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009 ...
-
惠贤第九章
自李克研宴后两月,黎云、扶婉婚事相继定下来,但不知为何太后久久未提惠贤事。好在惠贤自己也不在意,每日里去太后跟前侍奉,间或与黎云、扶婉谈笑游戏,时光便如疾箭穿空,须臾间便过去了。
此时立冬不过一旬,盛京的寒风早已呼啸起来,惠贤长在边疆,并不把这点寒意放在心上,只是太后身体经不得冻,日子寒了便要早早生起火炉。
这一日午后,惠贤侍奉太后睡下,赶忙出了净梧宫,她不耐热,太后屋里暖哄哄的,虽然不至于出汗,但总是燥热难受。
惠贤便去寻黎云,黎云近日准备着婚事,皇后正命宫中嬷嬷教导她治家事宜,规矩甚严,不容松懈。她见惠贤来了,忙赔笑道,“表姊自己随意,我脱不得身,要怠慢表姊了。”
惠贤笑道,“你莫在意我,正经学习要紧。”
黎云才放心与嬷嬷请教。
惠贤无事,正好黎云院里晚菊开的繁华,便近前去观看。惠贤向来不爱这些东西,当下为之不过是打发时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愉悦。不过这菊花盛开繁茂,花叶紧实密顺,着实是很有生命力,观之令人振奋。过一会儿,惠贤猛然想起苏子所作《后杞菊赋》其中有载苏子曾学甫里先生食菊度日,不觉以手撷取些许菊瓣放入口中,初时倒没有什么,待多嚼几口,便有一股苦涩味从舌尖直漫到整个口腔,味道实在算不上好。惠贤被这苦味一激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嚼起了花瓣,不由被自己的痴态逗笑,笑着把那几瓣花都咽了下去。
正自娱间,却见李克研从外间进来。惠贤欣欣然走到李克研面前,轻道一声,“七表哥。”
两人相互见礼,李克研道,“惠贤表妹好自在。”
惠贤笑道,“闲日无事,乐得逍遥。七表哥今日来何事?”
李克研道,“黎云婚事已近,许久未见了,来瞧瞧她。”
惠贤笑道,“可不巧了,黎云正随嬷嬷学习,不得空。”
李克研道,“如此,我改日再来。”说完,先行一礼,便欲返回。
惠贤见他神色不若往常,好似有什么烦心事,便开口道,“七表哥,且慢。”
李克研回转身道,“惠贤表妹有何事?”
惠贤正色道,“不知克研表哥为何事烦恼,若微虽鲁钝,希冀可以为表哥稍解烦忧。”
李克研先叹一声,默默不言,指引着惠贤出了黎云小院,在附近汩音亭坐下。
李克研确实忧伤,几番开口,欲言又止,惠贤不由被他弄得也担忧起来,问道,“难道是族中谁人?”
李克研连忙摇头,道,“不是。”
惠贤心下松一口气,道,“那是为何?”
李克研问道,“你可还记得初上京时,十一弟曾交给章府尹一件公事?”
惠贤道,“记得,可是因为有富商当街虐打妇人?”
李克研道,“正是。”
惠贤疑问道,“此事不是已经了结了吗?”
“非也。”李克研道,目光怔怔看了惠贤一眼,那一眼饱含了怜悯与愤恨,惠贤禁不住心头一颤,问道,“如何?”
“先前匆匆结案只是章府尹的骄兵之策,两月来对那富贾明察暗访,才知其人人面兽心,真是好一个狡猾的枭獍之徒。”李克研语中露了怒气,双拳不由紧握,目光愤然,又道,“五六年间竟害了六七条人命,莫不是青楼苦命女。”
惠贤听到此处也不由惊住,想起当日自己对此事熟视无睹,若不是十一心细,恐怕地府又多一条枉死之魂。想到这,不免背脊发凉,心中惊骇。两人默默相对一会儿,惠贤突然道,“七表哥,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你都道出,莫要瞒我。”
李克研面有惊异,既而犹豫道,“非是我故意瞒你,只是这其中罪恶太过残忍,连我都尚且失态,更何况你呢?”
惠贤摇头道,“七表哥莫要隐瞒,虽然我去查要废些时日,但总能知晓的。”
李克研还是摇头道,“不行,你一个女孩子家不会承受得住的。”
惠贤低声叫了一声“七表哥”,其声毅然,道,“今日知明日知都是一样,还请表哥怜悯我。”
李克研坐立难安,看惠贤实在不会退缩,半晌才下定决心,说了一句话。
惠贤本是坐着的,听闻这八个字只觉得天灵盖似乎被人打了一拳,闷闷地发疼。
李克研只道了八个字,“生食骨肉,活剥人皮”。
惠贤坐了一会儿,面色发黑,李克研怕她承受不住,忙叫了一声。
惠贤好一会儿才回话,说道,“表哥放心。”
李克研放下心来,惠贤又道,“烦请表哥替我抄录一份此案卷宗。”
李克研面露讶然之色,只是没有立时拒绝,观察惠贤颜色后道,“我答应你,今日晚些时候送去公主府。”
惠贤颔首,两人默然对坐顷刻,起身见礼作别。
下午惠贤照常侍奉太后,除了偶尔面色稍有不适之外,并不显露什么。晚间惠贤回到公主府自己院中,周晓就报说下午七皇子派人送来一册卷宗。惠贤命人取来,只觉得那薄薄几层纸仿佛缀了千斤的砂石,沉沉的教人拿不住。
今日寒风格外凛冽些,惠贤坐于屋中,屋外树枝动摇声大作,呼啸声中总像夹着呻吟呓语。惠贤对着烛火出了一回神,才把那卷宗展开,灯火昏暗,照得那墨迹总像洇黑的血。
卷册载:
宏肆五年庚辰八月初三日,京畿人赵兰馨告为杀人凌虐事,诉陵阳富贾舒辰山狠心毒手,暴打鞭杀姬妾。然舒辰山其人翩翩风骨有书生意气,疑为泼妇诬告,留监候审。
初九日,皇十一子询问事宜,下狱探查。留候已久,赵氏愤慨惊恐未消,见官则心绪激荡,啼哭呼号不能止。始信其言。然舒辰山京中有高名望,从者众多,不可妄自行动。假判为刁妇生事,舒君训诫过往,且当街行事,有伤风化,判舒辰山罚银二百,充作赵氏期年服侍财资,从此往后,一拍两散,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得江湖伶人漫天霜相助,令其扮为秦楼馆卖笑女,得舒辰山欢心,赎作府中人。再命衙役扮作江南商贩,行调虎离山之计。探寻数日,得舒府密室。
九月廿十七日,舒辰山归,破其匿室,擒其所有。入密室者无不骇然惊恐双股抖颤,室壁狭小,以人皮坠饰,以筋骨展览,更有以血作画,自以为风雅。于其室西北角挖掘六具人骨,腐殖伤痕犹有可见。至此,一府罪恶,满手血腥,得以尽书,然其作孽至深其可尽道。
十月十二日判舒辰山腰斩之刑,上奏朝廷,昭告黎民,望为天下警示。
次日一早,惠贤与和顺公主、瑶华共进早膳,和顺公主眼色一扫惠贤,问道,“晚间没有睡好吗?”
惠贤正色道,“昨日多饮了几杯茶,晚睡了些。”因她平日少在母亲面前欢笑,和顺公主也未见疑,只吩咐道,“今日侍奉外祖母小心些,不要让外祖母为你操心。”
惠贤回道,“我省的。”如此便搪塞过去。
用罢早膳,惠贤便回了自己院子,取出吴剑,摒退左右,在院中空旷处挥剑斩戾,一招一式都使尽气力,哪里还有平日悠哉闲适的模样。
铠儿几个躲在廊下看她使剑都吓着了,目目相觑,不知作何举动。
阿肖拉着铠儿的衣袖问道,“这可如何是好?从没见过小姐这幅情景,可要告知夫人?”
铠儿道,“不可,方才小姐和夫人一起用膳,若是小姐想告知夫人,夫人岂有不知之理。咱们还是闭口少言,只作不知为妙。”
几个人商议一番,都进屋准备洗浴物品,不再多言。
这半日上午惠贤打起精神陪伴太后,倒没有出错。巳时刚过,李克研就来请安,两人等太后歇下,相携出了净梧宫,在穿云湖上的水榭长廊坐下。
李克研忧心问道,“惠贤表妹可还好?”
惠贤道,“昨日收到你的文书,彻夜辗转不得眠。”
李克研叹了一声,道,“眼见此类残忍事,谁还能安心睡下?”
惠贤道,“昨夜我思虑许久,舒辰山此类人虽天下少有,但作践女子清白、罔顾女子命运的却大有人在。可怜世间许多女子受苦若斯。”
李克研道,“世风如此,不以女子性命为尊,行动自然也不多加考虑了。”
惠贤道,“‘常民溺于习俗,学者沉于所闻’,追根结底都是因为轻视女子的观念根深蒂固,若想改善现状,必得因势制礼,改教变通。”
李克研道,“道理谁不知呢?施行起来却难。古语有云‘明德在于论贱,行政在于信贵’,可现今的形势,族中权势哪有我们可以倚傍的。”
惠贤默然。
李克研又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惠贤道,“欲成事先造势,如今黎民昏耗无知,只因自生以来礼教观念都道女子低贱,若是能够动摇这观念就可便宜行事了。”
李克研道,“这谈何容易,礼教为立人之本,若是轻易改变,只怕弄巧成拙,生出别的事端。”
惠贤默默思索一会方道,“看来还需一个潜移默化的法子。舒宸山一案既出,京中颇有震动,黎明甲胄都有些恻隐之心,或许可从此着手。”
李克研摇摇头道,“这只是一时之效,三月一过,大约也无人记起了。需得想个办法时时提醒着才好。”
惠贤问道,“表哥有何办法?”
李克研说道,“不妨请人写一出戏折,推而广之,只要时时排演,总不会让人忘记的。”
惠贤道,“此法甚妙,不知表哥是否有合适捉笔人?”
李克研摇头,“甚匆忙,还未来得及。”
惠贤于是俯身向李克研行了一礼,道,“表哥若是不嫌弃,惠贤愿担此任。”
李克研道,“多谢惠贤表妹。”
惠贤摇摇头道,“我得天幸,生为皇室宗族,食无功之禄久矣,为天下女子请命也算是我偿还天恩。”
李克研道,“若是族中前辈都如惠贤你一般,又哪有那么多阻碍?”
惠贤道,“族中前辈久居高位,难免不通民事,又久受礼教浸濡,不能变通也是常理。”
李克研摇摇头,道,“惠贤你不必如此,为生民立命乃是上位者之任,岂有独享权益而不作为之理。也不能因礼教教导就盲而从之,难道不知‘治礼而不制于礼’,若不利于民,何礼不可变?”
惠贤闻他言语多有怨抑,劝道,“表哥言过其实了,求变革也得需时机,这几十年间蓄养民力,丰富民生,也是一件大功。”
李克研道,“话虽如此,怎可几十年里没有丝毫改变?”
惠贤笑道,“若照此理,表哥你本身就自相矛盾了。”
李克研不觉也一笑,道,“是我失言了。”
惠贤又说,“表哥这般尽心,今后一二十年间或许有转机也为可知。”
李克研道,“世事难料,不可自矜。”
惠贤听他面色不霁,语中又似有所指,疑问道,“表哥此话何意?为何如此失志气。”
李克研笑回道,“没有什么,只不过感慨世事,并无丧气的意思。”
他虽如此说,惠贤却知他是搪塞之语,不过也不便细问,就此放过这话头。
两人又相谈几许,互为勉励,才起身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