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里有秘密》死去的作者

31、朝生暮死

　　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那是能屠杀生灵的利器。

　　上下睫毛黑亮纤长，闭眼时是嵌合的暗网，睁眼时又与光线交织，使眼球泛出宝石光泽。可那不是宝石，是腐水，是黏液，可以消解融化一切生命——只要被他蛊惑。

　　他的真身，是捕蝇草。明明只是植物，却食肉饮血。从他的根系脱土而出，生出双脚行走于地面开始，这片土地的浩劫，便缓缓拉开了序幕。

　　如此危险，偏偏又美得动魄，不怕死的人鬼神妖想与他亲近，却通通成了他肚腹中的碎肉。他怎会对食物动情呢？那些死人可能不会明白，那汪秋水，不是明澈的爱意，是对猎物的垂涎。

　　虎狼豺豹有其领地太过常见，一株植物也能统领一方，才是奇闻。所以他这里，常能出现一些外来者，只为一睹其真容。

　　他不知道，面前这个妖，是不是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来到此处。但他想，应该不是。那妖长长的尾羽从腰背延伸至脚踝，微微卷曲，看起来透明且易碎，不知是什么有翅昆虫能好看成这样。他想哄他长留，对方眼神懵懂、似听不懂他的话，自己也不开口说话，歪头看他背后一眼，见他没有尾羽，便又望向天空。

　　第二天，那只妖就不见了。

　　捕蝇草觉得一只昆虫长得摄人心魂，好荒唐。

　　他想再见到对方，于是在每次进餐前多了一个步骤，跟别人描述那独一无二的纤长尾羽，找寻对方的下落。

　　“我见过，好多呢，在天空中成群飞着，成妖的是不多，但是也有吧，你往东边走，一直走到下梁河，就可以看见了。”他的食物这样对他说。

　　于是他的食物便活了下来。

　　他不太开心，原来那虽然是他第一次见，却并非独一无二。

　　他离开这里时，是在月亮隐却之时，天未明，只有虫鸣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下梁河离此地是十分遥远的，这一点，他的食物没有告诉他。但没关系，他到哪里，都会有栖身之所，都能有食物果腹。他在溪水中用手团住一群水生昆虫，想送入口中，又觉得一定不好吃，犹豫片刻，一股力量撑开他的手掌，一只湿漉漉、灰扑扑的妖现了原形，望着他，说：“别吃我，我很难吃。”

　　他说：“看出来了。”

　　对方问：“你吃水藻吗？我可以给你做……”

　　他安排道：“给我捞条鱼或者螃蟹。”

　　“你是不是有些误会，一般来说，都是它们吃我。”那只水生昆虫指着自己，陈述自己在食物链中的地位，仅高于藻类。

　　“你都能幻化成人形了，还这般没用？”

　　对方如被点醒，点了点头，口中出声：“对啊，人，什么都吃。”

　　不知这是他第几天做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可以成妖，看起来甚是稚嫩，不怨不恨不妖不媚，干净却也丑陋。但他肯定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拥有了反制食物链上端的力量，新奇地咬下一口鱼，闭合嘴唇动齿，很快便觉得恶心，皱起了眉头。他看向面无表情地吞吃，甚至不怎么咀嚼的捕蝇草，询问：“你化成人形多久了？你给自己取人的名字了吗？你叫什么呀？我叫付游。”

　　“闭嘴。”

　　“你叫闭嘴？”

　　“我叫你闭嘴！”

　　“你给我又取了一个名字，叫做闭嘴？”付游点头，觉得这也可以接受。

　　跟蠢人说话，就像点燃了鞭炮的引线，接连不断的爆裂与巨响，让他的脑子阵阵轰鸣。他在杀了对方和直接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中，做出选择，那就是两样都选。

　　“我叫卜英。”他抬起眼眸，与付游对视。

　　眼中盈水，是勾人的沼泽，一步踏入，就是溺毙。

　　付游只瞥了一眼，便整张脸红透，慌乱地转过头去。他偏不让他逃过一劫，用指骨去掰他的下颌，付游不得不看向他，却很快又垂下眼帘，陈述道：“你真好看。”

　　骗人，其他的妖魔鬼怪这时候都会着迷般地望向他，不知不觉中连骨骼都会被软化，倒地而死。

　　“看我。”他命令道。

　　付游迎上他的目光，将自己的手覆在他掐住自己脸颊的手上，反倒让卜英先移开了目光。

　　这只丑陋的、不合他胃口的、蠢笨的虫子，眼睛好亮。

　　人有五指，可以弯曲抓握，真好。付游把这世间最漂亮的生物，紧握手中。虽然很快便被甩开，尽管过后那人一声不吭便继续前行，但他也固执地跟在身后，像一个影子。他不知道自己的沦陷始于一次失败的谋杀，他从滑腻的黏液中脱逃，未被狩猎的夹子困住，死里逃生。

　　卜英烦死了这只跟屁虫，但他却发现，这只虫子的成长速度很快，竟越来越聪明。付游的成长是真切的蜕变，他隔一段时间，便会进行一次蜕皮。原有的躯壳装不住他，总会越来越紧，十分难受。

　　卜英起初不晓得，习惯了付游跟着自己亦步亦趋，自己只管大步向前，不曾回头看他一眼，终于有一日那人失了影踪，他还暗道：就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直到两天后，蜕完皮的付游又追上了他，为他摘来一支白色野花。

　　蜕皮后的付游外貌没有多少变化，只有身高和体型在长，再怎么长，也是一副平平无奇的普通样貌，是初见时那只灰不溜秋的虫子。那只虫子在碰过一次壁后就不再追问他要去哪里，他说，哪里都可以，他是他生出双脚后，最想同行的人。

　　目的地重要吗？漫长的旅程，才是生命长途。

　　卜英口中嫌他烦，却也在付游第二次蜕皮时，待在溪水旁，等了他一晚。等天空鱼肚泛白，付游获得新生后向他走来，他又傲着一张脸，转了过去。该不该告诉这个倒霉的虫子，他对自己如此迷恋，是因为自己的眼睛，本就是下蛊的蛊盅。

　　他对他下了蛊，却留了他一命。一定是因为下梁河太远了，他需要虫鸣伴他前行。

　　这只虫子究竟要蜕多少次皮啊？卜英见对方在夜间难受地蜷在一起，就知道对方这身皮，又裹不住他的身躯了。他将他抱起，寻找水源，半跪下来，放了下去。付游的脸在水流的冲刷下变得惨白，卜英盯着他，在岸边坐了下来。

　　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时，脑袋下枕着的，是付游的手臂。

　　“饿不饿？”付游问他，“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你原形是什么，本来的食物是什么，我看你什么都吃。”

　　“捕蝇草。”卜英说，“专吃你这种虫子的。”

　　“啊？”付游惊讶出声，又垂头思索了一会儿，“才不是，你是地上长的植物，才吃不着水里的虫子。”

　　“我怎么吃不到，我想吃你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卜英偏过头，把枕在头下的手腕抽出来，送到自己唇边。

　　“吃啊。”付游缓缓说道。

　　卜英的喉结上下翻滚，看向对方黑且幽深的眼睛，经历过数次蜕变后的他，早已不复初见时的稚嫩与懵懂，越发成熟。他愣住不动，却反被付游俯下身，咬了一口。他说：“我也饿了。”

　　他咬在卜英的脸颊上，就在红润的唇边、动人的眼下，软肉被他咬出一圈浅浅的牙印。卜英还来不及生气，对方就已离开。

　　没人教他，他便不晓得，自己咬的位置不对。

　　他还觉得很对，并成效显著。因为自那以后，他心上的美人，从他的身前，走到了他的身侧。他和卜英在荒原中走了好久，终于走到了城郊，见到了真正的人。

　　人类果然什么都吃，并且还会用火，将生肉烹调出万般滋味。

　　“要不要在这里住下？”付游很喜欢这里。

　　卜英摇头：“不行，我得去下梁河。”

　　“下梁河里有什么？不就是一条河吗？只比我们途经的溪流宽广一些而已。”

　　“这是我的目的地，与你何干？”

　　“告诉我吧，说不定那里吸引你的，也会吸引到我。”付游等了好一阵，也没等来回音，又说道，“没关系，那里有你，就很吸引我。”

　　卜英敲击他：“你别在这里，沾一身人气，跟着他们学坏了都不知。”

　　他们才在这里停驻月余，付游已俨然融于人群，连人类用以交换物品的货币都能获取。

　　付游说：“我们是妖啊，人还能比我们坏？”

　　卜英笑他：“你算什么妖，遇见我之前什么都不懂，只会吃水藻。”

　　“是啊，你教会了我所有。”付游觉得心中鼓胀，体表生汗，眼热而肢体笨拙。

　　+应当是又要蜕皮了吧，他想。

　　当他浸入浴缸后，仍觉得异常难受。此次蜕皮似乎格外煎熬与漫长，时间悄然逝去，他的身体却并无变化。在门外等待许久，卜英见人迟迟不出来，推开了门，问：“你还好吗？”

　　“有些难受，像被烘烤一样。”

　　“哪里？”

　　付游指着自己的胸膛，而后下移，指向肚腹，再往下……

　　卜英移开了目光。

　　“看我。”付游对他说道，就如同他们初见那日，卜英对他下的命令，虽不似那样高傲，却也绝非祈求，是直抒胸臆，是坦荡表达。

　　卜英闻言，走了过去，蹲下，微微抬头，望向他。只一瞬间，他就被拉入水中，身体交叠，对方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而非其他什么地方。果然是学坏了，当卜英的牙关被撬开后，他想。手指紧攥，火可燎原，是追逐、是缠绕。

　　原来不是蜕皮。

　　是人类所说的动情。

　　两人对面而睡，头相抵，手相握，腿相叠。卜英低语：“不去下梁河了。”

　　“之前是为什么要去？”付游仍忍不住好奇。

　　“我之前见到了一个比我好看万分的妖，通体盈着柔光、透明、纤薄，生着长长的尾羽。但我们只见了一面，他就不见了踪影。我以为它是世间唯一如此漂亮的活物，但有妖告诉我，下梁河是它们种群的栖居之地，我想……不，我之前想，若是能再见一面就好了。”

　　“很漂亮，你喜欢？”付游将头往后挪，去看他的眼睛，“你觉得它是世间唯一？”

　　“我只是……没有见过。”卜英不知道此刻气氛为何如此凝重，他试着解释，却想不出理由，便实话实说，“我从未见过那么美的生灵，确实被震撼住了。”

　　“难怪你之前不喜欢我，我太丑了。”

　　“喜欢，是喜欢的。”

　　付游听到这话并未变得开心，他松开了卜英的手，认真地看向面前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妖比卜英还好看呢？他的骨肉如此匀称，美艳却脱俗。

　　他与他，极不相称。

　　付游说：“去吧，下梁河。”

　　“不去。”

　　“我也想看看，那种昆虫究竟长什么样子。”

　　卜英将他的下颌抬起，手指抚弄着他颌下的软肉，学着人类求爱的姿势，又吻了上去。救命，这只恼人的虫子，他从对方第一次蜕皮没及时跟上来之后，便开始害怕他不再跟着自己。他牢牢地将人用手段留在身侧，不时用目光将对方一步步催入情中，怕他逃脱。去个鬼的下梁河，他不过嘴硬而已。

　　才缠绵过，对方怎么可以放开他的手。

　　他是如此骄傲，似要永远在这场追逐中成为掌控者，现在却慌了阵脚，主动去抱住对方的腰，用足跟去蹭对方的小腿。

　　付游反抱回去，把这棵草埋进更深处。

　　这是盛夏的开始，卜英这株捕蝇草，开花了。他并非只有锋利交错的锯齿，用以啃食猎物。他的花茎惊人地长，远离自己的陷阱，高悬于半空，坠着几朵极柔软的白花。

　　捕食者也会害怕伤害到自己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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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还是来到了下梁河畔，付游在水中见到了许多自己的同类，倍感亲切。

　　他有些开心地转身，向卜英介绍道：“你看，蜉蝣。”

　　卜英脸上的笑意瞬间退却，原来他的爱人是蜉蝣。

　　他之前虽从未见过，但也知：蜉蝣，朝暮之间经历生死，一生只有片刻，不进食，也不做其他，所有的时间都用于繁衍后代。

　　但很少有人晓得，这只能算是成虫的一生，蜉蝣在水中生活的稚虫期，可长达一年，直到几十次蜕皮后，才进入陆生的有翅阶段。

　　卜英紧握他的手，侧身向他望去，却看见对方的背后生出透明的翅膀，缀生着纤长的尾羽，面庞如玉，美如神明……这不就是，他最初所见的那只极美的带翅昆虫的模样？

　　难怪第二日便不见对方踪影，因为蜉蝣根本就活不到第二天。

　　他的付游已经不再会说话，眼神纯净，如同新生，他只剩下最后几个小时，进行婚飞，与其他蜉蝣交尾。这是他的天性使然、宿命所归。

　　“不要。”卜英仍不愿放开他的手，想拉他离开这河堤。

　　付游往天空一瞥，用世间无人可及的美丽脸庞露出疑惑的神色。

　　“你不准死。”卜英向这自然界的规律下了战书，要他的爱人听从。

　　付游眨了眨眼，抱住他的腰，将他带到了半空中，脚尖在空中轻踩，振翅所形成的微风将他们的头发撩动。

　　好美，这未尝不是一次得偿所愿。

　　可蜉蝣朝生暮死。

　　所以这次得偿所愿，极其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