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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真是个好去处(二) ...

  •   铃兰屋里的镜子很大,上面还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不过质地是黄铜的,虽然磨得晶亮,但比起来现代的玻璃镜来说,清晰度还是要差很多。
      小菊轻轻把衣服一件一件抖开,上身是一件鹅黄色的轻罗衫,下身是葱绿色的裙子,料子轻薄柔软,有云朵状暗纹,比我身上这一身缁衣好看多了。
      换上衣服后,小菊又给我梳头,木梳慢慢刮过头皮,有令人毛孔张开的舒适,我干脆闭上眼睛任她捯饬。长长的青丝在她手里一会儿拢,一会儿束,间或还有桂花油的香味飘过。梳好后,她又开始给我敷粉上妆,如此这般好一会儿,铃兰在我身后轻轻说道,“姐姐,睁开眼睛吧。”
      我慢慢睁开眼睛,铜镜里映出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发髻上除了插了一朵百合之外,还簪上了韩琦送我的那支双蝶戏莲金步摇,和乌黑的鬓发、雪白的皮肤、粉红的嘴唇、鹅黄的衣衫汇集到一个人身上,像个明媚的调色板,这还是那个暮气沉沉的弃妇吗?
      铃兰在身后笑道:“姐姐天生丽质,稍加修饰就风采出众,相比之下,铃兰这庸脂俗粉真是自愧不如。”
      如果她说的是真心话,那是不是说明每个女人都缺乏必要的自信?
      外面人声渐近,听声音是韩琦怕两个孩子在屋里烦闷,自己到门口街市上给他们买了两串糖葫芦,这会儿刚好拿到厅堂里,英哥冬妹拍着小手乱蹦,他偏把糖葫芦举得高高的,笑嘻嘻地让他们跳着脚去抢。
      如果他做了父亲,一定是个十足的慈父。
      到厅堂里看了一眼,他一身藏蓝色的长袍,深邃的颜色和白皙的好皮肤衬在一起,果然是动人心魄的俊朗。
      他扭身略略打量我,便又逗英哥冬妹玩去了。

      深秋的暮色似乎来得格外早。自从太阳开始西堕,添香别苑就像被赋予了某种灵气,突然变得活色生香起来。精心打扮的姑娘们从房间里慵懒地走出来,嗑着瓜子说说笑笑,间或爆发出一阵笑声。走廊里的灯笼亮了,气氛一时变得神秘而暧昧。
      铃兰下楼前让人把晚饭送到了房间里,韩琦严肃地告诫我,我们娘三个今天晚上不能出房间半步,他就在隔壁房间,有事叫他。
      “切,让出去我也不出去”,我勾勾嘴角,“当我是什么人,就那么低级趣味?”韩琦浑不在意我的抱怨,只是用严正的眼神盯着我,我胡乱点点头,懒得再看他,嗵地一声关上了门。
      说是这样说,听着外面热闹喧天而不为所动,这的确不是一件易事。两个孩子闷闷不乐,铃兰下楼之前给他们两个又塞了很多点心,还不知从哪儿找到了一个会发出叫声的铜蛐蛐给他们玩,这才让两个小祖宗暂时稳住了心神。
      英哥一边玩蛐蛐,一边问我,“娘,人是从哪儿来的?”
      我一愣,笑道:“问这做什么?”
      英哥看着我道,“我问你,你就先说呗。”
      “爹娘生出来的呗,这还用问。”
      英哥又问:“那爹娘怎么生出来呢?是两个人一起生吗?”
      这屁孩子。我又尴尬又好笑,“好好地问这个干什么?”
      英哥道,“也没什么呀,就是刚才一个姐姐和一个叔叔从门口过,我听见叔叔说让姐姐给他生个宝宝。娘,他要宝宝不会自己生吗,姐姐怎么给他生?”
      那个啥,诲淫诲盗,关上门也挡不住。
      这个问题实在是越说越复杂,我想了想,清清嗓子,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告诉他:“人啊,是从女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如果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就会对她的肚子念咒语,咒语会钻进女人的肚皮。过了十个月,这个女人就会生下来小宝宝,念咒语的那个男人,就是宝宝的爹,生宝宝的女人,就是孩子的娘,所以说,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懂么?”
      英哥似信非信地点点头,一边冬妹却道:“娘,男孩子是娘生的,女孩子不是的。”
      我奇道:“你如何知道?”
      冬妹眯着嘴笑:“你在驸马府厨房做活的时候,柳婆婆说的,她说我总是吃饭时要便便,因此是个懒驴变的。”
      “为何?”我大感好笑。
      “懒驴上磨屎尿多。”英哥头也不抬。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英哥低头拨拉着铜蛐蛐,看我几眼,突然说:“娘,您……似乎,和从前有些不大一样了。”
      我心里一跳,问他:“哪儿不一样呀,从前是什么时候?”
      “说不准。……好像更爱笑了吧。从前在家的时候您总是愁眉不展,去汴京的路上也是,有时候我和妹妹都有点害怕……”
      “是吗?”我看了看英哥,多么聪慧的孩子啊,到底是发现了一些端倪。“那现在还怕吗?”我笑着抚摸他的头。
      “当然不怕啦!”他和冬妹一起出声。
      我奖励他们每人一个香吻,三个人搂在一起咯咯笑出了声。

      外面越发热闹,这添香别苑生意真不是盖的。一个龟奴进来送茶水,我问他外面是怎么回事,他回道:“过一会儿铃兰姑娘要在观景台上抛绣球,这会儿客人们已经等不及在起哄呢。”
      原来如此,看来妓院也得有点保留节目,想起铃兰的风姿,我当下大感可惜,今晚是看不成好戏了。
      话不可说早。过一会儿冬妹就捂着肚子叫疼,看样子是要大解。我想想韩琦的眼神,踌躇了一会儿,拿墙角一块抹布铺在地上,冬妹蹲在上面,算是勉强解决了问题。一时间,室内气味熏人,沁人那个心脾,英哥用袖子捂了鼻子,不停拿眼瞪我和冬妹,我只做泥胎般不动,臭着就臭着吧,以前书上看过,好像鼻子这东西适应性挺强,过不多时应该就对这气味不敏感了。
      谁料那小祖宗白天点心和糖吃得太多,有点服不住,过不一会儿又捂着肚子哎呦起来。英哥大恼,死活不让我们在屋里解决了。
      虽然有韩琦的叮咛在先,但人有三急,此事也真无计可施。我让英哥守在屋里,蹑手蹑脚地拉着冬妹出了门,一个龟奴在三楼忙着上茶,我问他茅厕的方位,他指了指一楼木梯口,我拉着冬妹轻轻往楼下走去。
      大堂里人正多,此刻都又笑又闹地,一群鸭子般,仰着脖子对着三楼叫嚷。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三楼尽头,有一个突出的木台子,一个红衣女子正袅袅娜娜地站在台上,不是铃兰是谁?她脸上戴着一层轻薄的面纱,容颜若隐若现。大概绣球丫鬟还没有送到,她正站在那里俯瞰台下穷形尽相的男人们,姿态仿若天女下凡,只是身影萧瑟,从我这里瞧去,竟颇有些“高处不胜寒”的寂寥了。
      幸而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她那里,走廊和木梯上空无一人,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拉着冬妹方便完毕,出来门却迎面碰见了一张涂脂抹粉的胖脸,正是老鸨阮妈妈,她小碎步一停,嘴巴张成了个O型,正要说话,我赶紧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抱着冬妹一溜小跑上了楼。
      进了门嗵地一声把门紧紧关上,这才舒了口气。刚想坐下,冬妹却说道:“娘,我鞋子掉了一只。”
      我一看,可不是怎地,她脚上的小红鞋子就剩一只了。估计是刚才跑得太急,掉在外面也没发觉。我咬咬牙,让英哥看着她,又悄没声息地出了门。
      楼下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我猫着腰提着长长的裙摆,一边找鞋,一边偷眼从木雕栏杆的缝隙往观景台看,铃兰这时已经捧了大红的绣球,纤手略略扬起,却不急于往下投,正好整以暇地欣赏台下的男人们挤来挤去地往离她最近的地方凑,一边的阮妈妈捏着嗓子,笑得跟二八少女似的:“铃兰姑娘可是好久不弹琴了,今天哪位爷接到绣球,铃兰就为他单独弹奏一曲《凤求凰》,大爷们,可别错过这耳福哇!”大扇子挥得,满头珠翠乱颤。
      鞋子三楼没有,我扶着楼梯往下行,光线甚暗,一个不留神,好像踩到了什么,我急忙后退,也不知从哪里伸过来一个粗壮的大手,突然捂在了我嘴上,浓重的酒气立时喷在耳边,一个男人在我身后低语道:“美人,你来来回回晃了几次,莫不是要勾引爷吗?”
      这一下惊得人魂飞天外,本小姐也是知道几招防身术的,于是赶紧跺他的脚,无奈看不见,一击未中,又张开嘴巴朝他手上咬去,他赶紧松手,嘴里嘶嘶抽气,两手干脆从背后圈住了我的腰,把我禁锢在他怀中,嘴里笑道:“原来还是个野味,也算爷醉倒这里的意外之喜了。”
      我大为着急,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一边低声说道:“放开我,我不是这里的姑娘。”
      “是吗?让爷看看。”他猝然把我身子翻过来,一双醉眼立刻饱含欲望,“长这么漂亮还说不是姑娘,别告诉爷你是个丫鬟,爷就那么好哄?”说着用身子把我抵在墙上,灼热得吓人的体温立刻穿透衣服在我身上蔓延。
      我大骇,却不敢大喊,眼看一张酒气熏天的嘴越凑越近,只能暗暗叫苦。
      观景台那边突然传来高呼,醉汉动作停了,只听那边叫道,“抛吧,美人,你再不抛,少爷我脖子都要仰断了。”
      人群笑起来,一个略粗些的声音笑着嚷道:“王少爷你脖子仰断也是无法,自古美人爱英雄,你腰无三两力,美人给你也是白给啦,还是跟着我郭大爷好一些。”
      那王少爷的声音有些恼怒,“郭木儿!你休要欺人太甚!你练过几天拳脚又能如何,不过是个不长脑子的蠢货,少爷我岂能怕你!”
      那郭木儿大怒,叫骂着,人群里声音乱起来,阮妈妈的尖细嗓音夹在其中,不停地劝着。
      这么一乱的功夫,我脑子倒清楚了一些,对抱着我那醉汉强笑道:“大爷说的是,我就是跟您开个玩笑。您看这里还不够乱么?既然您这么看得起,要不我就带您去我的房间,如何?”想了想,又忍住恶心朝他飞了个媚眼,也不知黑暗里他能看见不能。
      那半醉的壮汉立刻哈哈大笑,朝我屁股上拍了一掌,“果然是个有趣的美人,走吧,今晚咱们乐个通宵。”
      我被他这一掌拍得差点跳起来,心里恨得要命,脸上还是嬉笑着带他往三楼走。
      走了几步,只听得观景台那边忽然一阵欢呼,在木梯的缝隙间窥见铃兰手里的绣球抛了下来,顿时碰倒椅子踩着人的声音此起彼伏,那绣球在半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抛物线,正要落下,却见从门口方向刚进来的一个黑衣男人一跃而起,在半空中稳稳抱住了绣球,铃兰的身子一震,面纱飘起来,嘴角满满的都是笑意。
      不过才看了这几秒,脚步稍慢,那醉汉又朝我腰里扭了一把,暧昧地笑道:“美人,看什么?耽误了春宵,爷可要唯你是问。”
      我心下大怒,揉着腰,一边慢腾腾地上着楼梯拖延时间,一边岔开话题问道:“爷怎么不去抢铃兰姑娘的绣球啊?现放着一个大美人不理,找我这没姿色的作甚。”
      醉汉的头又依偎上来,呲地一声轻笑:“各有千秋,爷更喜欢你这样的。”
      “嘿嘿,那我就“卸卸”你啦!”咬牙切齿地把“卸”字嘣出口,我快速跨上两个台阶,扭身抬起脚朝他上身一踹,他措不及防,身子向下倒去,我抬腿就往三楼跑。
      “小浪蹄子……”,他恼怒地咒骂着,身子滚下两个台阶,而后又扶着楼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马上大跨步追了过来。
      我提着裙摆往楼上跑——它可真长啊,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身衣裳。木梯上杂乱的脚步声似乎越来越近,夹杂着含糊不清的骂声。
      别怕,别怕,……只要在他追上我之前逃到韩琦的屋里去,那就一切OK。他一定会追到屋里的,不过有韩琦在呢,不信不打他个鼻眼开花。
      我喘着气跑着,三楼走廊马上在望,楼梯口那盏红纱宫灯里,烛火轻轻地摇曳着,像是在对我招手。可是,那该死的长裙摆在腿上裹得难受,一个不利索,后边的手已经够到了我,我惊呼一声,人被按在了木梯的最后几个台阶上,世界瞬间旋转坍塌,一具沉重的身体压下来,沉默地喘着粗气,我外衣的衣襟在他手里几下子化为碎片。
      悔恨、屈辱、恐惧,身子好像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我闭上了眼睛,脑子里突然滋生出一个念头:重生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被这样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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