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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   喜气洋洋的迎亲队伍在郫江边停下来,但没人注意到,有一个纤弱的身影悄悄自车中溜出来,赤着足跑到了江边。那是个红妆凤冠的少女,面颊红晕如霞,带着浓烈的青春气息,只是也凭添了几分野气。她一边往江边跑去,一边飞快地褪去身上的冠服,丢了一路。后面一个宫娥慌慌张张地追了上来,一边压低了嗓音叫道:“公主,公主,你不要这样淘气,咱们休憩片刻便要上路的,你却又偷偷溜出来玩水。这要是让蜀国的人知道了可不得了,你是蜀国的王后呀……公主!”最后一句话尚未说完,随着她失声尖叫,那少女早剌溜一声钻入江水之中,只溅起些许细碎的浪花。
      宫娥跌足拍手,懊恼不已。那少女却转头喝道:“你这奴才还不回去?再敢偷看我在江中沐浴,我便剜了你的眼睛!”宫女噤若寒蝉,慌着奔回车边去,那少女却在江中浮沉游凫,拍手欢笑,极是自在。
      她躲在一旁的水里,眼望着这一幕,不禁呆在了那里。她以最快的游速,从那个大湖里重又游回郫江,守在这入蜀都的唯一官道上,为的就是等待这个少女。蜀国的王后?她就是那个江源公主梁利么?她看上去那么天真可爱,伶俐活泼,让飞鱼一见便有些喜欢……可是景娥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杜宇的,如果这个少女得知了一切,江源一族震怒之下,会不会……
      那一刻,她的心底有着深深的恐慌与不安。如果梁利发现了这个秘密,他该怎么办?那一刻,她竟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完成这个少年飞翔的梦想。
      她猛地扯下一团发丝,轻轻一吹。发丝飘入水中,瞬间化为莹绿的缕缕水藻,悄然向少女袭去。
      水藻缠住少女的双足,向下拉去。少女惊恐地叫起来,一边向着岸上呼救,一边奋力拍打着水花,想要游回岸边。可是此处离得太远,她微弱的呼救声引不来任何的救援,而水藻却如毒蛇般越缠越紧。终于少女的力气慢慢弱了,如霞的红晕在颊边飞速褪去,她睁大双眼,发出徒劳的无声呼喊,冰凉的江水不失时机地灌入了其中……少女梁利带着万分的不甘与恐惧,终于挣扎着沉入了水底。
      片刻之后,有一片水花夹着金红的一团物事从江中掀起,在洒落石岸的那一瞬间,化作了少女梁利的模样。她拾起路上丢弃的冠服,一一默默穿戴完毕,缓步向车驾走去。随侍的宫娥喜悦地迎了上来,拍拍自己的胸脯:“啊呀公主,你可真让奴婢给急死了!这下好了,咱们快些出发罢。”
      她终于进宫,堂而皇之的,成为了他的王后。
      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爱他,他似乎也很喜欢她,只到那一日,她听到了陈谟晋见时的一番话语。她的心开始紧紧地缩了起来,当初那个华服女子的话,仿佛再一次清晰地响起在她的耳边。
      她不再是不谙人事的飞鱼精了,入宫数年,她已知道人类的世界有着多少的肮脏和丑恶。一旦杜宇所有做过的事情都败露,他的下场会怎样,她当真连想都不敢。她只有握住他的手,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他的冰凉,然后她听到了他喃喃的自语——杀死陈谟的念头,就是那一刻,牢牢地进驻到了她的心里罢?
      可是陈谟并非寻常之辈,贵为蜀王的杜宇,也不敢轻易下手。他日夜长叹,辗转难眠,她全都看在眼里,也急在心中。
      终于她亲自出马,趁陈府买入一批新的歌伎的机会,化作其中一个歌伎的模样,轻易地混入了陈谟的府第。可是陈府戒备森严,陈谟身边高手云集,即算她略具道术,也不敢贸然下手。不过她不急,她幻化的是一个极美的女子,她就不信,寻不到与陈谟单独相处的机会。
      果然,因为她出众的美貌,陈谟很快就从众伎中注意到了她,并指定要她在深夜侍寝。
      那一夜,她盛装前去,在陈谟富丽的卧室之中,杨柳般的腰肢轻折下去。她妩媚地微笑,奉上金耳玉爵。爵中蜜色的美酒轻轻荡漾,酒香沁人心腑。“大人,请满饮妾身此杯。”只要饮下这爵酒,这杯她特意加料的毒酒,他便会七窍流血,瞬间死于非命。他与杜宇当初的秘密,将永远不会再暴露出来。陈谟醉眼迷朦地接过青铜爵,手腕晃了晃——她心里随之一紧,那酒可千万莫要泼出来。
      他举起酒爵,却突然冷笑一声,爵中美酒当面泼出!他将酒爵往地上重重一摔,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向左边奔逃开去,顿时如山麂一般敏捷轻快!
      “砰”!门扇被撞了开去,十几名卫士杀气腾腾地奔了进来!陈谟一指她,大喝道:“拿下这个妖孽!”卫士们一拥而上,震惊之下,她看见陈谟远远退开,指向她的背面,冷笑道:“古镜通灵,妖孽安能隐形?”
      她随手抄起旁边一根银烛台,暂且把那锐利的银烛尖作为武器,一边却不由得遽然回头,但见背面那一面青铜镜里,清明澄澈,纤毫毕现地照出了她的真身:双翅如雪,金红的鱼尾轻轻颤动。
      那一次,还是给她逃了开去。方修炼成道的鱼精,只能幻成人形,有着小小的法术,却还不具备翻江倒海的神通。要躲开这些如狼似虎的精良卫士,当真是令她费尽了周折,好几次险些没被刀剑所伤。她且战且退,只到最后趁他们不备之时,一头扎进了旁边的池塘之中。幸得池塘并非死水,四周亦有水渠相通,她这才有惊无险地逃出了生天。
      然而这样一来,陈府更是戒备森严,她畏惧那面古镜,又不能再行变化前去。一筹莫展,成天只是闷闷不乐。朝中讯息不断传来,她也隐约听说一二,道是陈谟已暗中蓄养甲士,冶炼武器,似有不臣之心。朝堂上议事之时也刚愎自用,甚至与蜀王杜宇多起纷争,日益跋扈。
      杜宇脸上神色日渐沉重,他减少了跟她在一起的时间,甚至暂时搬到宁光殿中去住。后来他居然也开始喜欢起声色之娱,宁光殿中的乐音通宵不绝,他精神也是萎靡不振,让国中的大臣们忧心忡忡。
      一定是陈谟,一定是陈谟让他变成了这样!她看在眼中,渐渐也烦燥起来。
      起先她只在永安渠中嬉水,然而烦恼的时候,她会托辞出宫,在郫江中游上一两个时辰。这自小生长的江水,对她来说是那样的熟悉和温柔,只有在江水的怀抱里,她才恍惚间又回到当初游鱼的时光,终日悠游,自由自在。起初侍从们十分惊异,既担心于礼不合,又唯恐她会溺水出事。然而她执意前往,又偏不许侍女们下水护卫。幸得她们见王后水性精绝,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
      她有一次竟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思念,悄然游回阔别经年的水府,在那里呆上了半个时辰。
      水府中没有别人,然而仍然清洁而干净,洞顶的几颗明珠闪动着寂寞的光芒。她躺在硕大的蚌壳床上,翻来覆去。鲛丝织就的枕中填满柔软的水藻,散发出好闻的淡淡的水腥味。在自己所熟悉的环境里,心灵上有着一种极为舒适自然的感觉。她苦苦地思索:杀死陈谟,当真是太难的一件事情。可是如果陈谟不除,杜宇又该怎么办?
      她一骨碌爬起来,启开洞府深处的石门,在轧轧的开门声中,犹豫地走了进去。
      那是一方极宽阔的石室,可是里面空荡荡的,只在东南角上放置了一只水晶长棺。她缓缓走到棺前,迟疑地俯下身去:
      棺盖明亮莹洁,可以清晰地看到静卧其中的那个少女。她合目敛眉,双手交叉放于胸前,仿佛正在静静地沉睡。这些年来,对着棺中的少女,她始终有着深深的愧疚。这是她杀死的第一个生灵啊,那样活蹦乱跳的生命,就这样完结在她的手中。所为的也不过是他……她要给他飞翔的双翼……
      可是少女是无辜的,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少女的冤魂,她常带着香花供果,在江边默默地祭奠。但愿少女芳魂有知,能够原谅她当初的无奈之举罢……
      “梁……”才吐出一个字来,她突然噤声。谁是梁利?是躺在棺中的少女,还是她自己?人世间的岁月,当真是令人沧桑易老。她亦不再是当初那尾天真的游鱼,她开始适应人间的生活,学会应酬往来,学会王后应有的风仪气度……她甚至还接见过一次来晋见蜀王的江源王呢——她名义上的父亲,他们相处得还颇为融洽,那老迈而恪守古礼的父亲恭敬地将她当作上国的国母,谈话间也是寻常的君臣应对,根本不曾发觉她原非自己真正的女儿。
      有时候她甚至有一种错觉:她才是梁利,是那个幸福得令她嫉妒的江源公主,杜宇名正言顺的妻子。
      我会代你,让杜宇安宁幸福的,一定。我发誓。对着棺中的少女,她在心中默默地诵念。
      然后她长吐一口气,毅然转身,步出室去。
      将要离开的时候,她的小妹春暖突然来了,二人在门口碰个正着。春暖手中拿着白尾的麈尘,看样子是来行洒扫之事的,她这才明白为何自己的洞府数年来仍是洁净如初。
      对于飞鱼一族来说,每一尾鱼自小都是孤独寂寞的。它们并没有家族的观念,父母产卵后都自顾自游开,有大部分的卵缺乏守护,被其他的鱼类吞吃,只有小部分的卵能存活下来。到得一定的时间,小飞鱼们便自己破卵而出,四处觅食,各自生活。
      她也是这样孤单单地长大,直到最后跟随一条老鱼精修炼道术,化为人形。
      小妹春暖,也并不是她真正亲生的姐妹。春暖乃是一尾豚鱼,还在很小的时候与父母失散,迷失道路之后,却游入郫江之中,自然受到江鱼们的一致排斥甚至欺凌。那时的她,道术初成,已经是这江中的强者。她斥退群鱼,将春暖接到自己洞府之中暂住,后来又为她安排了新的住处,还把自己的道术传授给春暖。
      对于自幼与父母离散的春暖来说,她无异是唯一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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