，直到我死之前，他都会在我身边。
　　“下次别离开太久。”
　　陆白遥的声音喑哑低沉，总带着几许寒凉，纵然已经习惯，我也禁不住的有些发颤。
　　“……好。”

　　夜渐渐深了，陆府格外安静。
　　窗外大雪簌簌而下，茫茫一片。我抱着手炉低头看书，陆白遥在我身后盯着我。
　　他不会让我离开他身边超过两个时辰，几乎每时每刻他都是这样，在我身后静静地看着我。
　　我抬眸，瞥了一眼对面的香炉，袅袅青烟正腾起，化开，最后消失在空中，就像我曾经企及的一些东西，初初美好，却终究会消散。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深沉的视线陡然消失，我轻松下来，额上已是冷汗一片。回头一看，陆白遥倒在地上，双眼紧闭。
　　他的身子有些虚幻透明，这让我想起陆家还没有像现在这般呈败落之相，陆白遥的身体还好好的时候。
　　那时天御城里，陆家公子的名号无人不知。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广识天文，熟知地理。
　　那时的我，有什么资格能在他身边……
　　一阵冷风灌进窗户，我打了个寒战，清醒过来——
　　我没有多少时间。
　　找出一个灯笼，我打开房门走出去，忍不住抬首望了望天幕。
　　寒星稀疏，冷月挂帘。雪却是停了，大地素白，银装素裹。
　　无端的，这冷冬就寒到了心里。

　　二、

　　云真在等着我。
　　绕过几个长廊，我看到双手拢在袖子里的年轻道士，站在积满了雪的假山旁，笑得温和。
　　“你的迷魂香还不错，陆白遥果真晕了过去。”我提着灯笼淡淡看着他。十天前，我去商铺的路上遇到这个自称云真的道士，他拦住我，第一句话便是：“姑娘看着像是被鬼缠身？”
　　不等我反应，他便给了我迷魂香，吩咐我今夜点香，来□□寻他。
　　“洛姑娘既然点了香，想来是愿意助小道诛杀恶鬼了。”云真颔首微笑。
　　“诛杀……恶鬼？”我心里一寒。恶鬼？是说陆白遥吗？
　　“陆白遥不是恶鬼，你超度他往生即可。”
　　“哦？看来你果真是什么都忘记了。”云真若有所思看我，眸光晶亮得让人害怕。
　　“忘记什么？”
　　他眯了眯眼没说话，移步上前，按住我的肩膀，语气沉重：“洛倾，人死后应去往生，漂流于天地间的鬼魂都是带着执念的。陆白遥带着执念待在你身边三年，执念深重，他会变成恶鬼。”
　　恶鬼？
　　我愣了愣。
　　三年来陆白遥一直待在我身边。他很少说话，只是默然盯着我，那双重瞳便能代替一切话语。
　　可是一个会替凡人掖被子守夜的鬼会是恶鬼？
　　“你若是心软，待他真成恶鬼那日，倒霉的不止你一人，到时候再后悔，可就晚了。”云真顿了顿，将我手中的灯笼拿过，递给我一个纸包和一把短刀，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角，转身而去。
　　“等你想明白了，就将这把短刀刺入陆白遥的胸口。这几日你可以用安魂香镇一镇他。”
　　云真提着灯笼漫步离去，橘黄色的烛光铺出一条离开的路。我的脑中一阵空白，隐约有一些零碎的场景快速掠过，却终究是想不起什么，只觉得这个背影很熟悉。

　　三、

　　中天明月远。
　　陆白遥坐在院子里的树上吹箫。树叶早被冰霜时流打落光，剔透的冰晶在枝干上涂了厚厚一层，在月光的映照下，宛如琼枝玉树。
　　他的身体一旦被光照射到，便会显得很透明，像是在下一刻就会从天地间彻底消散。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诺大一个陆家的人是怎么死光的。有人说是陆家得罪了神灵，也有人说是他们招惹到了权贵。
　　可是我是亲眼看到陆白遥咽气的。
　　那夜他挑开我的盖头，合卺酒才喝下，他就突然吐血，倒在床榻上。我记得他是笑着的，安慰我别怕，他让我立即将他的尸首焚化成灰随身带着，便合上了眼。
　　死得……那么平静，像是知道自己将要离开尘凡了般，那么包容的神情。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我突然想起我三年前便暗暗恋慕着他，再仔细回想一切，平时我从不关注的回忆过往，竟然模糊一片。
　　你果真都忘记了。
　　云真的声音陡然响在脑海中，我大脑一白，脱口而出：“陆白遥，我忘记了什么？”
　　我看到陆白遥的手一僵，月光下，他透明的眉眼依如画，却颓然地带上了冰雪般的萧瑟。
　　“你不需要知道。”他的声音冷淡，“洛倾，不要问你不该知道的。”
　　我的过往，我不该知道？
　　我觉得好笑。
　　“陆白遥，你不告诉我，知道的人还多，我一个一个去问。”我话音才落，脖子突然被一双冰凉的手扼住，不可置信地抬头看，我发现陆白遥的眼神冷寂到了极致，诡魅的重瞳里微光闪烁。
　　他一字一顿道：“你去问谁，我便杀谁。”
　　感受到他的杀气不是说假，我冷汗直下。
　　他真的会变成恶鬼。
　　云真没有骗我。

　　安魂香的效果果然不错，点了半月，陆白遥平静了许多。
　　我把玩着三年来从不离身，就连沐浴也要带着的小玉瓶。这里面是陆白遥的骨灰。他说过，他的骨灰一直在我身上，他才能一直跟着我。
　　我曾问过他，若是我把骨灰丢了会如何，他没有回答，重瞳静静盯着我，像三年来的日日夜夜。
　　虽然陆白遥平静了很多，但从那日起，他便禁了我的足，不再让我出去。
　　心中生出一股躁怒，因他对我不可理喻的管制。
　　我把骨灰随意扔到床头，望望窗外。陆白遥守在那里，陆府有时候会出现一些孤魂野鬼，他担心我害怕，便一直守在外头。
　　心里滋味不明，我摸出那把短刀。雪亮的刀，有着薄而锋锐的刃。伤不到我的刃，却可以要了陆白遥的命。
　　我叹气，闭目睡去。

　　四、

　　“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娘，救救她，求求你……”
　　“哦？小姑娘，若真是想要救你娘，便拿银子出来啊！”
　　“不知道怎么赚得银子？哈哈哈哈，对面的春红楼不就可以……”
　　……
　　“哟，陆公子，这可是个雏，你眼光真好……”
　　“姑娘，以后别来这种地方了。这是我给你娘抓的药，不要银子……”
　　……
　　“娘！娘你怎么了！”
　　“毒，有毒……”
　　……
　　“我是云真，我可以帮你报仇，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

　　无数画面潮水般涌进脑海，撞击着心，生冷的疼。
　　蓦然惊醒。我大口大口喘气，死死抱着脑袋，冷汗直下。
　　那是什么？那些熟悉到枯骨铭心的场景……是什么？
　　陆白遥害死了我娘？可是我爹娘还活着，用我嫁给陆家后的聘礼活着……
　　我爹我娘……
　　我蓦然失语。我发现，我想不出来爹娘的模样，我对他们没有一点印象。
　　精神几乎崩溃时，我撑着额头，回想到了梦中那个娘。
　　眉眼的每一处温柔……脸上的风霜……被自己的夫君抛弃的女人……
　　灵台一阵空明。
　　我想起来了。
　　我娘是被陆白遥害死的。他抓来的药，我娘才喝了一口，便离我而去。

　　五、

　　虽然只回想起这一点，可是这一点已经让我痛苦不堪。我居然和杀母仇人成亲，并且和他呆在一起三年。甚至，我还恋慕过他。
　　我将枕下的短刀摸出藏到袖子里，走出房门。陆白遥回头，脸色有些疑惑：“怎么了？”
　　“陆白遥，你说，我们第一次遇到是什么时候？”我走到他身边，抬头看他。他微微一怔，低头看着胸前的短刀，抿了抿嘴，却没问我什么。
　　“你到底有多狠毒，居然忍心害死我娘一个弱女子！”我冷冷看他，心中有些疑惑。
　　他近来看起来都更加透明，今日更是如此，不用光照便能看到，这是怎么回事？
　　“你想起来了多少？”陆白遥苦笑，转而便道，“以冰山一角的回忆判断事情，阿倾你永远这么冲动。”
　　“我如何用不着你说。”
　　“对，洛倾，别被他骗了。”
　　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抬头一看，云真不知何时坐在对面屋檐上，笑吟吟地看着我和陆白遥。
　　“原来是你。”陆白遥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阿倾，你快走。”
　　“陆白遥，我一直纳闷怎么找不到你的魂，原来你躲在洛倾身边。”云真挑眉，向我道，“洛倾，过来。”
　　我皱眉看他。
　　“当初你娘的实情是有人在药里加了砒霜。那人是你爹后来找的新妻子，她发现你爹对你娘还有残念，便收买了药铺的大夫。”陆白遥幽深诡魅的重瞳一眨不眨，“阿倾，你应该能想起来的。”
　　“人话鬼话，洛倾，你要相信一只恶鬼吗？可能你的短刀一让，他便会杀了你。”
　　脑中的记忆似急促的鼓点纷杂而至，一幕幕闪过，不同的声音不同的人不同的脸，扰得我脑子混乱。
　　恍惚中，我听到陆白遥的声音。
　　“云真，你这样对陆家赶尽杀绝，不就是为了陆家的产业吗？要你便拿去，放过洛倾。”
　　我茫然看向云真。
　　脑中堪堪出现云真。
　　他对我伸出手，微笑：“我是云真，我可以帮你报仇，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利用陆白遥对你的信任，投毒到他家的井水中。我要毁了陆家。”

　　那井水里的毒……
　　手中的短刀“哐当”一声落地，我看着自己的手，颤抖起来。
　　陆家的人，是被我害死的。
　　陆白遥的病身，也是因为喝了那水。
　　那时官府将真相公之于众，我拼命跑回陆家时，已经是满地尸体。我一直翻找陆白遥，找到浑身颤抖，终于是找到了他。
　　陆白遥习过武，将部分毒逼出，所以还能活着。我回到云家求解药，刚求到解药，陆白遥便向我提亲。
　　我原本以为接下来是我向陆白遥及陆家赎罪之时，那包我以为是解药的毒药，溶入一杯合卺酒里，夺了陆白遥的命。
　　是我害死了陆白遥。
　　“都想起来了吗？看来我给你的封印不够彻底。”陆白遥叹息一声，伸手似乎想抚慰我，却只能虚幻穿过。他摇头，“别在意。”
　　“你们俩倒是卿卿我我，把我给忘了。”云真笑着走了过来从容道，“这些日子我让洛倾点的香应该要把你的精力都耗尽了，现在我可是有足够的把握收了你，再杀了洛倾。”
　　“你！”我顿时大怒。原来这些日陆白遥灵体愈发虚幻是因为他！
　　“陆白遥，你可以彻底离开凡尘了。”云真露出一个笑容，陆白遥猛地扑过去死死抓住他，大声吼起来，“阿倾，快离开！快！”
　　“陆白遥！”
　　“对不起。”陆白遥突然回头笑了笑，“对不起，是我娘害死了你娘。”
　　他的身体像干柴似的燃起，带出熊熊大火，云真吼叫着想要挣脱束缚，却只能带着陆白遥撞向屋子，布料惹上火苗，顿时烧起来。
　　我望了许久，冷了眉目，淡淡看着火势慢慢升高，旋即冲出了陆府，离开了这个束缚我三年的地方。
　　陆家的所有房契和地契都在我手上。
　　报复陆家，报复那个害死我娘的女人，报复她的儿子，利用云真，我彻彻底底的成功。
　　我本姓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