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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三日之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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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琦的面色越来越沉,在他讲到祖父被砍头的时候,也不是这般的神情。我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可是,那到底是什么,能让一个已经是苟延残喘的家庭被拖入深渊?
他说道:“在这世上,可谓千人千面,有的人凶狠毒辣,但只要能流露在外相中,也就不是最可怕的,比如牢城营的管营蔡老六。有的人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做着道貌岸然的事,内里却是蛇蝎一般的心肠。那个指挥使吕承泽,过了几日,忽然打发人来请我娘,说他夫人知道我娘出身汴京大户人家之后,有心结识,因为他们两夫妇收了不少汴绣藏品,是极为汴绣着迷的,希望我娘能去他府上一同喝茶品鉴。
那个吕将军,在军民中间向来以仁义著称,虽然人是行伍出身,行事举止却一直风雅得紧,这在庆州那个到处充斥着粗犷之气的边塞小城来说,的确是个异数。我爹和我娘,也像庆州其它的百姓一样,对他满是敬慕之情。再加上牢城营里的狱吏们,换了殷勤的面孔,成天价来催着,我娘便答应下来,到吕府去了几次。
刚开始几次还好,确如吕将军所说,和他夫人一起鉴赏汴绣,可是没过多久,那吕承泽的面孔就暴露出来了,他对我娘说,似我娘这般钟灵毓秀的女子,留在韩家不过是陪着做一辈子苦役,那实在是对造化的侮辱,他想要我娘永远留在他府上,从此锦衣玉食是不用愁的了。
从他这想法提出开始,我娘就再也没去过吕府。我娘与我爹自来伉俪情深,即使是从官宦之家的贵妇沦为阶下囚,但我们终归是一家人,还可以日日相伴,她怎么可能弃我们不顾呢?那吕承泽没说什么,只说让我娘自己选择。这样一来,这件事就打住了,我们一家人的日子又恢复了最初的辛苦和平静。
一个多月之后,庆州城突然发生了天狗食日,城内城外谣言四起,百姓民心惶惶。城里的巫师卜算说,是西南方向有人冲撞了日神,所以才导致天象有异。到底是谁呢,巫师没有说,只说那人的名字中有三个日字,三日当头,是令金乌失采的罪魁祸首。消息一出,我家就大难临头了,我父亲名晖晏,再加上姓氏为韩,恰好应了这三日之祸,而牢城营正是在庆州城的西南方向,这飞来横祸真是让人百口莫辩了。
按照巫师的指引,我爹被送到庆州城边的横山上,那里有一座舍身崖,时常会有秃鹫在崖顶回旋。我爹便被全身捆绑,放在崖顶供奉秃鹫,向天神谢罪。
从我爹被抓那一刻起,我娘就开始到处想办法,可毕竟我一家已经是日日做苦役的囚犯,哪里又有人肯帮我们,何况是这样不容置疑之罪名呢?无奈之下,我娘只好到吕府去,去求吕承泽。那天,我第一次随我娘同去吕府,那时我已经7岁,很多事情都能记得清楚了,那吕将军和颜悦色地问我娘:你既然来求我,应当是已经拿定主意了?我自然是能救你丈夫的,但我绝不会趁人之危,你可要自己心甘情愿才好。我娘眼泪掉下来,她点点头,说,只要我丈夫能回来,一切听凭将军吩咐。
回来的路上,我问我娘,到底她答应了什么。因为在那之前,家里的事是没有人跟我说的,只是后来我才全部明白过来。我娘微笑着抱着我的头,可是那笑容上面像是浮了一层碎冰,她说,没有什么,就是求他想办法让你爹回来。
我是不相信的,这种疑虑终于在半夜时分被一阵压低声音的吵闹证实。我姐姐檀若在哭,她拉着我娘的袖子说,你不能去,你去了我们怎么办?那个将军有妻子,你去了会有好日子过吗?
我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然后从被窝里扒了个缝往外看,我娘那时已经哭成一个泪人了,再没有白天面对我时的那种隐忍和镇定,她说,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眼前只有这一条路,总比眼睁睁地看着你爹以身饲鹫要好。等你爹回来以后,我会给他一个交代,绝不会在吕府忍辱偷生。
我姐姐抱着我娘说,你是预备要寻短见的意思吗?
我听了再也忍不住,跳下床扑到我娘的怀里,我们三个人哭成了一团。那个夜晚,边塞的风很大,回荡在冰冷的牢城营里,像有冤魂在怒吼。
我娘对吕承泽提出的条件是,等我爹回来,她略见一面,就走。于是,庆州牢城营出现了建成以来最怪异的一幕:一顶红艳艳的花轿等在门口,接一位女苦役。而女苦役也在等,等她归来的丈夫。
然而,我娘却没有等到我爹。去接我爹的人回来说,我爹倒是没有被秃鹫所伤,可是崖上风大,我爹被冻饿了两日,下山的时候脚下不稳,滚到十几丈高的山崖下面了。
我娘一念落空,突然大笑起来,笑声未落,就喷出了一口血。我和姐姐吓坏了,抱着我娘不敢再松手。催轿的差夫着急起来,说再这样耗下去,将军是要发怒的。如今将军答应你的事,他已经做了,你丈夫坠崖而死,是他自己命运不济,你应下的事也莫要耽搁才好。一旁的差拨也使起脸色来,我娘无奈,她嘱咐姐姐照顾好我,在我脸上亲了又亲,她冰凉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掉落在我的脸颊上,那是我关于母亲的最后的记忆。
我和姐姐一夕之间失去了父亲和母亲,那种感受,不是痛,不是怕,而是孤单,是迷茫,晚上姐姐抱着我,石壁冰冷,我们蜷缩在一起,过去家道未落时的记忆开始慢慢浮现上来,姐姐说,不要担心,我会照顾你长大,他们都走了,但是你还有我。爹爹说仇恨其实伤害最大的还是自己,让我们不要恨,那我们就不恨,只要我们长大了,总会有日子过好那一天。
那一夜牢城营的情景,我毕生难忘。
娘被接走后的第三天,出事了。
我父亲在世时曾给他儿子讲过私塾的那个军士,叫崔浩的,半夜时分突然偷偷来找我们姐弟俩。他说,我娘死了,让我们姐弟俩快点逃走。我和姐姐闻言如五雷轰顶,问他,我娘是如何死的。崔浩说,我娘过去以后,吕将军就放松了警惕,他与别人饮酒时说的醉话被我娘听到了,原来,这一切都是他背后策划,什么天狗食日是因为名字多日之人冲撞了天神,都是他安排巫师讲的,我父亲也不是自己坠崖,而是他嘱意手下做的手脚,这样才能让我娘死心塌地地跟着他。我娘本来就存了必死之心,听了这番话之后,更是再无犹豫,当天夜里就趁吕贼熟睡之际,用剪刀结果了他,可她自己却也死在了亲兵的刀下。
崔浩叔叔说,他知道我们韩家是被冤枉至此的,我爹娘的为人他也知晓,所以才冒着极大的风险来通知我们逃走。我们姐弟俩如果继续留在牢城营的话,恐怕吕府不会与我们善罢甘休。
边塞的夜晚,总是月黑风高的。霜染胄甲,呵气成冰。可是我和姐姐却跑得一身大汗淋漓。我们找到了牢城营里的一个狗洞,趁着下半夜几个看守打瞌睡之际,从狗洞里钻出来,逃离了牢城营。
旷野的风无边无际。我们跑得累极了,可是却不敢停下来,即便如此,不久后官兵就追了过来,路过我们藏身的半人高的野草丛时,他们没有停下来,而是停住马,乱放了一通箭,我姐姐紧紧地搂着我,那些官兵见没有声音,便呼喝着打马前行了,继续往前追去。
我以为又和姐姐逃过了一劫,但是姐姐却没有跟我一起站起来,她用她的身子做盾,为我遮挡乱箭,我毫发无伤,她的背部却中了两箭。
我的姐姐檀若,在她的鲜血流完之前,对我说,去陕西富平找驼子刘爷爷,别人可能不敢收留我,但是他一定会的。最后,她用瘦弱的手抚摸着我的脑袋,说:听话,乖弟弟,咱们家只剩你一人了,万事都要靠你,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终于,在天亮之前,我接连失去了父亲、母亲、姐姐,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