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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不脱蓑衣卧月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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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喂,扔准点行不行?” 他说,淡然舒缓。
“沐哥哥,你没事吧?痛不痛?哪里痛?”她说,甜腻娇嗔。
“吃桃桃……桃桃……吃桃桃呀……”他说,稚嫩清亮。
“都闭嘴!谁再叽叽喳喳老娘下一个就砸死谁!”簇簇木叶深处一声咆哮,顷刻万籁无声。
片刻后,听得一声惨叫。
满目桃树郁郁葱葱,独特之处在于,有的桃花正夭夭,有的其叶已蓁蓁,然而有的嘛,果实正是香甜时。
叠翠静谧的桃林里忽见一小片树叶微颤,树上的身影终于完成了最后的收割,敏捷地从十几米高的树上爬下来,很快四个身影聚到一起,各自捧着一个巨大无比的桃子开始大快朵颐,一时间画面氛围充盈着丰收后的喜悦与满足。
画面一直持续。
“叶……叶……”一个含含糊糊但分贝不低的声音忽然破坏掉了微妙的气氛。
稔苒实在听得烦人,从啃得正欢的桃子面前挤出一丝视线瞥了对面几乎全身埋在桃子后面的弟弟一眼,道:“小阳,你说什么?”
“……耶……耶………”梓阳似乎急得语无伦次终于手忙脚乱地用小手指指前方。
“噎……天啊小阳你噎到了?”稔苒发现其他三个人不知何时已把一脸毕露的吃相瞬间都收拾起来默默望着自己,忽然才觉得背后一阵阴风飒飒。
猛转过头。
随机又听得一声惨叫。“爷爷!”
身后并没有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一个清收和蔼的老头,胡须白发翩然,身穿上青色锦衣,袖口处有菉竹染成的黄色丝线绣成的暗花,是为人参图案。
“嗯。”爷爷缓缓答应了那声惨叫,抬头审视着被摧残后的桃树问道“那么告诉爷爷,谁出的这么好的主意,来偷人家千年祖桃树上又大又甜的果子呀?”
话音未落,两个小手指同时戳向了一个人,第三个手指在半空中犹犹豫豫,最终也落定在了同一方向。
气氛有些许看不见的变动。
爷爷那本来看上去笑里藏刀的老脸望向那个众望所归的人,慢慢收起了藏着的刀,看上去只留堆笑。
“沐少主,想吃桃子了?”
男孩在三个不同方向的手指以及目光的紧锁中站起身,抬头与爷爷淡淡对视,凝眸处,满目清辉,只道“是。”
“少主想吃了大可吩咐,也是这桃树的福气,又何必自己动手,这树这么高,万一有差池那淅帝可不是要砍了这桃树出气?只是少主您也知我族人各拥所属,百年后便化作所属植物常年立于这林上之上守护我大霖一方永世康平。少主可曾想到这棵桃树是谁家先祖化身于此,被人偷偷采摘其后人可不心寒”
“难怪桃子结得比我脑袋都大。”稔苒心想。
“您说的是,怪晚辈思虑不周。”男孩微微颔首,眼里清辉跌宕,恭谦有礼却无人可慑。
“少主还是小孩子,老夫只是稍微提醒,望少主不要怪我多管闲事才好。”
“极爷爷教训得是,我辈自当律己然后律人。再来父王近来旧伤复发,还多亏您和几位老大人高明医术才保父王无恙。”
“少主谬赞。”
手指们的主人见此情景,全暗暗松了口气。小梓阳把桃子当玩具踢得甚欢,稔苒见他们絮絮叨叨且已有人认罪身无险境,默默然再度抱起桃子啃得七荤八素,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其实怪不得沐哥哥的,是我们……”
声音弱弱却婉转,爷爷侧身打量,只见女孩形如其声,肤如凝脂,脸上有点点骇然,眼底却有缕缕灵慧,紫气仙风,活脱脱的美人胚子,他日少女妆成倾城倾国倾万甲也未可知。然而最重要捧着桃子的一双小手软若柔荑,无骨透白,是为灵力凝聚的上好介质。
“呦,菡小姐也在呀,进来姜谷世王身体可好?”
“父王身体安康,劳您挂心了。”姜谷菡欠身施礼,小小模样也称得起落落大方。
“那就好,姜谷世主辅佐王室多年,征战连年,可谓鞠躬尽瘁,连淅帝都曾赞其风华绝代与其兄弟并称,实在是我霖国砥柱啊。”爷爷自顾自地感叹了一番,忽然想起什么道:“小苒啊……”
“啊?嗯!在……”听爷爷喊自己一时满嘴清甜咽错方位,引得一阵狂咳。
爷爷面无喜怒,“你别把沐少主和菡小姐给带坏了,照看好小阳,别一天到晚惹是生非也让爷爷省点心……天黑之前送少主和小姐回宫。”
“是,是……爷爷我保证完成任务。”稔苒那张小脸极尽谄媚,拼命点头哈腰直到爷爷摇着头离开。
夕阳向晚残云照。去往翾薪宫的路上。
一行四人,前面三个身影行动迟缓,路人侧目,三个人强忍着笑的冲动,原来被撑得举步维艰时,发笑也是件极痛苦的事,懵懵懂懂地觉得贪婪终究不是件好事。
身后梓阳蹦蹦跳跳地跟着。
硕大的毕阳城房楼殿宇鳞次栉比,街道阡陌纵横,远山如屏,淇灵水广,小小的人儿只感宽阔无边。
走过一段撑到无力的街巷,感觉喉咙里挤满的东西慢慢落到了胃里,稔苒终于挤出一句话“其实老娘还能再吃两个!哈哈!”
“我……也似!”梓阳有模有样地学。
“阳妹,你跟着你姐学不到什么好地方。”
“又想打架了是不是?”稔苒瞪了一眼聿明沐。
男孩笑意满眼,“别,我现在可动不了……”还没说完梓阳就冲过来拉着聿明沐的衣服使劲跳脚,“小阳是男……男……”
聿明沐伸手一把抱起了梓阳,修长漂亮的手指稳稳地托着仿佛有无上力量,然后在他粉嘟嘟的小脸上猛亲了一口,“好,阳妹是男孩呢。”
自小梓阳便长得水灵俊俏,经常稔苒带他出门都被说有个漂亮的妹妹。
梓阳用小手揉着脸卖命挣扎表示抗议。
“哈哈哈……”一阵无邪笑声。
“苒姐姐,咱们每次都把坏事嫁祸给沐哥哥,这样好吗?”
“菡妹你放心啦,你沐哥哥呀是咱们大霖国的少主,整个毕阳能骂他的人也没有几个,你忘了咱们上次偷偷采桂花那些人看到你沐哥哥脸都绿了,我爷爷那个小老头不过是他聿明家的一个小小药医,能耐你沐哥哥何?加上你们姜谷家的面子,再加上我这个天才策划者,咱们所向无敌啦!”
姜谷菡似懂非懂但是也兴奋地点了点头,聿明沐放下怀里抗议的小阳,盈盈笑意不置可否。
“对了,那个聿明沐,你被桃子砸到的头没事吧?”稔苒望着天问。
“是在关心我吗?啊呀……这么一说有点疼啊……怎么也得给点奖励补偿什么的吧。”
“好吧没问题。”稔苒转身从梓阳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扬手甩给了聿明沐,然后背起梓阳撒腿就跑开了。
“苒姐姐别跑那么快等等我……”
“……喂,小苒,这么打发我!给我站住!阳妹,你说你什么时候藏了棵桃核?……”聿明沐望着背着梓阳逃也是狂奔的稔苒,连他都没有发觉自己嘴角笑意愈浓。
转过一个街角,夕阳突然转换角度,将四个小小身影拉得颀长,仿佛一瞬间少年长成,将万丈光阴都远远甩在身后。很多很多年之后,隔着雾蒙蒙血淋淋的后来事拼命回望,还是能记起当时肚皮鼓胀难忍的感觉以及斜阳里空气的温度。稔苒每次回忆起来都会下意识摸摸肚皮,然后感概自己再也没吃得那么饱过。
同行踏余晖,陌上花影醉,朝暮陪,与君联袂。
光阴载着笑声又溜走几月,一日贪欢,稔苒哼着小曲回家时天色将晚,只觉得视线里色彩由微红慢慢转为淡青。
梓阳伏在稔苒背上睡熟了,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梦语。
是时毕阳城炊烟方起,华灯初上,绝代山水包裹在浓浓青灰薄暮之下,更衬得万顷河山肃远苍茫。有轰轰然山尖之水直坠千尺,玉碎珠溅,顺势奔腾而下所汇淘淘江水,世称淇灵。
霖国为上古植株仙境,经年灵气迷漫不绝。淇灵江则是整个霖国命脉,悠悠淌过万载,流经霖国全境,自最北方锦雪疆域木苍雪山源头而下,渐流渐缓至中土四季长春的都城毕阳,再向东入海,其干流之一穿越西部荒沙迷漫的忘水城内。
《霖国志·初史》载:“缘水、日、天时共养,此地繁茂昌荣,遂立秀美之霖国。分三域:锦雪、毕阳、忘水。天赐其人皆拥植株之灵,称物华。物华凝于指尖,显于指甲,按技分灵、赏、药、武、用。有物华四望族:聿明、南宫、姜谷、西关。聿明王氏建都毕阳,造城营生,家家枕水,灵气腾冲,绝然仙境。”
稔苒就出生在这个世外仙境,自幼与爷爷、弟弟住于涂山脚下,爷爷因属人参物华,有珍奇药用,技为医,所以很受王室倚重,一家人也算尽享天伦。想到爷爷,稔苒咽了咽口水加快了脚步,虽然大桃下肚,但即使撑死也不能错过爷爷拿手的美味参汤。
快到家时,稔苒发现山路一条岔途上围了一大群孩子,叽叽喳喳好像在围观着什么,于是迈开大步奔了过去,也不管背上的梓阳睡得舒不舒服,。
“喂!鬼鬼祟祟地干嘛呢?!”
众小鬼皆下了一跳,回头一看竟然是小泼妇驾临,都知情况有变,不愿惹打上身,瞬间作鸟兽散,见此情景,稔苒对自己多年征战南北攒下的威名满意地点了点头。于是原地只剩下两个孩子,一高一矮,稔苒打量此二人觉得眼生,定睛发现矮个子男孩怀里抱着只白绒绒胖乎乎的小兽,模样可爱,耳朵一动一动,小眼睛警觉地扫着四周。
“小小狗……姐……狗……”背上的梓阳被颠簸弄醒,一睁眼便看到了对面男孩怀里那只可爱至极的白色小兽,于是乱动着小胳膊小腿从稔苒背上跳下去屁颠屁颠跑过去摸。
一个高个子身影瞬时闪到微微皱眉的男孩前面,只轻轻抬手,正跑跳着的梓阳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立马摔出了个狗吃屎的惨象。
稔苒始料未及,万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在自己这个太岁头上动土,一跃抱起已经嚎啕大哭的梓阳,见他磕在了石头上的额角有浅碧色血液流下,可两只眼睛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小狗”,小嘴抽泣着不知所云。
稔苒一时心疼难忍,怒火中烧,想有她罩着自小从来都没有人欺负梓阳的份,抬头便骂:“连老娘的弟弟都敢动,嫌自己活得长了!”
边说边顺手掏出藏在袖口里自己的独门暗器鬼针草,食指蓄力一掷,直奔对方面门而去,旨在给梓阳的血债讨个说法。
那少年似笑非笑,不慌不忙竟还上前一步,指尖莹莹幽光,眨眼片片绿叶飞出,每一片刚好挡住了迎面的暗器,连数目都丝毫不差。
是竹叶,稔苒这才发现少年身穿碧绿锦衣,仔细望去指甲上有劲竹暗影。稔苒心念糟糕,想必对方年过十四已过成年之礼,拥有了自己所属的护身物华,且技为武灵。稔苒年纪小尚无物华之佑,鬼针草几乎是她唯一拿手的进攻武器,但也终究是小孩子恶作剧的把戏,平时吓唬同龄的小孩子也算绰绰有余,但真碰上高手也就相形见绌了。但本着输人不输阵的原则,稔苒咬咬牙吞了吞口水,把梓阳放到地上,顺手从靴筒里拔出爷爷用玉樟给自己做的短刀,心想老娘也不是吃素的,这招胡搅蛮缠刀法乃杀手锏,待我来斩你个满面桃花!想着稔苒运了口气,抬手便猛地向那人刺去。
想来那人并未料到对面女孩竟然疯了似扑身挥斩过来,大概是平时与别人较量接不近身相搏,竟骇然撤后了两步,然而很快又定住了心神,左手幻出竹枝为器,右手启召无数飞刀般竹叶尽数扑向稔苒。
大概是怕稔苒真的砍杀过来,那少年右手出招很重。稔苒见麻麻密密一片叶海自己是在劫难逃,心一横道老娘今天就算被扎成刺猬也说什么得近身砍你一刀。
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稔苒把玉樟刀握得更紧,加速身影顺势而上,一副鱼死网破的气势。
就在稔苒自我感觉良好一副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时候,天一刹那就黑了下来。
……
“靠,哪个混蛋挡了老娘的视线!”
天青衣襟在视野里飘然而落,护她在怀,挡危于外。
翩翩衣袂轻轻一扬舞风弄影,宛若盾牌挡去稔苒面前不过咫尺的骇人竹叶。聿明沐张开双臂,感觉很像将稔苒稳稳护在怀中。
“怎么是你!”
“你怎么受伤了?”
“别废话了,快!帮我灭了他!”
“你怎么受伤了?”聿明沐一皱眉头,语气不觉重了一分。
“瞎说老娘还没出手呢。”
聿明沐抬手摸了摸稔苒的鼻子,稔苒这才觉得鼻子里有东西不停地留下来,于是赶紧用袖子使劲一抹,道:“没事儿,流鼻血了,死不了!”
聿明沐把稔苒从头看到脚,确定她精力充沛无恙,嘴角上扬,带些许安心的味道,便转身抱起梓阳,轻声哄着,用手给他擦了擦眼泪,素手修长十指寒香。一副尽职尽责的邻家大哥哥模样,自动忽略掉对面脸色颇为难看的两个人,好像没有什么比怀里的安抚哭闹更重要。
“喂!劝你别找死!”那少年见此情节,朝聿明沐斥喝,却没有轻举妄动。
聿明沐置若罔闻,继续哄逗着怀里的梓阳。
“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招惹的是谁,可知我们家公子是南宫世王家的三少爷南宫澈!”那少年说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满脸荣耀,一副狗仗人势的德行。
稔苒哈哈一笑指了指聿明沐。“哼哼,比官大?那你知道他是谁?”
“我管他是谁!”
“喂,聿明沐,过来告诉他们你叫啥?”稔苒有生以来第一次把聿明沐三个字发得字正腔圆。
那少年面上惊讶表情一掠而过,低声念了一句“聿明……沐!”,满脸气焰立减七分,只余面目上的三分死撑场面。
聿明沐灿灿然哄着梓阳,伤口也简单处理,听见稔苒喊他,缓步向前,道:“在下聿明沐。”话落眼抬,有耀目波光摄人心魂。
那少年闻此垂目站到了南宫澈身后,南宫澈见一场打斗的好戏被人搅乱,而且隐隐觉得自己的权威还被轻视和威胁,面前这个叫做聿明沐的人让他心里有些悚然,想起爹说过聿明氏似乎很不简单。于是怔怔地问道“你想怎样?”
“常闻父王提起你南宫家算得上尽职尽责当差得力,没想到礼节举止甚差。没看错的话南宫公子怀里是只白泽吧。”
“这是我的!在深山里捕到的。”
“君子不夺人爱,但南宫公子所为绝非君子,且我家小阳对这只白泽有大爱。所以,这条白泽我要了。”
“凭什么?凭你姓聿明?”
“凭你现在只有一个帮手,”聿明沐审视南宫澈身后少年,“凭他打不过我,也不敢动手。”
面色凛凛,眉宇轩轩。
稔苒小声嘟囔着聿明沐你就吹吧,你和我一样也没有物华之灵还使劲装一副老大臭拽的表情,不过效果还是可以的,真把他们给唬住了,今天才发现这小子吹牛的功夫竟在老娘之上,好一招不战而屈人之兵,回去得好好讨教讨教。
聿明沐抱着梓阳走到南宫澈面前,梓阳一双胖手一下就把他的“小狗”抱了个满怀,欢天喜地举过头顶。南宫澈咬着嘴角,他虽与聿明沐同辈,见身后少年木然不动无人给他撑腰,也一时失去了心性,竟怔怔看着梓阳欢天喜地把那条白泽抱走了。
聿明沐对南宫澈微微颔首似乎对他的识时务表示满意,右手抱稳了梓阳,转身左手拉了拉还处于剑拔弩张状态下的稔苒,边眨眨眼睛边笑道“走啦”。
指尖相碰,一个微凉,一个炙暖,凉意平抚了灼热。
“老娘今天心情好,放过你们啦。”稔苒只觉得开心,乖乖跟着聿明沐凯旋。
太阳彻底没了影,漫天星星像是他看她时的眼里眸光。
梓阳和他的“小狗”兴奋地蹦来跳去,很快就玩成一团,对着它一口一个小阳小阳地喊着,这死孩子竟然欢喜到愿意和它分享自己的名字。稔苒和聿明沐并肩走着。
“你怎么在山下?”
“找极爷爷取父王的药。”
“那你真打得过那个大个儿?”
“打不过啊。吹牛呗,和你呆久了耳濡目染。”
“小阳今天好开心啊……”
聿明沐忽然转过脸来望着稔苒,道“那你呢……开心吗?”
稔苒回望,一时间心底有些莫名的小动乱,于是赶紧抬头所无其事数了数星星,半晌才低声应了一声“嗯。”
三个人一只狗徐徐隐没在夜幕苍穹深处。是种默然守护吧,淅帝的药有一万种进宫的途径,但怎么也轮不到他聿明沐亲自来取。然而稔苒根本没有在意那个漏洞百出的理由,连聿明沐自己也不懂,这是心底萌芽的澄澈情愫,还是无论当时后世都浑然无解的在劫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