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归故里》六安与君眉

3、大厦将塌

　　“魏王府能人甚多，何必找我？”温廷远站在郊野，和气地同不速之客说话，“上回在流云崖，我同赵中门史已说得十分清楚了。”
　　少年苦笑一下，老实道：“魏王府现在的境况，温公子聪明过人，自然明白怎么回事。连赵中门史......恐怕也时无多日。”
　　两人站在离庙不远的荒野处，天意微凉。
　　温廷远叹了口气，而不待他张嘴，少年紧接道：“温公子不缺阿堵物，也无心揽麻烦上身，可是眼下世道混乱，哪里不是麻烦。国之将亡，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温廷远看着他，突然笑起来，没头没脑道：“我不是中原人，我生于番疆啊。”
　　“我只记得当年柳叶剑于中原行侠仗义。”少年说，“因而以为，公子重旧情，多少也以中原为故土。”
　　“我重旧情？是，那便该回番疆了，无暇为王府效力。”温廷远说，情深意切得恨不能唱一出《不如归去》。
　　荒野里的树在深秋时节里有几分难看，叶子俱已落尽，却也叶落归根。
　　少年缓缓露出丝笑意：“那敢情好，我已将小世子护送至此，只是苦于无处可投奔。恳请公子顺路将小世子带至随柳苑躲一躲，魏王府必有重谢。”
　　温廷远终于正视了少年一眼，颇为钦佩：“敢问足下大名？”
　　少年一愣，老实道：“在下莫玖。”
　　温廷远挑眉道：“原来是莫大人，难怪会如此精妙的易容，难怪能轻易找到我，难怪口齿这般伶俐。廷远自愧不如。”
　　莫玖微笑，并不打算说实话：“运气运气......”
　　温廷远恭维：“想来莫大人有神佛保佑，自然胜过廷远许多，实在不必来寻我啊。”
　　莫玖含笑：“神明岂有温大侠靠得住？昔年温大侠许愿......”
　　温廷远脸色微微发白，仿佛明白他要说什么，再无闲散的调侃之意，张口抢道：“莫大人，我有心无力。流云门，还有我手下的人......都尽数折在长宁了。如今只我一个，没脸也没胆子再找我师父借人了。”
　　“大楚的皇上王爷们内乱至此，到现在大厦将塌，魏王府冲着昔日的荣华，也该当一回忠烈。我与魏王府毫无交情，为何要相助？”
　　“我在那里浴血奋战时，魏王府在做什么？流云门战死，我去流云崖为他们送葬时，魏王府在做什么？现如今，你们怎么有脸用他的名头来找我？”
　　少年道：“自元贞十年起，魏王府于朝堂之中只有虚名而已。”
　　两人静默下来，半晌相对无言。
　　我为什么要说这个呢？温廷远想，何苦再记起那些陈年旧事呢。
　　“行侠仗义也得有命才行，”他又挂起一丝笑，半含嘲讽，“魏王府与齐王府我都得罪不得，带你们回去我师父怕是要清理门户。之前我在长宁，他已经快气疯了。”
　　“这一回死了那么多人，凭什么你想世子活着，他就能活着呢？莫大人，算了罢。”
　　莫玖默默地听着，并不惊异，他很早就明白，柳叶剑的意气风发已经死去。
　　所以要提醒他更多让他痛苦不堪，宁可遗忘的记忆，让他在愤怒时记起当年的柳叶剑温廷远，然后总会为那个人应下此事。我来求他已经是无耻至极，又何妨......再无耻一些呢？
　　莫玖说：“温大侠，你方才问我，为何有脸用他的情分？我亦出身流云门，学成出师，本该自己护送。可是那一年的七月十五，我中毒，武功到今日已经散尽了。”
　　温廷远停了下来，回头看向他。
　　莫玖渐渐泛起丝笑，仿佛是意料之中：“你不知道，七月十五，容舒走投无路，他找了我。”
　　温廷远的脸色煞白，挥手一式叶落化尘袭去，莫玖不避不让，生生受了这一击。
　　他咳出口血，却大笑起来。有一刻像是情景重叠，其实人物事件早已变幻。
　　那一年中元节，好像百鬼出没，容舒死前说了什么呢？
　　莫玖已经站了起来，他喘一口气，笑道：“我比不上你，所以我肯救他却救不了。可是你能救他，却......”
　　温廷远脸色煞白，踉跄地后退：“闭嘴......”
　　那一天容舒说了什么，而我又说了什么？
　　莫玖说：“魏王世子的确没什么了不起，温公子也无义务相救。可温公子不是情深意重么，不是要替他还清恩恩怨怨么？这种恩情，玖早知是温公子的逆鳞，从前不敢提。今日，你要仔细听么？”
　　温廷远冷彻骨髓，仿佛又是在那一天，中元节，百鬼夜行。他拿着剑，一步一步地走，一下一下地砍，满心悲凉。那个人浑身冰冷，粘着黏稠的血。
　　中元节，百鬼夜行，人死不能复生。
　　莫玖说：“温公子，你方才的话真有道理，正如那年一样。”
　　莫玖说：“温公子，我是卑鄙小人，挟恩求报，但还请你出手相助。魏王府愿付十万两银子。”
　　温廷远低垂着头，耳边一片喃喃低语，犹如有半夜鬼哭，应和着人求救无门的饮泣。
　　他的颤栗渐渐止住，终于苦笑起来，显得分外凄凉：“是啊，当年我还许了愿，对他有恩的，我亲自回报。”
　　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呢？即便在长宁的死人堆里爬了一圈，可怎么总还不清当年的亏欠呢？
　　我累了，可你怎么就死了呢？
　　莫玖自己动手撕开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青年的面孔，清秀讨喜，犹是当年故人相识的模样，只是此时人物均已落魄，不堪回首。
　　“多谢，”他说，“请随我来。”

　　留在旧都的一班臣子王爷里，魏王府算是实力最雄厚的了，因而众人皆以其马首是瞻。大敌来临，旧都将破，只擅长朝堂谋权的诸位大人没了用武之地，惶惶不安，连架都懒得再掐。皇上与齐王都不待见他们，于是只剩下为国尽忠这一条道了。
　　魏王只善掐架权谋，此时也颇六神无主，万事皆听府里的两位中门史。一个将他唯一的嫡子护送出城，说是有一个可靠的朋友，可以保下这一点血脉。另一个领了兵，勉强支持起城池的防护。
　　赵一涵坐镇魏王府偏厅，见过了几个不久前才得封的将军，估量了一下齐王的速度，觉得明日后日便可开战。他思虑此事多时，此时倒也无所谓，甚至说起几日后的战局，也能厚着张脸，尽说些好话了。
　　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坚守都城的战事不是没有，比如史书里说的临庆战役，现今是赵一涵鼓舞人心常说的例子。可是，临庆的大将军能有几个呢？临庆的军卒又有几个呢？
　　“赵大人，”他的一个心腹悄悄溜进来，低声道：“莫公子传了话，一切顺利。”
　　赵一涵点点头，长叹一口气：“好啊。”他说，“好啊。”
　　心腹立在一边，默默地听着，不悲不喜，神色默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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