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全一章 ...
-
四方是一个刀客,我们成亲那年,他刚满二十,而我,比他大了二岁。
小妹一直笑我,说我自以为奇货可居,守了闺门二十余载,结果找了个浪人做相公。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削鱼鳞,四方喜欢吃我煮的鱼。家里的屋顶又漏水了,所以我叫来了小妹,她一来,那位大名鼎鼎的武林盟主萧林一定跟着过来。
我放下刀,抬头望向萧林,萧盟主,这屋顶修得好么?
没戏,砖瓦都是次品,脆得很,我不用内力随手一捏就是堆儿粉。
小妹探出身,到底是屋顶质地不好,还是你技术问题?
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的?萧林叹气,手一挥,几个手下立即识相地跑开。
得,你修不好就别来我姐这边凑热闹!我姐夫瞅着你都眼红好久了,我可不想这块小地成了修罗场。
我就知道,你还是关心我的。
滚,你死在茅房都跟我没关系,只要别在我姐眼前和我姐夫使刀。
……
他们吵得乐不可支的时候,我看到远处的稻田里走近一抹深蓝。
暖融融的金黄色掩不去他一身凛冽的刀气,我苦笑着,将脚底下排列齐整的鱼鳞踩碎。小妹赶紧揪了萧林走人。我进屋洗去了手里的鱼腥味,走出来时,四方正好站在我面前。
他的脸上破了一条口子,血已经凝固。还好,身上没有伤口。他朝我伸出手,轻轻地刮了刮我的耳垂,淡淡笑道:黄脸婆。
认识四方是个意外。
我母亲上山看我的路上,被一群恶人所杀。为了这事,我违背了门规,毅然下山回家。于是师父与我决裂,将我逐出师门。
我家算不得什么富贵人家,小妹当时不过十二岁,伏着我肩哭得稀里哗啦,要我为妈报仇,杀了那帮禽兽。
我不知道那些人来自哪儿,叫什么,长什么样。每天,我配着一把青铜短剑,撑着一把艳红的伞立在桥头,逢人追问,有没有见到一群匪类,有没有看到强盗。以前我嫌母亲太过罗嗦,总隔三差五地来打搅我练武,但母亲真正辞世以后,我开始觉得清冷,没人会知会我今个天色怎样,会不会下雨,会不会起风。
这样眨眼过去三个月。小妹跑到桥头抱着我哭,让我别疯了,这事就交给衙门吧。
我决绝地站在原地。
我对小妹说,我长这么大,还没为我妈干过一件事,哪怕是刷个碗洗双筷子的我都没干过。我后悔到每天心口翻腾,恨不得一头栽这河里去。
后来,我在桥头看到了四方。
他戴着一顶黑色斗笠,深蓝布衣,身上最醒目的,莫过于腰间别着那把大刀。
那天飘着绵绵细雨,我支着伞,立在桥的一头,而他站在另一头。我直觉他不是中原人士,所以稍稍多看了几眼。
注意到我的打量,他微微挑起面纱。
看不到眼睛,却仍能感到咄咄逼人。
他低头,似是看到了我手上的青铜短剑,于是放下面纱,向我走过来。
经过我身侧时,他开口道,这河太浅,跳下去不容易死。
说完,他就走了。
第二天,青衣掌门与人决斗身亡的消息。
四方再度走过这座桥,这是通往外县的必经之路。他看到我,觉得好笑,你还没死?
我抽出短剑,是你杀了青衣掌门吧?
他干脆掀了斗笠,露出稚气未脱的少年脸庞,眼睛像极了易碎的浅褐色琉璃,漂亮得匪夷所思。他说,上个月我给他寄了挑战书,收到他的回信,我才千里迢迢赶来这个小破镇的。
我想着一个无名小卒的挑战书谁不敢接啊,于是问他,你是谁啊?
他勾起笑,眼波流转,干嘛,你不想死了吗?见我垮下脸,他才稍稍正色道,我是四方,是个刀客,你记好了,有朝一日,我一定能够名扬中原。他逼近我,近在咫尺,温热的鼻息悄无声息地洒到我的脸上。他悄悄按下了我的剑,眼底漾开温柔,你不要死,好不好?
他走后,我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四方。
一个月后,我终于等到了那批人。为首的那个,怀里揽了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而她的手里系着我母亲的珍珠链子。我知道他们要来到这里,因为母亲包裹里的银票只有当地的银行才能兑现。也许过个三五天,长则一两年,他们总归会来。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迫不及待地抽出了剑,脚方跨出一步,胳膊就被人从身后拉住。
回头看,是四方。
他换了一身素雅的白色,大刀背着身后,看架势,不是出门与人决斗的模样。
他将我拖到身后,轻声道,你想杀他们?为什么?
他们杀了我的母亲。
我咬牙切齿地吐字,十分不满他紧拉着我胳膊的手,我意欲推开他,他看上去比我还顽固,死抓着我不肯放。
原来你每天站在这里是等他们,而不是想死啊?他恍然大悟的口气,同时,抽出了背后的大刀。
我叫道,你别出手,我要亲手——
嘘,他帮我打开了红伞,当心弄脏了衣服。
说罢,他朝那批人冲过去,大刀挥起一圈刺目的银色,血纷纷扬扬,染红了河水。
我用伞挡着扑面而来的血腥,却见得他一身白衣胜雪,丝毫没有沾得半点血渍。不由惊叹,这十五六岁的少年,究竟是怎样可怕的一个刀客?
他刀刀致命,一共十来个人,霎时倒了一片。他自血泊中朝我走来,挪开我手里的伞,拉我到身前,说,你有钱吗?
我摇头。
他遗憾地笑了,我杀人很贵的。不过也成,我要云游四海,挑遍武林各大高手。正好缺个人,你就服侍我吧。
鬼使神差地,来不及跟小妹道别,我便上了他的船。
一年后,四方成了衙门的常客。悬赏高的犯人往往武艺高超,他喜欢这种一箭双雕的买卖。我隐隐感觉,他一直在找一个人,因为每次比武的胜利都不能使得他真正满足。
每到一地,他就给当地最负盛名的门派掌门递挑战书。我参观过一次他们的决斗,之后便未再去过。四方固然刀术了得,却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和资历经验都高深的武林前辈决斗,往往险象环生。
只那一次我去看了。
他对阵柳叶派的女掌门,对方也是使刀的名家,一弯柳叶刀传遍大江南北的女中豪杰。
他开门见山的第一句便是,你是他吗?
柳掌门握着刀疑惑地问道,他是谁?
第一刀客,一刀砍死前武林盟主的神秘少年。
四方说这话的同时,已经扑了上去。
两人身影交叠,凛冽的刀气震得身边人连连后退。我的脑中却反复回味着四方的那句话,第一刀客,他一直在找的人是第一刀客。
裙摆被刀气震碎,血漫过我的膝盖。
之后不省人事。
天明时分,四方将我背回客栈。大夫说我失血过多,抢救得有点晚。
四方歉疚得红了眼睛,对不起,我和柳掌门耗战了几百个回合。
还活着就好,我虚弱地扯起笑,真希望自己此刻死了算了。
再后的两年,四方的名气渐渐大了起来。陆续有父母带着十来岁的男娃娃上门拜师。四方不愿开门授课,他依然坚持不懈地向前辈们下挑战帖,挑灯研究每次决斗的对象。伤痕成了他最爱的功勋。印象里,他没有输过一次,全胜的记录惹得小妹的怀疑。她飞鸽传书,问我是不是?我说不是,不然,我早死了。
十九岁的四方,在街巷间走过,漂亮俊逸的男子总能惹来姑娘家的注目。我琢磨着该是离开的时候了,于是敲响了他的房门。他次日挑战华山掌门,这会屋内,一灯如豆,一室肃穆之气。
他说,好,你也有三年没有回家看看了。
我点点头,将他交予我打理的银票放在桌上。眼睛瞥到了他的对战书,华山掌门王剑易。
转身要离开,四方拉住我,颇有些委屈地问我,你有没有关心过我?每次我去决斗,都不见你脸上半点愁容。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关上门的刹那,我轻轻丢了句,王剑易是左撇子。
果然,屋内立即传来了刷刷翻书的声响。
他没有追来。
小妹说,姐姐,你不要这样郁郁寡欢的,每次人家来提亲,你都回绝,妈妈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的。
我说我心早就丢了。
丢给了那个问我不要死好不好的人。
小妹正在大骂四方王八蛋,萧林灰头土脸地走了进屋,手里捏着那血红的一张帖子。
我最熟悉不过,四方的挑战帖。
小妹难得不害臊,拍着萧林肩膀,道,打赢他,我就嫁给你!
萧林闻言,立马去了练剑阁。
我看了眼帖子上的日期,还有二十天。而后,跟着小妹走进练剑阁,萧林正在挑剑。
我站在萧林身后,将手搁上了他后背。
他微微一僵。
小妹走到我身侧,怎样?
萧林回过身,乔叶你——
我随手拣了一把剑,在木桩上划了四个字:还差八年。
还差八年的苦练,他才可能有五成胜算。
小妹耷拉着脑袋,她这会总算清醒了过来,这个刚上任不到半个月的武林盟主,根本不是四方的对手。她缠上萧林的胳膊,呢喃地温言劝道,别接了,就说事务繁忙,不愿打理这种无名小卒。
我附和道,不管什么理由的拒绝,四方都不会勉强。
我了解四方,他对他的刀有着莫名的崇高感,别人一旦拒绝,他是绝不会继续刁难的。
萧林不肯回绝,宁死不屈。无奈,小妹让我模仿了他的笔迹撰写了一封挑衅意味浓烈的回执,当然,是拒绝。
可是这次我估计错了,四方在信寄出去的第三天就赶到了萧家。
他一身青衣,容貌清俊,没有带上他的大刀,站在我跟前,活脱脱一个世外人的飘逸灵动。
除了我,在场的任何人都想不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刀客四方。
他捏着我伪造的回执,笑道,乔叶,我总算找到你了。
我去了你老家,他们都说你搬走了,乔叶,你走得太匆忙,我都忘记问你何时回来了,你看,我找得多辛苦?他一脸撒娇状,在小妹的惊呼声下,凑近我的额头印下一记轻吻。不走了,好不好?乔叶,听话,在我身边,不要离开。
萧林在堂上惊诧得不能言语,乔叶,你你你,原来早就有人了?亏得我那么久来天天揪着兄弟给你上门提亲!
四方蓦地抬头看他,你是谁?
他的话里浓浓的杀意,我赶忙拽了他往里阁走。
四方说,乔叶,我今年输了一回。
我跌翻了茶杯,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四方笑了,我输给你了。
心里紧绷的弦渐次舒展,我给他倒了杯茶,咂咂嘴,你别乱说话,刚才堂上——
乔叶,四方打断我,我偷看你好多天了,第一次碰面。那次决斗其实我迟到了两天,经过桥头,我看到你站在那里,红伞白衣绿剑,天天如此,我就琢磨着,这个姑娘该不是脑袋坏了吧?越是想,越是挪不开脚步。
有一天,我终于发现了,你在等他们报仇。乔叶,我多么高兴,我原本以为你是在等某个人,看着你那么哀伤那么固执地站在桥头,害得我竟然嫉妒起一个自己杜撰的人物。乔叶,我在想,如果一直被人等待和守候,会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眼泪滑脱眼眶,四方伸过手,轻轻拭去。
他那双浅褐色的琉璃眸子,深深望进了我的心底。
起身,不愿再被眼睛所迷惑,我幽幽地道,我无法跟着你颠沛流离,四方,我做不到。你说从不担心你与人决斗,那是因为我不愿让你见了分心。每天提心吊胆的日子我过不了,对不起!
他敲碎了杯子,推翻了桌子,大怒,是不是门外那个人?他就是萧林对不对?你为他伪造回执,就是怕他死是不是?!
他信誓旦旦,你信不信,我不用刀也能杀死门外那个窝囊废!
小妹气呼呼踢开门,四方,你他妈有没有良心?你没见我姐这一年瘦了多少?!
我弯下腰,蹲在地上不敢抬头,眼泪决堤,宣泄不了我心头的痛。
四方,没用的,你的眼里只有刀,而我,恨透了你的刀。
四方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小妹跑过来,手忙脚乱地帮我抹眼泪,姐,对不起啊,我先得藏了萧林再来找你……我要是知道他那么混蛋,早就让萧林带队上来灭了他了——
意料中的绝望。我靠在小妹肩头,无奈地叹,我比不过的,终究比不过。他的刀,永远比我重要。
小妹为了让我散心,给我找了片农地。
一间破败小屋经得她悉心打理,待我住进时,已经井井有条。
萧林给我找来了更多的人家上门提亲,我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只能遣小妹下最后警告。
萧林气急败坏,跑上门痛骂我的懦弱,他不是要找人决斗吗?你干嘛不跟他比啊!
小妹掴了他一巴掌,清亮到刺耳。你懂什么?!我打你巴掌你难受不?四方是哪门子的王八蛋,百场决斗从未有过败绩!我姐要是真听了你的屁话,难保他们两个不会来场玉石俱焚!
他们吵得正热烈,我漫不经心地在门口剥毛豆。耳边传来异声,抬头看,远远地,四方骑着一匹白马飞驰而来。
他跳下马,当着众人的面对我说,成亲,乔叶你嫁给我。
小妹冷笑,疯了是不是?还嫌你不招人厌?
四方不理她,快步走到我面前,我发誓,找到那人以后,不会再有第二场决斗。
手里的毛豆散了一地,我竟然没有流泪。
我说,好。
小妹难耐地望着我,我错了,姐,你才是疯了的那个。
于是,风风光光的婚礼。
四方找不到那人,所以,他的决斗永不停歇。
春去秋来,他的对手越来越少。
我以为等他成为了武林第一人后,就会放弃对那人的寻找,可是他没有。他天天赶着马儿外出,隔三差五地回来看我,他日日对我重复那个誓言,他说,找到那人以后,不会再有第二场决斗。
他笑盈盈地吻着我的右颊,我的眼泪自左颊淌落。
直到有一天,四方带着脸上的那道口子回来。他搂着我,望着田野里的黄昏,说,乔叶,这下肯定要留疤了,你会嫌我丑吗?
我仰起脑袋看他,褪去了稚气,现在的四方,英气逼人。他望着我,眼底无限宠溺,而我,则无法自拔地沦落在他的温柔注视中。
你没救了,他自负地扬起笑,你竟然那么喜欢我,瞧你看我的眼神,恨不得把我看化了。
我笑着流泪,多希望这一刻时间能停止。
眼泪滑落他的衣袖,在他腰际袒露的刀面上溅起轻轻的一声,铿。
四方慌了,傻丫头,哭什么?
他卷起衣袖要抹我的眼泪,我拉住了他的手,哽咽,师父,我师父死了是不是?
你在说什么?
我抬手,指间划过他脸颊上的那道口子,那是师父的刀才能砍出的口子,我认得,我一辈子都不敢忘掉……你今天是上了山跟我师父决斗的吧?
你师父?乔叶,你使刀?
四方松开了紧抱着我的手,我站起身,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对不起!我下山对师父发过毒誓,他要传位给我,可我必须替母报仇。所以他让我发誓,此生绝不再用他传授的武艺。
我一字一字清晰地陈述道,从我四岁拜师,七岁通晓刀术,十二岁力克师门众多师兄师姐,到十四岁一刀砍死武林盟主仇济阳。仇济阳要我师父出山,师父不肯,他便下了挑战书,可接应的人是我。我女扮男装前去赴战,他一出手我便瞧到了他的死穴,我朝他的剑冲过去,趁着我中剑他惊愕,我准确无误地将刀插入了他的左心房。自此扬名江湖。
第一刀客不过是无聊人士冠以的浮名,他们连我是男是女都能搞错,有什么可信的?
可是四方为了这一浮名,挑遍了中原高手。
刀客啊刀客,我也曾是刀客,可我是女人,我无法理解男人的野心。
两人冷战三日。
于第三日,我在床头看到了他留给我的信:老家桥头,我等你。
言简意赅,这封白纸黑字的挑战书被我丢进了柴炉。
我不要做你的对手,四方,我只想做你的妻子。
我静静地站在屋内,这个漏水无数次,我们缠绵无数次的家。一把火,烧个干净吧。推翻柴炉,我看着火苗肆虐,心底缓缓地,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积压了那么多年的秘密终于见天。
我没有再哭,我记得我的刀就放在柴房,我烧鱼的时候都会用那把刀削鱼鳞,晶亮的银片在日光下灼灼,一片一片掉地,排成我喜欢的队形,最最简单的两个字,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