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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新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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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新浴。
酒庄的规矩,是日落之后不食。而秦长乐的存在,就只是为了打破酒庄的一切规矩的。酒庄的哑仆躬身端上一个大木盘,木盘上摆着几碟小菜,都是精致至极的菜色,荤素参半。
林七和秦长乐并肩站在内堂的入口,林七兀自从哑仆手中接过木盘,摆手示意他退下,然后和秦长乐一同转入内室。
推开内室的门,扑面只觉一股湿润的热气,夹杂着浅浅的草木清香。这是一个八九个男人一同沐浴也不嫌拥挤的浴池,池壁是有些剔透的滢黄色。那是从藏地运来的蜜蜡,是松脂经过亿万年的光阴最后凝成,通常被仔细打磨成首饰,而在此处,却也不过是被大块的切割整齐,充作池砖。
林七到底有多富有,秦长乐也说不清楚。但是秦长乐却知道,林七本人偏好素雅,并不喜欢这些穷奢极侈的东西。这个有些奢侈过头的浴池,是秦长乐十三岁的时候,林七特地为他建造的。
那个时候他醉心刀法,难免周身筋骨酸痛。林七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这个法子,修了这样的一个浴池,注入微烫的温泉水,让蜜蜡缓慢融化,渗入肌理。
秦长乐连日奔波,周身风尘,不必林七吩咐便自发的脱下了衣衫。林七头也不抬,一只手托着巨大的木盘,另一只手卷起了袖子。而后,他将这个木盘送入水中。木盘上的东西很有些分量,但是整只木盘一点要沉底的迹象也无。
忽而,木盘被水波推开寸许。一圈一圈荡涤开的水纹代表着有人的到来。秦长乐已经全身没入水中,懒懒散散的倚靠着浴池壁。周身被温暖浸没,鼻翼端是浅暖的松香,秦长乐这几个月来紧张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男子之间的交往并没有太多粘腻的成分。林七瞥了一眼秦长乐肩上的伤疤,之后便走出了内室。
那是一道一看就能看出来是长枪划出来的伤口。翻卷的皮肉已经愈合,曾经狰狞的伤口也长出了粉色的新肉,可能是因为最初的处理不当,粉色的新肉周围的皮肤有一些暗淡的颜色,让整条疤看起来很丑陋狰狞。
秦长乐小的时候在林七眼皮底下练功也会满身伤疤。那个时候林七就总是让人给他细细涂抹一层生肌祛疤的伤药,确保伤口不会留下痕迹。林七并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那么做,从一开始就和爱与怜惜无关,只是见不得残缺,容忍不了瑕疵。
而时过境迁,很多人,很多事的立场都已经转变,但是林七对待秦长乐的伤痕的态度似乎没有变。照旧是让人送来一瓶雪莲霜。多年默契,林七连多余的叮嘱也无。秦长乐也已经习惯林七如此,面对一瓶雪莲霜暗暗撇嘴,却仍旧还是收了下来。
洗去周身狼狈,秦长乐却仍旧靠在池壁行不肯出去。夹起一筷子胭脂鸭脯,感受舌尖咸香微甜的味道,一时之间有些满足,却又觉得少了些什么。
等了许久不见林七去而复返,秦长乐已经可以确定林七这次是真的生气了,所以,为他再端上一壶酒什么的,已经不必妄想。
酒庄不见酒,青年只能苦笑着靠在池壁上。感觉感觉那几碟厨娘精心准备的小菜也没了味道,索性便将筷子搁下,木盘推远,秦长乐深吸一口气,沉入水中。
习武之人的闭气功夫要比常人好上许多,平静的水面上冒出一串串气泡,成为空旷的浴室里唯一的声响。
许久之后,秦长乐才倏忽从水里站了起来,伸手捞过整齐摆放在池边的澡豆皂角,在身上细细搓揉了起来。这大概算是他的习惯了,每每江湖沉浮,回到酒庄洗去一身风尘,才真正算是一段辛苦奔波的结束。
“可惜没赶上阿七新开的女儿红。”拧了一把湿润的长发,秦长乐腰身轻微发力,从池中一跃而出。
从衣架上拿过一件玄色长袍随意披上,也不着内衫,秦长乐就这样赤足欲要走出内室。
“哼。”内室的门倏忽被推开,林七冷哼一声,走了进来。“你还知道可惜。不声不响的就跑到大漠,我当你秦大侠看不上我这山野小店的酒。”
看见秦长乐赤1裸的双足,林七只是微微皱眉。手上动作迅疾的用宽大的白巾将秦长乐的一头长发盖住,力道适中的为他仔细擦干。
秦长乐幼年习武,少年刀法初成,身量比照同龄之人略微出挑。而林七常年青衣白衫的书生扮相,站在秦长乐身前竟然却比他高出一头的样子。林七站在秦长乐的身后为他擦干长发,从远看去,竟像是秦长乐整个人被林七拥入怀中。
只是,那动作对于两人来说太过寻常,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
秦长乐知道林七素来是寡言的人,然而他若是气急开口,那口中吐出的话必然就像是淬了毒的刀子,丝毫情面也不留。他此去大漠,本就做好被林七责难的准备,但是听见林七这样说,秦长乐也难免错愕了一下。
竟然,就像是谁家小娘子的娇嗔。
大概是自己也意识到自己的话酸气过重,林七沉默着抿了抿唇,眉眼里含上了一层冰霜。没有人知道,他生日那天竹林枯坐,等一个只言片语也没留就独自跑去大漠的的人的时候的心情。
那一日的酒凉了又温,温了又凉,循环往复直至酒香散尽。那一日林七独饮了一坛没有香气的酒,一如秦长乐缺席的每一个他的生日。
林七不是不知道,如意刀秦长乐的朋友满江湖都是,可是对于林七来说,能够称得上是朋友的,却满江湖只有秦长乐一个。
两个人没有说话,林七沉默着为秦长乐擦干头发。当林七把白巾扔到浴池里的时候,秦长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也不顾自己正赤着脚,奔过去在自己的脏衣服里来回翻找。
“嘿,给你补生日礼物,阿七。”献宝似的把一个红色的盒子递给林七,秦长乐顺手拿过一根发带吧头发绑好。
林七长眉一挑,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玉佩,玉质莹润,通体雪白。被工匠精美的镌刻出花纹和文字。玉佩这类东西在林七眼里不值当什么,即使这块成色举世难寻。真正让林七有些在意的玉佩上打的络子。
那个络子并不精美,只是几根丝线粗拧在一起,若是谁家的绣娘打出这样的络子,恐怕早就被逐出府去了。
看到林七盯着上面的丝线看,秦长乐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那个,原来的络子旧了,我自己随意打了一个,你要是不满意的话,让庄里的绣娘换一个便是。”
忽然觉得这不是重点,秦长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继续说道“这块玉佩虽然不值什么了,但是好歹是个念想,你上次随便扔在官道上,也不知怎的最后落在了那帮沙匪手里,这次我好歹是给你寻了回来,可别再扔了啊。”
玉佩上用篆书刻了一个字,“宣”。这个字代表着林七的过去,当年他带着一干亲信和秦长乐离开故里的时候就已经丢弃,未曾想多年辗转,这块玉佩到底还是回到了他手上。并且,是以这样的方式。
林七抿了抿唇,伸出微凉的手指摩挲了一会儿手中的暖玉,追中叹息一声,将玉佩怔忪的系在腰上。他当初抛弃这块玉佩,只是为了和过去决裂,并不是什么畏惧人知。如今他重新戴上这块玉佩,也是因为这是友人所赠,而这友人,是他此生唯一的知己。
秦长乐一身功夫拜林七所赐,两个人本该是师徒之情。可是如今的知己之谊却是彼此妥协和选择的结果。林七不需要徒弟,而秦长乐不可能和林七只是泛泛之交。所以,两个人最终为彼此的定位便是“知己”。
“天凉,早点睡。”最后瞥了一眼秦长乐赤1裸着踩在冰凉地面的双足,林七转身回返。月色已经不早了,秦长乐素来有早起练功的习惯,不宜晚睡。
拿起一旁的刀抱在怀里,不在意从刀鞘里渗出的阵阵寒意,秦长乐足下一点,也向自己的房间掠去。
酒庄的难得喧嚣的夜晚,随着秦长乐的入睡,终于彻底的沉寂了下来。
云霄道观的夜晚也同样沉寂,已经在三清祖师面前静坐多时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缓缓起身遥望天空,他喃喃自语“故人已归,该去探望探望了。”
拂尘一扫,祖师相前竟再无人影。若非三炷香还未燃尽,几乎让人怀疑方才的人影是否只是自己的一时错觉。
那是,不输林七的轻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