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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沉香烬如霜 ...

  •   【1】
      天色阴霾,眼看就要下雨。
      沉香将凉在院子中的最后一箩筛药材搬入屋时,差点儿撞上跨出门槛的无名。因躲得太快,她狼狈的撞上了一旁的门框,药材失手撒了一地,背上传来的疼痛感让她下意识低呼出声。
      无名原本叫什么,沉香自是不知的。她也曾问起过,他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得以“无名”相称。
      无名略带迟疑的开口唤道:“沉香?”
      “嗯。”沉香低低应了一声,忍着疼蹲下身去捡散落的药材。
      这一箩筛药材本是晾好便可收入药铺的,可这一遭打翻在地,全都脏了,只得挑个好日子重新晾晒,晒药材本是十分讲究的活计,如此一来,怕又要耽搁数日。
      待将药材一一捡回后起身,沉香无意间对上了无名的眸子,竟有些失神。
      那是一双极漂亮的眸子,似黑夜那般漆黑,却又似要将人带入白昼那般,每每望着,都让人无端觉得破晓就要来临,周遭的一切都混沌不清,深不可测。
      只可惜,这般动人的眸子看不见任何东西。
      想到这儿,沉香幽幽在心底叹了声。
      她极喜欢无名那双眸子,曾试图医治,奈何他的眼疾太过于棘手,纵她翻遍天下医书,也是徒劳。
      沉香将药材放置妥当,转了身,却见无名已经走到了小院门口,这才惊觉傍晚来临。
      自无名在此地落脚后,每日傍晚都会出门,而后再回来。他虽有眼疾,却胜在耳力尚佳,早前沉香放心不下,曾私下偷偷跟了几次,最后见他当真与寻常人并无二样,这才放了心。
      此后但凡他要出门,她便不会再拦着。
      再后来,她问起出门的缘由时,无名也不隐瞒,直言意在寻人。她也只知是寻人,至于是何人,却又不知了。
      原本阴霾的天色变得愈发的暗,轰隆隆的雷声让人有些心慌,沉香见无名正要推门出去,忙高声喊道:“这天怕是要下雨,今日就别去了吧!”
      却见无名转身,冲她笑了一笑,道:“无妨,我带了伞。”
      他手中当真拿了伞,沉香也知他向来风雨无阻,遂不再说话。然而让她惊诧的是,她竟真真切切的看到他的笑,极为清晰的笑。
      说来也奇,她认识无名这般久,却是第一次这般真切的看清他的笑。往日看他笑时总有些恍惚,觉得模糊不清,与好友白鱼说起时,白鱼却总是笑她多心。
      沉香甩了甩头,心想,兴许是近来医馆生意冷淡了些,不如从前那般劳累恍神的缘故吧!

      闪电将有些昏暗的屋内照得十分亮堂,接着便下起了倾盆大雨,沉香回神时,无名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门边。
      听着雨水拍打屋檐发出的啪嗒啪嗒声,沉香有些恍惚,忽又想起她初遇无名那日。

      沉香遇到无名那日,电闪雷鸣,亦是下着倾盆大雨。
      雨天路上泥泞,行人也少,街道上显得冷冷清清的,医馆的生意自然也不是很好。那时沉香正在医馆门口清点早前向药农定下的药材,无意间的一瞥,竟看到了站在大雨中的无名,雨淅淅沥沥的跌落在他身上,他却不知躲,单是站在原地不动,末了捂着胸口跌坐在路中央。
      雨水模糊了她视线,沉香虽看到了他,却只是站在医馆门口远远望着,不曾上前过一步。
      她甚至想,这么个人就这么呆坐在雨中,脑子可有问题?
      又恰逢城东的周家小姐去礼佛归来,乘轿路过时听仆役说起有人倒在雨中,当即起了怜悯之心,随即让仆役将人抬进了沉香的医馆,并留下了诊金。
      无名这才得救。

      周家小姐信佛,天生慈悲心,被城中百姓称为小菩萨,大大小小的善事做了无数,无名遇上她自是幸运的。
      这世上,不是人人都同那周家小姐一般有菩萨心肠。
      沉香自幼醉心医术,最喜疑难杂症,无名不单有眼疾,更有心痛之症,症状极奇,她闻所未闻的,是以她将无名留下。
      娘亲去世后,她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沉香想,这样也是好的,偶尔还能有人一起说说话……这大抵是因为寂寞久了吧?
      煎药需十分谨慎,若水添过了,煎出来的药药效多少会有些许改变,沉香将药倒进平日煎药的壶中,细心的加水。
      街上不知谁高声呼喊了一声“小菩萨来了”,周遭邻里之间顿时骚动起来,人人出动,都想沾一沾小菩萨的佛气。
      外头的大雨不知何时停了,四周安安静静的,唯有从屋檐上滴落的雨滴发出咚咚的声响,沉香拿着火折子的那只手顿了顿,随即便生起火来。
      火焰在微风的吹拂下跳跃起舞,沉香看着在药壶中翻滚的那些药材,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这城里人人赞颂的小菩萨,她却是不喜欢的。

      【2】
      沉香的医馆并不大,每次无名出现,医馆中看病的姑娘家便会多上许多。照说,无名俊秀天成,深得女儿心,可不知为何白鱼就是不喜欢他,甚至无由来的厌恶他。
      白鱼与沉香自幼相熟,她性情开朗,又受得了沉香那寡淡的性子,久了,二人便成为至交。她打小到大都居住在上山,对药材也颇有几分研究,每次下山来看沉香时,都会给沉香带些新采的药材。
      仔细说来,她还称得上是沉香的救命恩人。
      沉香五岁那年,随娘亲上天柱山采药,无意间走丢,是白鱼捡着了她并将她送下山的。

      “沉香,我给你带了些好药材——”
      白鱼人未到声先到,她话还没说完,进了院子便看到沉香为了避免与无名相撞,闪躲不及而整个人向后仰去。沉香身后都是空地,若是摔倒地上,怕摔得不轻,她一惊,忙冲上前去。
      无名似乎也察觉到沉香的险境,抢先一步伸手拉住了她。
      白鱼在沉香身边绕了一圈,确定她安然无恙后,指着无名的鼻子骂道:“你明知道自己眼盲,怎么就不能省心些?摔伤了沉香,你赔得起吗?”
      无名知道她不喜欢自己,也无意与她计较,遂不说话,任由她骂。
      他不应声,白鱼骂得极为憋屈,气的直跺脚。
      沉香像个无事人一样,接过她手中的那篮药材,指着她右脸新冒出的小疹子说道:“你近来肺火上升,想必经常喉咙干燥、痰多咳嗽,且肠胃不大好,毒素都堆积在体内了,该好好调养一番。”
      白鱼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回过神后只觉得沉香长了颗木鱼脑袋,咧牙恨恨的瞪着无名。
      沉香见她这般模样,语调清淡,直指红心:“他看不见。”
      无名闻言,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白鱼原本消散了些许的火气又开始腾腾往上冒。
      他们每次见面都这般剑拔弩张,沉香早已见怪不怪,将药材拎进屋后,兀自坐在一旁研究起医书,全然不管院子中的两人如何闹腾。手中的医书才翻页,忽听院子中的白鱼高声喊道:“沉香快来,他又发病了!”
      沉香出了屋,只见无名面容惨白的捂着胸口跌坐在地,冷汗一颗颗滚落,额头上青筋跳动,白鱼则不知所措的呆愣在一旁。她上前往无名口中塞了一颗特制的药丸,与白鱼合力将他扶进屋去。
      许是药丸见效,无名的脸色渐渐缓和,但额上的冷汗却未停下,沉香知道他还是很疼,却无能为力。不知为何,近来他犯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今日她才琢磨了副新药,不想这么快就要派上用场。转身离开之前,她冷静的交代道:“坐着别乱动,疼的时候就含一粒药丸,我去给你煎药。”
      白鱼听了这话,脸色也缓和了下来。
      沉香的居所临街,外头的声响稍微大声点,里头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外头的嘈杂声让白鱼竖起耳朵仔细的听了听,故作不经意,大声道:“怎么又是周家那小菩萨?她近来似乎时常经过这附近啊!”想了想,她又抬高了声调:“对了沉香,好像每次那周家小菩萨经过,无名都会犯病,她是不是跟无名犯冲啊?”
      正认真配药的沉香背对着白鱼,听了她的话,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未言语,只是捏着小药称的那只手愈发的用了力。
      原本闭目养神的无名豁然睁开眼,精准的拽住了白鱼的手腕:“什么周家的小菩萨?”
      白鱼挣不开他的钳制,便嘲讽道:“周家小菩萨你都不知道?那日要不是她派人将你送进了沉香的医馆,又替你付了诊金,你怕早就横尸街头了!”
      “她唤何名?”无名捏着白鱼手腕的那只手不自觉又用了力,话语虽轻忽温柔,却让人莫名的心生恐惧。
      白鱼哭着喊疼,却听沉香淡淡说道:“她叫周佛笑。”

      佛笑。
      无名松开白鱼的手腕,神情似喜又悲。
      白鱼看着他,口中呜咽喊疼,面上却露出了灿烂的笑。

      【3】
      许是天气过热,今日来医馆寻医问药的病人大多是因为中暑。因人数骤多,本就不大的医馆显得有些拥挤,沉香在专心致志的给病人问诊,白鱼知她怕热,便拿着扇子殷勤的为她扇风。
      待就诊的病人全部离开,小医馆顿时变得空旷起来,沉香回头见白鱼香汗淋漓,便掏出绣帕为她拭汗。
      这无意间的举动让白鱼顿时红了眼眶,沉香不解,问道:“怎么了?”
      白鱼低了头,道,“我只是有些想我娘亲了!”
      “既是想娘亲了,就回去看看啊!”沉香闻言噗嗤一笑,那张本就姿容出众的脸儿愈发的妩媚。
      白鱼甚少见到她的笑容,此番见了,竟有些入迷,忙笑嘻嘻的扑上去要她再笑一次,两人顿时像没长大的孩子般闹成一团,险些又撞上不知何时走到她们身后的无名。
      见了他,白鱼顿时沉了脸。
      无名今日不知为何,极为沉默寡言,也未搭理她们,兀自走开。沉香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问道:“白鱼,你为何不喜他?”
      白鱼瞪着眼反问道:“你为何不喜周家那小菩萨?”
      沉香随即轻巧的换了话题,道:“我也有多年未曾见到伯母,你又想家,这会儿也没什么病人,不如就关上谢客,一同去你家吧?”
      白鱼听了,神情微有些不自然,正想着要用什么说辞推谢时,医馆正巧来了病人,往门口一看,竟是周家那小菩萨,周佛笑。

      若问这城中哪家的小姐最美,定是人人都说周家小菩萨。
      周佛笑天生就是个美人胚子,笑起来时就像寺院中的笑佛,眉眼弯弯,带着一股酣然,让人望而沉醉。
      她与沉香长得有几分相似。
      沉香自然也是美的,但她不爱笑,虽有一种清尘脱俗的风韵,却让人望而生畏,也就显得不如周佛笑可人。
      即便是如此,在白鱼眼中,沉香还是要胜过周佛笑许多。

      丫鬟弄儿扶着周佛笑进了门,道:“沉香大夫,我家小姐有些不适,你快给她瞧瞧。”
      沉香淡淡瞥了她一眼,对周佛笑说道:“明眸皓齿,面色红润有光泽,无病之相,今日医馆歇业半日,若无事就请回吧!”
      弄儿有些恼了,道:“大夫,我家小姐是来看病的,医者父母心,你怎能这么赶人?”
      白鱼拍手笑道:“这位姐姐,沉香既是主人,想如何就如何,难道还要经得你家小姐同意不成?”
      弄儿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周佛笑却也不恼,依旧笑得像笑佛。她走到沉香面前,娇糯道:“兴许我有些中暑了……”
      白鱼本想帮着沉香赶人,却想起方才沉香说的话,让沉香随她一同回家决计是不妥的,不如乘着沉香被周佛笑缠住这会儿与沉香辞别。周佛笑的出现让沉香颇为反感,也无心再与她一道回家,便允了。
      见白鱼离去,周佛笑脸上的笑容愈发甜,眸若秋水,直直望着沉香。沉香不改逐客的念头,笑容自周佛笑嘴角敛去,她咬了咬唇,低声唤道:“姐姐……”
      姐姐?
      沉香却问:“谁是你姐姐?”
      周佛笑自出生起,便受所有人的喜爱,却三番两次在沉香面前受冷落。她见沉香这般冷淡,不知不觉就落了泪。
      弄儿见她哭,心下暗暗咒骂沉香,扶着她就走。
      没走两步,主仆二人便与人撞成了一团。

      无名虽眼盲,却知撞到的人并非沉香,
      弄儿见他俊美,红了脸儿,又觉得他十分眼熟,一想,便咋呼道:“小姐,这不就是那日倒在大雨中的那人吗?”
      周佛笑闻言仔细打量起无名。
      那日救人时,她坐在轿中并未看到那人是何等模样,今日一见,竟比她往日见过的那些男子都要强上几分。随即又见他捂着胸口靠在墙上,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她不禁有些慌了神。
      胸口传来的剧烈疼痛似是要将他撕裂,可无名的嘴角却露出了笑。
      那撕心裂肺的疼和鲜活的心跳,无一不在提醒着他——
      是佛笑。
      他的佛笑。

      【4】
      城外不远处的天柱山,是沉香采药时经常去的地方,此山从山脚下往上望可见山峰直冲云霄,恰似一根天柱,故而得名天柱山。
      天柱山到底有多高,谁也不知道,但凡试图爬上山顶的,到了半山腰都晕眩虚软,故而数百年来从不曾有人登上天柱山的山顶。
      夏日的天柱山,百草争绿,姹紫嫣红,别有一番风韵,只因天气过于炎热,故而山上并无什么人出没。
      没有人,却有妖。
      无名到半山腰时,有饿了数日的小妖出来觅食,见有人出现在这个地方,顿时心花怒放,想也不想便朝他扑了上去。
      他静静站着,纹丝不动,只见四周的空间顿时变得扭曲,扑向他的小妖惨叫了一声,陷入黑暗的漩涡之中,待周遭的一起恢复了正常,那小妖已然灰飞烟灭。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人的轻笑,来人道:“下手真狠。”
      无名没应声,抬手轻轻一点,便破了前方的结界。
      这数百年,之所以没有凡人能再继续朝前,皆因这地方在数千年前被设下了结界,这才有了“天柱山上住着神仙”的传说。
      无名本想徒步向前,前方那人却嫌慢,甩袖之间,两人已然到了山顶。

      山顶之上云雾缭绕,一座宫殿屹立其上。
      早前这儿并无宫殿,自千年前知命仙君在此占山为王后,便建了这么个张扬的居所,从此之后,过往神行再不敢来这地方,生怕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他。
      仙界众生皆知,知命仙君处编命盘,司命仙君处查命盘,他们二人虽是兄弟,性格上却大有不同。知命张扬,喜恶分明,一本无字命册随时可编写命盘,但凡得罪了他的,下凡历劫时,多是一生坎坷,受尽各种波折。
      知命与无名相识甚早,不知为何竟十分合拍。
      无名站在宫殿前方的悬崖之上,周遭的云雾在他身畔徘徊不去,风吹拂着他的衣袂,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知命立于他身侧,问道:“你来到此地这么久,却是第一次主动来找我!”
      无名不置可否,道:“我找到她了。”
      知命故作不解,无名又道:“佛笑,我找到佛笑了。”
      知命从满兴味,问道:“是么?原来佛笑这一世竟生在这儿。她在人世唤何名?”
      “佛笑。”
      知命却笑得古怪,道:“并非所有名唤佛笑的女子,都是她。”
      无名也不反驳,心头却早已认定。
      唯有她靠近他时,他的心才会疼,才会跳。
      谁能想到,这是他两千年来,第一次如此的靠近她?

      知命捻起一小片云彩,轻轻一弹,那云彩瞬间消失。他偏头,朝无名笑得十分欢畅,道:“若她无法喊出你的名字,那她就不是佛笑。”

      【5】
      周佛笑要去游湖,无名自是一起去的。
      沉香生来性情寡淡,待人一向不冷不热。
      “为何明知疼,却坚持要靠近周佛笑?”她看了无名许久,终是将一盒沉香丸递到了他的面前。那盒沉香丸,是她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做出来的,虽无法根除他的心疾,却能暂缓,比之前的那些药丸更为有效。
      无名却但笑不语,同丫鬟弄儿走远。
      沉香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恍惚间觉得有些昏沉。
      她想她约莫是病了,竟打不起精神。

      白鱼再次出现在沉香面前时,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她拿着两颗小珍珠,献宝似的递到沉香面前,道:“东海明珠,与你很配。”
      珍珠虽小,却色泽圆润,让人心生喜爱。沉香不愿浪费她的一番好意,便收了下来。白鱼见她无精打采的,问道:“沉香,你怎么了?”
      “兴许,别的大夫能治好无名的奇症……”沉香把玩着那两颗小珍珠,喃喃自语。
      白鱼似是不经意说道:“我方才在湖畔见到了无名,他与周家那小菩萨正在游湖,他们什么时候这般熟了?”
      沉香不答话。
      白鱼咋呼道:“难怪你想让别的大夫去治他的眼疾,看那情形,他怕是要当周家的女婿了!”
      沉香不言不语,转身回屋。
      白鱼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的笑容越甚,忽然高声说道:“沉香,我知道有一种药可以治好无名。”
      沉香顿时停下脚步,回头。
      只听白鱼吐出了两个字:“龙鳞。”

      华灯初上,周府派人传来了消息,无名今夜将留宿在那儿。
      沉香端着刚熬好的药,准备放凉了等无名回来喝,听了这消息,手一抖,碗便跌碎在地上,药汁泼了一地。
      深夜白鱼硬是挤到了沉香的榻上,与她同床而眠。
      入睡时,白鱼问沉香:“你真的想医好他吗?”
      四周静悄悄的,沉香再没回话。

      【6】
      那夜之后,无名再也没回来过,沉香知他这是在周府落了脚,以后约莫也不会再回来了。
      无名走后,白鱼一直陪在沉香身侧,往日白鱼来时,都能听到她与无名斗嘴的声音,少了他,沉香觉得有些不习惯。
      唯有白鱼,吃睡正常,好似无名从来就不曾出现过那般。

      夏日多雨,天刚亮,便下起了小雨,到了早膳十分,雨势竟渐渐加大,大有暴雨的趋势。弄儿拍开沉香的家门时,沉香正在同白鱼用膳。
      弄儿进了门,也顾不得其他,拽起沉香的手便往外拖,语带哭意,道:“沉香大夫,您过府瞧瞧吧,我家小姐与未来姑爷都病了,从昨夜到现在,来来回回看了好几波大夫,通通不见效……”
      沉香本不愿去,白鱼却说:“去吧,医完顺便把诊金结一结,他们家未来姑爷在你这儿住了大半年,吃穿用度的银子是该要回来的。”
      最终白鱼说服了沉香。
      去往周府的路上,沉香仔细问了病状,弄儿因一夜未睡,思绪已经有些混乱,故而答的含糊不清。
      沉香一脚方踏进周佛笑的院子,便见到在院中走来走去的周家老爷周福。
      周福听说来了大夫,本是十分焦急的想上前,去在见到沉香那一刹那,原本忧虑的脸上露出了羞愧之色。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沉香却当做没瞧见,直接从他身侧走过,头也不曾回。
      进周佛笑的寝房前,沉香让弄儿将她带来的药丸送去给无名。
      床上的周佛笑听到沉香的声音,挣扎着起身,此刻的她面容憔悴,眉头紧锁,似乎有什么事郁结在心,早已没了往日娇俏可人的姿态,见沉香靠近,略带惊喜的唤道:“姐姐……”
      沉香为她诊脉的手顿了顿,道:“我姓沈,而你姓周,从来就不是一家人。”
      周佛笑捂着胸口咳了两声,险些呛不过气来。她原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姐姐,是半年前爹说漏了嘴,她才知道沈家医馆的沉香大夫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姐姐。几番追问之下,爹才道出当年的事情,却是爹早年抛妻弃女,造下的孽障。
      她从一开始便知道认亲不易,却一心想认回这个姐姐……
      “你病了月余?”
      周佛笑点头。
      沉香仔细研究了病状,开了药方之后,本欲走,忽又想起了什么,再次走到她的床畔,俯视着她。周佛笑抬首看她,以为她愿意放开心结,故而眸中充满了期待,却只见沉香凑到她耳畔低声说了个名字:苍擎。
      她呆呆的望着沉香,唇瓣颤抖了一下,终未言语。

      无名破门而入时,沉香正要走。他吃了弄儿送去的药丸,已不再那么难受,便挣扎着过来看周佛笑。
      沉香身上总带着一股药香,他轻而易举便认了出来,可开了口,却带了些迟疑:“沉香?”
      “嗯。”
      沉香低低应了声,与他错身而过。
      无名的脚像是生了个那般,立在原地无法移动。他极想伸手拉住沉香,想与她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床上的周佛笑望着她,心头微有些涩然,幽幽开口:“苍擎。”

      无名浑身一震,看向她。
      苍擎,是他的名。

      【7】
      街坊邻里都在传,城东的周家要办喜事了。
      白鱼咬着馒头,一字不漏的传者三姑六婆的话,神情入木三分,颇让人发笑。
      沉香被她逗笑了。
      白鱼感慨道:“那么一个时常心疾又眼盲的夫婿,啧啧。”
      沉香不置可否,白鱼还要感慨,家中却来了客人,那周家的小菩萨又来了。
      白鱼见到周佛笑时,没什么好脸色,见沉香淡定自若,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她几乎是日日登门拜访,颇为烦人。
      今日周佛笑亦是一个人进来的,丫鬟仆役皆留在了外头。她见了沉香,扬着笑容便迎了上去,却又因沉香冷淡的一瞥而停了脚步。
      见她神色黯然,沉香忽道:“听说你快要出嫁了?”
      “嗯。”周佛笑本是喜悦着抬头,忽又想起什么,眸中顿时起了防备。
      沉香见她如此,不由得轻笑出声,顿时又让周佛笑脸上起了羞愧之色。
      见白鱼吃完馒头,又喝完了一碗粥,沉香动手收拾起了碗筷,快收好时,她回了头:“我医好无名的眼疾和心疾,从此之后咱们再无瓜葛,我不踏进你们周府一步,你也别再踏进我家门一步,如此可好?”
      周佛笑有些愕然,竟低了头,细细的考虑了起来。
      对于沉香的提议,周佛笑本是犹豫不决的,她虽被城中百姓称为小菩萨,毕竟还是长了颗人心。
      但凡人心,难免有几分自私。
      她忽又想起沉香去周府为她看病那一日。
      早前她问了许多次,无名都不肯将名字告之她,只让她去想,更笑言哪日她唤出了他的名,他便去向爹爹提亲。她让人四处查找,却都找不出他的过去,遑论他姓甚名甚?
      她为此郁结于心,这才闹出病来。
      最后却是沉香将他的名字告之了她,若非沉香,无名定是不会答应娶她的。
      想到这儿,周佛笑竟有几分嫉妒沉香,兴许不是几分,而是十分。末了她抬头,有些怯懦,又有些不舍,最终还是点头,道:“一言为定。”
      沉香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也罢,总归是没姐妹缘分的。

      周佛笑走后,沉香转而看向白鱼,道:“白鱼,撕一片龙鳞下来吧!”
      白鱼本是在喝水,听了这话,一口水呛到鼻间,险些喘不过气来,沉香忙替她顺气,似是叹息,似是同情:“你身为龙族公主,竟被水呛到,传出去定会成为三界中的笑柄。”
      白鱼看了看沉香,眨了眨眼,又看了看她,看了许久,仍是不敢置信。
      她本还暗自窃喜着,谁知沉香早已看穿了她的身份——

      【8】
      两千多年前,沉香并不叫沉香,而叫佛笑,原身是一尊沉香木雕刻而成的佛像,在佛前受了近五千年的洗礼后才得以幻化成人身,又听了五千年的佛法,被佛祖赞为坐下最得意的弟子。
      那时候无名也不叫无名,他名唤苍擎,活了万年,乃上古凶兽之一的混沌,三界之中能在一团混沌中看清他模样的仙人少之又少。

      时值千年一次的佛祖论经日,佛笑得了佛祖令状,获准出西天前往仙界派送庚帖。
      她万年高龄,在仙界之中也算得上是有些资历的,可自此之前她从未出过西天,又因这万年都侍奉在佛祖座前,虽佛性十足,却心性未开,此番出门送庚帖,于她而言自是新奇的。
      说来,佛笑会遇上苍擎,却是因为白鱼。
      那时白鱼尚且还是一条小白龙,或许不该称为龙,她那时虽长了龙角,却与小白蛇无二样。
      东海龙后与天帝是表兄妹,自幼感情深厚,因而身为东海龙公主的白鱼在仙界与东海之间来去自如,虽不到两百岁,却以调皮捣蛋著称,堪称仙界一霸,寻常的仙人大多对她退避三舍。白鱼年少不知事,游玩之时误闯了苍擎的居所,以为苍擎也是仙界中人,势必要对她礼让三分,故而极为蛮横无理。
      苍擎的居所本就是一片混沌虚无之地,白鱼又不认错,僵持之后,白鱼终是惹怒了他。
      佛笑路过之时,正见苍擎划出了混沌漩涡。
      佛祖有云,慈悲为怀。
      眼见白鱼就要被吞没,佛笑只得出手相救,险险的救下了白鱼。白鱼经历这么一遭,受了惊讶,得救之后就跑了,跑之时竟顺走了佛笑随身携带的庚帖,独留下佛笑一人与苍擎大眼瞪小眼。
      苍擎活了数万年,从没见过年岁如此之大,却又什么都不懂的女仙,他平日独居这一片混沌虚无之地,偶与他人来往,久了却也是有些寂寞的。
      佛笑的到来,无疑是给了他一个惊喜。

      佛笑丢了庚帖,误以为是被苍擎所为,苍擎并未做下此事,自是不愿认下这罪名。她长于西天,习的是佛法,佛性甚为坚强,此番见苍擎如此顽固不化,便下定决心度化他,与他讲经,讲佛法。
      苍擎本是上古凶兽,本就不将伦理纲常放在眼中,只觉得这看起来笑眯眯却又爱笑的人儿认真严肃的讲起佛法来,甚是好玩,索性就设了结界,将她留了下来。
      待佛笑回了神,苍擎收了结界,竟已过去千年。
      这一千年,她尚未坐化他,却是他逗得她欢喜,笼她欢心。
      是他,教会了她何为情爱。

      那年的佛祖论经,因佛笑弄丢了庚帖又失踪了一千年,终没能办成。
      佛笑回到西天时,已和原来不同。
      佛祖只是轻叹,天帝却言她行止无端,将她贬为凡人,永世不得为仙。

      她遇到苍擎时,不知他是谁,只当是哪家落魄的仙君。
      苍擎遇到她时,亦步知她是谁,只当是哪家少根筋的仙女儿。
      这一场相遇,从一开始,就是命运弄人。

      【9】
      白鱼撕了鳞片,疼得泪如泉涌。
      沉香以龙鳞入药,派人送去了周府,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放了下来。
      几日后,天晴,白鱼带着沉香去了天柱山山顶。到之时,知命正坐在崖边静坐,那仙风道骨的模样若是让仙女们见了,怕是要怦然心动。
      天柱山的山顶依旧云雾缭绕,沉香看着这些云彩,无由来的心生感慨。
      她认识知命那年,尚未出过西天,尚未遇到苍擎,那时亦是佛祖论经,知命想要一株西天莲池的莲花,却被佛祖问得答不出话来,是她偷偷的帮了他。
      那事她本未记在心上,知命却记了数千年。
      白鱼愤愤不平的抱怨:“你明知沉香想起了一切,却不与我说!”
      知命却道:“若与你说了,我的命盘不是白编了?”
      他虽说得云淡风轻,沉香却知他为了偿还恩情费劲了心机,甚至在她的坚持之下编出了另一个佛笑。
      沉香在知命身侧坐下,遥望着远方那片云海。
      她永远记得跳望仙台那日。
      那日她跳下之后苍擎才赶到,彼时谁也不曾想到他会随她跳了下来。然而,她被贬下凡,入得是轮回道,而他与她不同,跳下了望仙台也于事无补,却因此而毁了双眼。
      他不甘,在最后那一刹那对她下了同心咒。
      自此之后,她之所在,他便心悸。
      可他不知,同心咒与情根相连,情之所在,方能同心。
      她入轮回时,被刮去了亲缘与情缘,生来便无父母缘,无情根,不懂得爱人。
      她既不懂得爱,那便让另一个佛笑替她爱。
      又何况,周家那个小菩萨身上,种的本就是属于她的情根。

      不知过了多久,白鱼忽然偏头问道:“沉香,你后悔吗?”
      把心爱之人拱手让与出,后悔吗?
      沉香的指尖轻轻划过从眼前飘过的那多云彩,掷地有声:“不。”

      不后悔,只是不知为何,心底的某个地方隐隐作痛。
      很轻微的疼。

      【10】
      “从前我觉得一切都是你的错。若非你,她仍是佛笑,无须一次又一次的轮回。”白鱼靠着墙,看着站在身侧的无名,眼神平静的陈述着。
      她曾为此深深的懊悔过。
      若她当时不曾顺手拿走那些庚帖,或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往日她厌恶无名,将一切的罪过往他身上推,其实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些。

      沉香不知何时出了医馆,看到了白鱼,也看到了她身旁的无名。无名的眼疾已经痊愈,看着缓缓走来的沉香,心头涩然。
      她与他想象中的一样,有着熟悉的眉眼。他唇间逸出一声轻叹,走向她,在她面前停下,却什么话也没说,终擦肩而过。

      沉香不知命盘编的再好,伪装的再像,他终究会知道一切。
      他不会告诉她这些,这既是她心之所想,那他便顺着她。
      他寻了她两千年,寻了无数个轮回,历尽一切喜悲,又怎会差这一世?
      但,下一世,他不会再容许她如此任性妄为。

      她永世轮回,他便寻永世。
      然后告诉她——
      你无须爱,只需让我爱你永生永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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