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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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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半年再次踏进安远镇时,这里正在下雨。
他撑着伞,挥退了一众侍卫,沿着小镇古旧的青石板路,缓缓走进笼罩了整个小镇的迷离烟雨中。雨中的小镇如一张苍白的水墨画铺展在眼前,灰瓦白墙,廊檐滴水,一砖一瓦一如记忆中那样典雅而沧桑,却再也没有一丝生气。
安远镇位于岭南深山,与世隔绝,镇民向来自给自足,鲜少外出,是以外界虽知道它的存在,却很少对这个小镇有所关注。两个月前,小镇突然爆发了大规模瘟疫,待外界终于得此消息、前来救助时,整个小镇已经成为了一个死镇,遍地横尸,无一人生还。
是以如今的安远镇,全然无一丝人烟。
遥想他半年前遭遇刺杀、身受重伤滚落山崖,正是外出打猎的安远镇人救了他,并让他在镇里休养了一个月。大恩大德,他至今铭记在心,因此,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当即丢下一切政事,向圣上告假,千里迢迢自汴京赶了过来。
无法在村民们活着时报答他们,至少,他要亲自祭奠他们,以慰藉心中的感激与……愧疚。
他一面走,一面默默地想。雨水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滴沾湿了他的靴子,严冬的寒气从潮湿的靴尖慢慢侵染,待他走到安葬镇民的后山,两脚已冷得失去了知觉。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分布在周围一个又一个隆起的巨大土丘。那是不久前才修的墓,土还很新,在雨水的冲刷下,土丘底部早已积起了连成一片的水洼,昏黄的泥浆透着泥土浑浊的颜色,令人难以下脚。土丘后面,本应是雨神庙的地方,不知何时变成了散落一地的断壁残垣。
安远镇是个古老的小镇,在它几百年的历史中,曾有过一次百年难遇的大旱。当时的旱情实在过于严重,为了祈雨,镇里最后举行了原始的焚人祭天仪式,孤女辛氏自愿做祭品被焚烧,并成功换来了一场三天三夜的大雨。自那以后,感念于辛氏舍己为人的精神,众人在后山为她修建了雨神庙,世代供奉,久而久之,雨神辛成为了安远镇独有的信仰,秋收后的雨神祭更是成了安远镇最大的节日活动。
在安远镇养伤时,他曾有幸参与过雨神祭,并深深为之震撼,现如今,才两个月不到,便已物是人非……
唏嘘间,他的视线不自觉地在那坍圮的雨神庙间游走,直到扫过不远处歪倒的雨神龛时,捕捉到一个斜倚神龛的黑袍女子的身影!
他几乎是立刻想起了安远镇家家户户张贴的雨神像。
“……雨神辛。”
他不自觉呢喃出声,惊扰了神龛边休憩的女子。
那女子闻声睁开了微阖的双眼,墨黑色的眸子静静落在他身上。一瞬间,仿佛有一种极富威严的东西压在了他的肩头,令他心生敬畏与一种莫名的激动。但是,很快,雨神辛毫无留恋地收回了目光。
“汝许是最后一个能看到我的人了。”
她轻叹了一句,面上虽无悲无喜,微哑的嗓音中却透着一股清浅的悲伤。停顿片刻,她又开口,声音依然柔和,像飘渺的云,飘飞的雨。
“汝还是将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忘了吧。这场雨布完,我也要走了。”
语毕,她懒懒起身,站定之后,以一种庄重端肃的步法缓缓向他的方向走来。
他看到,每走一步,缠在雨师辛腰间的六角金铃都会发出一声清脆的铃音,和着她一步一顿的节奏,像在演奏一首古老的歌。很快,随着她的走近,他开始听见有清脆的铃声在身后幽远的空巷间回荡。视野里逐渐有迷离的水雾自周围的一砖一瓦间腾起,和着铃声,在空中升腾战栗。
很快,渐歇的雨势重又在空中聚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观看雨神辛降雨的过程——他心满意足地想着,视线与经过他身边的雨师辛有了一瞬间的交汇。
就那一刹那的交集,让他发现她眸底那片黑暗中藏匿的东西——像是怜悯、又像是宽容,或是其他与此类似的情感。这个认知让他无端的心悸,几乎要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她掩在袍袖下苍白的腕。但他终是克制住了这股冲动,任由雨神辛抛下他消失在身后的小镇。
他丢下了手中的伞,让自己沐浴在滂沱大雨中,良久,他俊秀的脸上,扬起了一丝扭曲的笑——
“辛,本王并没错,所以,也无需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