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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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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宋大夫,这就回去了?哦,早上张老夫人家的丫鬟来了,还送了些礼物,看您人不在,便托我转交,”伙计从柜台下面拎出几个糕点盒子,伸长了手递过来。
我接过,拿了一盒,把剩下的递回去,“一个人吃不完,这梅雨天放着怕要坏,白白糟蹋了,大家一起分着吃吧。”
“这怎么行!人家特地买给您的。”伙计摆手不接,面上却兴奋地笑。
“没事没事,我真的吃不完。今天还有些事要先走,明天见。”边说边把盒子往柜台上放,转身出门。
“诶,宋大夫,您看您这真是,人家特地给您……唉,那好,那好,明天见!”他见推不过收下了,与我挥手。伙计年纪不大,馋嘴的样子令我想起小豆子浩然,三年不见,也不知他如今长高了多少?
五月二十现已算作我的生辰,生亦是死死亦是生。每年今天,五师兄定会同我一起吃饭。待我生火煮饭,炒好两盘蔬菜,日头已要落西山,却还不见他来。大约有什么事耽搁了,毕竟手头有许多药铺打理,他已比不得从前清闲。肚子有些饿,我到灶前倒了碗凉水喝。
记得三年前从棺材里醒来,入眼即是白色雕花圆顶的墓穴,左手边站着面容憔悴的师父和五师兄,震惊之余以为依师父的性子总逃不过一顿臭骂,他却只看着我,眼里布满血丝,仿佛已苍老许多。
“小七,若死能一了百了,这世界就简单了。你这么做,只是伤了最心疼你的人。平日里你几个师兄也胡闹,但心里清明。你不同,却是真糊涂啊,性子执拗,又不听话。你走了,为师便一刻不停的担心,是夜紫薇星西沉,知道出事了。”叹了口气,“为师年纪大了,再管不得这许多,只愿你们弟子几个和睦平安,你年纪小又是女孩子,一直是挂在我心尖儿上的人,你若真去了,是要为师也跟着你去吗?”说完弹了下我的脑门,“好好休息,”转身走了。
后来五师兄告诉我师父不眠不休守了我七日,他说只要我额头上的痣没消,就还有希望。除了师父,没人知道赤丹珠能解百毒,我服下毒药进入假死状态,师叔当初输真气想保我性命,怎知我武功尽废早失了用处,然亏得那些浑厚真元在体内流转,才容我不吃不喝平安渡过七天蛰伏。我不仅逃过大劫还解了眼疾,正应了一句不落俗套的老话,一切皆有定数。
为防引来祸端,我复活的消息封锁,除了师父和五师兄知道,后来因身体亟需休养,搬到当初休眠巫山的秘密山洞,浩然也知道了我没死。
说起那天浩然面容惨淡地进洞,一抬头冷不防看见石床上的我,浑身一僵,接着颤颤举起手指着我,“诈——诈尸啦!”倒退三步 “哗——”一声被瀑布冲落水里去了。五师兄一点也不担心,哼着小调一路过去,低头在洞口看他扑腾,啧啧摇头:“不过诈尸而已,不稳重,没一点处变不惊,师父算是白教了,真是——啊!有蛇——”忙不迭挥着袖子跳脚,不幸“哗——”一声也冲下去了。洞里原就住着蛇,我忐忑地往地上看,只找到一根青黑的藤蔓。
醒来不多久圣旨下,巫山弟子各司其所唯令不得从戎,我震惊。巫山素来刀法剑术五行八卦见长,偏的都是武,既便五师兄,最拿手的还是剐肉接骨的外伤。浩然说师父接到旨意面色从容,似早有预料,只是当晚在师祖画像前跪立良久。
当初的吴国大皇子,如今的太子秦岚枫终于还是成功卸了商国一条臂膀。
三年来我远走他乡,住在盟国大褚,不敢在京城显眼,选了还算繁华的冀州城落脚。浩然有时会几经周折捎信给我,虽内容琐碎不重要,但怕引人怀疑,一年里也难得一趟。
当初巫山遭皇室冷落,早年得罪的,不待见的来落井下石,看热闹看笑话的都有,一时发生许多事,然以一事为引让局势急转直下,使巫山人丁凋落,再不复从前。
有一天山下做饼做豆腐的急急奔来,说巫山弟子采买时欠了两人钱款未还怕要赖账,其实为大师兄之前揭穿二人在秤上做手脚想胡搅一番。
巫山弟子从不赊账,二师兄气不过,辩说间揣了对方一脚,两人之后便大叫着“打死人了——”冲下山去。不久衙役来了,卖饼的张麻子报了官,说巫山仗势欺人欠钱不还,欲草菅人命,知府派他们来抓人。
这事惊动了师父,刘知府与师父也算旧识,本想网开一面赔些银钱了结,奈何张麻子不依不饶,事情终以二师兄牢狱半年为终结。小豆子说二师兄走时说了一句话:“亏的小七去了,若看到张麻子这小人作为,不知该如何伤心。” 大约是记起我以前的荒唐。
二师兄与我一直彼此讨厌。少年时他课业突出,能大段大段地背诵剑诀或经文,叫我很是嫉妒不平,所以没事就与他作对、捉弄他。但我脑袋不太灵光,没什么创意,无非想到端盆冷水搁他门上或抓只臭虫塞他被窝,隔很久,才有灵光突然来袭,乐颠颠地把井水换成淘米水,臭虫换成米虫之类,这里就足见课业比不得别人是多合情理。不管怎么说,记忆中,他不是湿淋淋就是臭烘烘,总倒提着扫把满山遍野地追打我。因此看到浩然这样写,有些感慨,二师兄并没有记得我的不好。
宋黛青连自己徒弟都保不住,世人以此论断巫山是真正败了。日久,来寻晦气的人也渐少了。
皇上不待见,拜师学艺至求医问药者远不如从前,山上过得日益艰苦,好在还能自给自足。众师兄起初有些失却方向,但看师父传授课业一如既往,慢慢也心领神会,反而少了外界干扰,师兄弟进步稳定,尤甚以往。
难得的是多年来王巧儿对五师兄不离不弃,在巫山最困难的时候甚至冒了别人名字欲出钱出力,虽被师父识破,风口浪尖怕连累王家未作接受,却也对她刮目相看。世人多数习惯锦上添花,愿意雪中送炭的少之又少,五师兄这两年虽嘴上不说,但显然早把巧儿当了自家人。
朝堂之上梁赵二王意见相搏,已愈发水火不容,大商皇帝乐得坐山观虎斗,不但不拦反而有任其发展的态势。令我奇怪的是,我那抛妻弃女的父亲赵胤琪、赵王爷以前一直低调隐忍,为人处事思虑周全,处处为国民考量,在民间素有贤王的美誉,这两年却一反常态,政事上建树不多,行事反而愈发随心所欲起来。可皇帝倒对他不似过去般冷淡,器重尤胜以往,今年褚国送来美人,甚至挑了两位绝色给他,赵王爷竟欣然接受了,叫商帝大为高兴,当场说“皇兄不拘泥,肖朕”。
三年前靛兆关之战,无论在吴国还是褚国人心里,梁晨羽的名字算深深刻下了,尤其是在年轻姑娘们心里,不知怎么便把他传说成英俊不凡战无不胜的神勇人物。梁将军五年大孝在身,可在她们心里,又成了用情至深的表现,纷纷飞蛾扑火般投身而去,扑晚了还怕落在人后头。
连我远在冀州都有所耳闻,道今年褚国国宴,梁将军受邀前来,表面是褚国国君为表感谢,实则三公主褚欣有意于他。百姓们传得惟妙惟肖,两人花前月下把酒言欢,桂树下英雄为美人簪花,眉宇间情意流转,将军归国后,二人书信不断。我心中几分滋味难辨,这守孝莫不只是说说做个样子?枉我感动一番,但一细想,也是,我人都死了,若他们真能成,倒也不失为商褚两国一段佳话,想完连自己都觉得做作。
不知何时趴在桌子上睡着,一样的梦,反反复复。一条黑色而永无止境的路,我苦苦追着一个背影,那人行色匆匆正急急往前走,眼看越走越远,我想叫他,喉咙却堵着什么,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渐渐消失不见,焦急间我终于开得口来大喊一声“师叔——”。突然有一张脸凑到近前不断逼近,五官扭曲深恶痛绝,陌生得让人几乎不认识。
大骇地猛然惊醒,面前赫然一双眼睛正盯着我,漆黑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