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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个午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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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坚吃完午饭回到宿舍,满室的闷热感掺杂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直逼得人喘不过气。室友们还没有回来。他把书随手放在桌上,强忍着充斥全身的灼热感,将门窗关紧后打开空调。
口中嘟囔着“热死了”,徐坚来到洗水池,胡乱用手捧了一把水甩在脸上。水和汗珠混在一起,沿着脸颊缓缓滑下,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热度丝毫未减半分。
这座城市总是异常炎热,徐坚容易出汗,非常怕热,夏天往往让他苦不堪言,每次出门都需要备好纸巾,否则汗水一直淌,给人造成邋遢不洁的印象。他把头发剪得短短的,一副干净清爽的模样,也不敢穿浅色的裤子,以防上面会残留尴尬的深色汗渍。
坐在椅子上打开电脑,在等待开机的时间中冷气已顺利地将室内的热气驱赶,空调发出比平时更大的运作声,像一条摇尾巴的白狗,用冰凉的舌头舔着主人的手臂。宿舍变得凉快些了,至少徐坚感觉衣服不再紧贴着皮肤,如同长着吸盘般令人不适。
他按照惯例打开微博,原本想滑动鼠标的手指在看到首页上的第一条微博时停住了。
那是一条挂人的微博,如今这种挂人的行为在网络可谓见怪不怪。当然,也有博主一时不爽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做长微博挂人,那是小题大做,或是自己还没有搞清楚便随便把人给挂了,下场是招来一堆喷子。这种情况下往往会出现两派相争,一派继续嘲笑冒失的博主,怒则问候对方爹娘,柔则动之以理晓之以情,试图掰正对方的态度。而另一派站在博主的立场上坚持博主的观点是正确的,笑叹博主好心挂人反而被掐,怒喷路人不分是非对错,误会与矛盾的激化造成一堆人在评论底下互喷互掐,评论与转发数不断疯涨,好不热闹。
徐坚有幸经历过几次场面宏大的掐架,往往硝烟散尽后,留下一地垃圾,谁也没有改变谁,谁也没有被谁改变,既没有绝对的错误也没有绝对的正确,众人依然抱着各自认为正确的观点挥袖离去。仿佛一切只是为了满足茶余饭后的无聊罢了。
而停留在首页的这条微博是前几天发布的,博主是一个名叫“没有名字的人”,性别资料为女性的人。当然,徐坚并不相信任何可以随意填写的资料,到目前为止他仍然不能理解为什么明明是女性却喜欢在性别上标注为男性,也有男性将性别标注为女性,因此,他总是分不清楚在微博上和他玩耍互动的人到底是女是男。
博主自称一个正义的路人,非圈内人士,却一口气做了三个长微博,图文并茂地向众人阐述自己的观点:耽美圈写手知名不具的《界限》抄袭日本耽美漫画《游乐场》,目前只发现这一部。
这条微博被一些反抄袭的相关主页挂出来后,短短时间之内它的转发数已经突破一千,还有逐渐噌噌上涨的趋势。
“搞,搞什么?怎么会传到……”徐坚喃喃道,慌乱地点开第一张长图,慢慢看了起来。
漫画的画风着实老旧,看样子似乎是几十年前的作品。虽然漫画的名字叫《游乐场》,但是剧情跟游乐场没有任何关系,这个单词代表的东西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它只是一个比喻。
这部漫画讲述了吉田纯也与竹马关系的竹内之间的故事,幼时习以为常的相伴,让生性安静内向的纯也非常依赖成熟可靠的竹内,上卷基本是述说他们快乐无忧、温馨暧昧的高中生活。但是从下卷开始,慢节奏的故事缓缓变味了,当两个主角升入大学二年级时,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纯也发现了竹内苦苦隐瞒多年的感情,两个人的关系从此步入了未知的新阶段。
知名不具的短篇小说《界限》,写于两年前,只有短短的十章,不仅在角色的设定上与漫画一致,剧情框架可以说是漫画的小说版,只不过限于篇幅的原因删减了大部分剧情。这两部作品并非百分之百重合,用一个巧妙的比喻来说,虽然框架被构建起来了,但是它们使用的地基材料有部分的差异,这些差异与相同的材料混在一起,变得虚虚实实,极其微妙。
博主先是把人设拎出来,再在剧情分析方面将漫画与文字分别截取放在一起提供对比。特别是一些细节之处,还标上了红色的星形符号以引起注意。
徐坚一路看下来,握着鼠标的手心已经微微出汗了,心里也在暗自发冷,如果他不是小说的作者,兴许会当一回围观群众,为这到底是否为抄袭行为而扫一下脑子里的蜘蛛网,若实在是拿不定主意了,还会点开评论看看其他人的想法。可是现在,他甚至希望能躲得越远越好。
事实上,作为网络写手知名不具,徐坚不仅没有看过这部漫画,而且连作者的名字都没有见过。他试着用搜索引擎搜索这部漫画,出现的结果却寥寥无几。换在各漫画在线网站上搜索,一个也搜不到。
“怎么回事,这是有多冷门?”徐坚虽然是腐男,也喜欢看日本耽美漫画,但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一时兴起写的小说会与一部冷门漫画高度相似。
要是站出来解释真相的话,恐怕没有人会相信这番说辞,原本抱着半信半疑态度的人若是听了这样的解释,或许会气得跳脚,指着他的鼻子大骂,甚至还会被眼尖的人拎出来当成反面教材的靶子,遭到一顿粗暴的炮轰。何况评论数与转发数在几分钟内皆变得吓人,徐坚不敢轻举妄动。
宿舍的门忽然被打开,室友杨勉修挂着耳机推门进来,兴许是感受到了冷气,他舒服地吸吸鼻子。徐坚的注意力还放在微博上,并没有出声搭理,等他意识到杨勉修站在身旁时,对方已经弯下腰,对着屏幕问,“咦,你也会关注这个?”
“什么?”他的用词有些微妙啊……“也”?
室友指了指那条微博,“就是这个抄袭啊,我已经刷到好几条了。”
徐坚闻言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忍不住连声问道,“你居然会关注?你是这个圈的人?在开玩笑呢?”
难道是同道中人?徐坚暗自猜测,并没有意识到刚才的连番发问将近暧昧地把自己的秘密″爱好给暴露了。近距离注视着杨勉修的侧脸,他的睫毛非常漂亮,又长又翘,在初识之时,徐坚便觉得对方像一颗特殊的小行星,不按照固定的轨道行驶。
这种比喻的说法并不是因为杨勉修太有个性,事实上他的脾气相当温和,笑容尤其能体现这一点,两个酒窝浮现在两颊,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戳弄。由于他大一加入了不少协会组织、社团,大二选择留任的关系,交际圈也随之扩大,极其有人缘。
只不过杨勉修是特别的,他个子很高,接近190,五官斯文俊秀,戴着一副细框眼镜,度数不清楚,给人睿智的印象。徐坚说不上为什么,只是凭着感觉,或许是因为腐男心理在作祟,在对待男性的心态上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味了。
杨勉修摸摸鼻子,笑道,“怎么把问题给弹回来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很可惜,我并不是。只是有几个认识的朋友是腐女,我看的是她们的转发。不过话说回来,我是不排斥这些,如果你喜欢腐的东西,我不会介意。”
“是吗?”他的笑容真诚,仿佛会蛊惑人心,徐坚动摇了一会,决定不想掩饰。他不擅长说谎,也懒得说谎,之所以一直没有向室友坦白,是因为其他人并没有问起,他也没有刻意提起的理由。
“我不是同性恋,”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小声说,“不过我是腐男。”
杨勉修似乎轻易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点点头,看着徐坚的头顶,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轻脆的声音,“啊,我明白,其他人知道吗?”
“没有提过,只有你知道。”
“那么请放心,我会保密的。”
徐坚抬头看他,感到十分意外,“你真的不会排斥?我以为直男都会将同性恋和腐男视为病毒。”
杨勉修站在他面前,显得高大挺拔,这并不会使徐坚觉得压抑,反而生出一种信任感,“我不太在意这些东西,比起这个,我更注重自己的感觉。每天被各种新事物刷屏,有什么没见过的?还不是也习惯了,只要不去找来看就行。”
“那么,”人与人之间一旦不再提防,便也懒得遮遮掩掩了,徐坚正是这种人,他不怀好意地笑道,“如果我说我是写手,只写耽美文,你会反感吗?”
“喔?看不出来啊,你还会写小说?不过,倒是经常见你在电脑前敲敲打打的,你打字的声音可大了。”杨勉修的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这令徐坚有些失望,他以为能看到这位室友的其他反应。
“嗯,吵到你们实在是不好意思,不过我想说的是,现在这条微博上被挂的作者,就是我,知名不具。”聊到兴起时都快把正事忘了,徐坚指着屏幕无奈地说。
这倒是让杨勉修有些始料不及,他看了一会徐坚,又俯身重新将那条微博看了一遍,最后将视线移回徐坚的脸上,似乎在消化这个事实,“是你?”
徐坚点头。
“说真的,你没有抄袭吧?”他的眼神带了些许怜悯。
“没有,我不是傻子,也厌恶抄袭,如果我看过这个漫画,我绝对不会这么写,这次真是见鬼了。”徐坚皱眉道。
第一次想要写小说的时候,即使圈子腥风血雨,也毅然踏足,试问又有哪个圈子是真的太平?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如果没有勇气,一辈子也只能在浅水区扑腾了,这又和旱鸭子有什么区别?
在网络中,知名不具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写手,心血来潮在文学网上注册了一个账号,他的专栏空荡荡的,简介也没有填,就只有三篇小说冷冷清清地摆着装饰门面。毕竟小说这种东西,众口难调,况且他写小说全凭个人喜好,从不迎合大众,时时记得要爱惜身上的羽毛,即使早已封笔,却没料到这次会栽在了大乌龙上。
“行,我相信你,”杨勉修拍拍他的肩膀,像是在安慰他,“那现在怎么办?要澄清一下吗?”
“你相信我?”徐坚睁大了眼睛,慌乱地比着手势,似乎是在找合适的措辞,“我的意思是,这未免也太巧了,一般都会产生怀疑吧?至少会觉得有意识地去模仿,你这样光听我的一面之词……”
“套一句话来说,”杨勉修打断他的话,“有九成的现实都是偶然造成的。我不否认必然性,但是从目前的证据来看,我觉得抄袭这个结论并不是绝对的必然,最多也只能说明其概然性。”
徐坚不知道该如何把话茬接过来,杨勉修说的话中有他不明白的东西,大致意思他懂,但若是绞尽脑汁想回应点什么,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他承认脑瓜里装的东西太少,临阵派不上用场。
“对吧?要不要去解释试试看?”杨勉修显然当他理解了。
“谁会相信?”徐坚不再琢磨着偶然和必然,他顺势瘫坐在椅子上,无力地仰头看着室友,自暴自弃地说,“挂我的人显然是想一招置我于死地,证据全摆上来了,有理有据,只差把我绑起来斩首示众了。”
最可笑的莫过于真相往往是最蹩脚的借口,丝毫没有让人相信的价值。噱头比作品本身更容易博取眼球,只怕现在那篇原本没什么人气的小说与可以称之为冷门的漫画正被诸多好奇的看客下载。
杨勉修显然不赞同他这般消极的态度,“你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证据搜罗得那么充足,想必是费心思准备了不少时间,虽然没必要提前跑到你面前说一声,但是徐坚,你不想把他揪出来,问个清楚?”
“我倒是想,不过怎么找?根本不可能吧?”虽然是这么说,但是经由杨勉修提出来,似乎倒是有可能实现的样子。这个人的魅力恐怕便是如此吧,能让人毫无条件地相信他的能力,只因为他的一句“能办到”。
徐坚站起身,大手捞过桌上的蓝色水杯,那是在去年的生日一个读者送给他的礼物,杯身印有可爱的卡通笑脸。不仅是这个礼物,他还收到了其他的心意,当时室友有问起过,但是被“这些是以前的朋友寄来的”这个理由搪塞了过去。
他绕过杨勉修到饮水机前,才发现桶里已经连一滴水都没有了。他关掉电源,敲了敲桶,发出的声音引起室友的注意,看见他转过头一脸不解,徐坚感觉喉咙干渴得厉害,“没水了,我好渴。”
“先喝我的吧。”杨勉修从包里掏出一瓶水,递给徐坚。
“啊……”他走上前接过水,觉得这个动作像被分解成好几格播放,时间都放慢了速度。在杨勉修的注视下,徐坚扭开瓶盖,瓶口上没有令人尴尬的水的痕迹,但是他却不知所措地站着,没了动作。
杨勉修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怎,怎么喝?”徐坚结巴着问,“对,对着口喝?”
室友明显没有料到他居然会这么问,徐坚有时候的确让人捉摸不透,因为他总是能提出这种类似的可爱的问题。
“你不介意也可以,或者你可以把水倒进杯子里喝。”杨勉修笑着提醒道,强忍着捉弄他的念头。
“也,也是,我真是笨蛋。”室友露出的酒窝令徐坚的心怦怦跳,他的视线在空气中飘来飘去,不知道该放哪里。不自然地抬手倒水,没想到倾斜度过大,瓶子都快呈直线了,一大波水冲进杯子里,溅出了不少。
杨勉修看着地面的水,点头认同道,“你果然笨。”
空调仍然尽职尽责地运作着,徐坚却觉得后背又变得湿热,周围涌上来的热意熏红了他的耳朵和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