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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湖面宽阔,如一幅淡青绸卷被无形之手徐徐铺开,径直推向遥远的天边。凉风拂来,水色层层,叠迭起伏,恰似平滑的绸面泛起圈圈微小的细纹。这号称蜀地第一名湖的烟鹂湖,虽是引入郫江水灌就的人工湖泊,但仍有着一种寻常湖河难以比拟的浩翰气概。
      忽有长舟破水而来,来速劲疾,如犁翻冻土,舷边卷起一层层惨白的浪花。舟身彩绘描金,异常华丽,首端却雕着个硕大的龙头,张晴怒目,双角耸立,相貌颇为狰狞,正是蜀国所尊的神物夔龙之相。
      除操舟之人外,舟中尚立有另外一人。玄冠黑履,身着织锦云蓝长衣,正是蜀宫内监的打扮。他以手搭蓬,放目远眺,但见远处水天一色处,有一簇楼阁赫然浮现水面,越来越近。而几乎与此同时,有无数支乌亮的箭头突然出现在水边的墙堞之上,堪堪对准了近前的龙舟。
      舟上操舟的从人早站起身来,向着那方高高地举起手掌,掌中一块雕有龙头的金牌熠熠生光。那宫监长长吐出一口气,脸上浮起难以言状的畏惧与痛苦神情,几乎是从唇间呻吟着挤出三个字来:“如烟阁。”
      如烟阁孤悬湖中,四面环水,临波翼然。描金绘彩的飞檐穿破水雾烟岚,若隐若现,仿佛是传说中的仙阙琼楼,缥缈而又落寞。
      自蚕丛氏开辟疆土,在崇山峻岭间建立了强大的蜀国以来,这里历代都是王朝的夏宫所在。及至鱼凫氏在朝之时,为迎娶楚国公主景娥为妃,又取荆山之木、南浦之珠,将如烟阁大兴土木扩建,由最初的三进宫室修成今日包括迎晖、送暮、爱晚三处花苑并一所临水的晴雨楼的雄伟宫阙。再称它为“阁”不过是沿袭前朝的称呼,但其规模之大、外观之美,却是任何楼阁都望尘莫及。
      阁中有宫中近卫驻守,亦没有建造常见的那种连通岸边的九曲阑干,唯有舟楫可通往来,配送日常给养用度。四周水域皆是禁区,寻常百姓不得入内。即使是宫中的龙舟,若在湖面游弋却没有蜀王的金牌,即会被四周安插的近卫神箭手无情射杀。
      “扑簌簌”!来人空旷而沉重的脚步声,蓦然惊起了迎晖苑草丛中一对栖息的飞鸟。草叶上腾起成片的烟尘,还杂有数根纤细的灰色鸟绒。
      早在十五年前,前蜀王鱼凫氏因病亡故,唯一的太子月明又夭折在襁褓之中,王后景娥无奈之下,只得请当时的丞相杜宇摄政。杜宇氏权势逾重,名满朝野,后来更是顺理成章地接受了由大臣陈谟为首的众臣举办的禅让仪式,登基成为了新的蜀王,并尊前朝鱼凫氏的王后为太后。后来杜宇氏从江源一族迎娶了自己的王后梁利,太后景娥所居的兰萱殿原是王后所居正殿,此时自当迁出。兼之她伤心前王及太子之死,不愿在宫中睹物伤情,杜宇便派人将其送到了这远离中宫的如烟阁居住,供奉丰厚,起居问候也颇为殷勤,深得世人好评。
      然而景娥本是楚国公主,不久即返回娘家居住,如烟阁也失去了当今蜀王的厚爱。此后十多年,他非但没有命人再事修缮,自己也绝迹不往。如烟阁历经风吹雨打,又受烟鹂湖中水气湿浸,渐渐梁蛀墙颓,鼠兔遍地,显出陈旧腐败的气象来。
      近了看时,那些朱楼画阁,其实早被时光冲去了当年眩目的艳色,彩漆驳落,露出灰白的内层木质。无人打理,青草便从地砖缝里奋然钻出,一路肆意狂长,惨绿的草色阴森微凉,映照出整条寂静的长廊。
      一抹妃黄的影子突然出现在绿草丛中,仿佛残阳薄暮中闪现出一道异常夺目的霞光。那是个极年轻的女子,穿着极轻软的妃黄纱罗。长发飘然垂下肩头,漆黑及膝。腰如束素,弱不胜衣,足下却异常轻盈,如烟雾一般缓缓飘来。竟仿佛要随风飞去,又仿佛瞬间便要化入那片淡淡的绿色之中。
      “主子。”宫监终于迟疑地站住了脚步,他手中捧着一束洁白的丝绢,极淡的藕色丝线,在绢上绣满了一朵朵的云萝花。微风徐来,丝绢飘飞如云,那些云萝花也时隐时现,宛然如生。手臂微微发抖,那丝绢也随之在夜风中轻轻飘动。
      女子停下脚步,手扶着朱漆斑驳的廊栏,如水的眸光平静地落在了他手中的束绢之上:“长生,我看到了宫中的龙舟。你是奉他之命来的罢?呵,你手中捧着白色束绢,上面还绣有云萝花呢……云萝绢,这是王族和后妃们赐死的物件啊,是他让你来赐死本宫的么?”
      长生腿一软,重重跪落在坚硬的石地之上,面容扭曲,双颊通红,几乎要哭出声来:“王后,贱臣不愿如此……可是他是王上,他是蜀王啊!”
      他伏在地上,双手将云萝绢高高举过头颅,哽咽道:“当日贱臣为奉养老母,不得已偷出宫中玉器贩卖被查。若非王后之力,贱臣早已按律处斩,老母亦不能善终,决无今日位居大宫监之职的福分……贱臣深受您的照拂,难忘厚恩,然而今日也救不出您。您是知道的,阁外向来都驻有王上的近卫军,由端云将军率领,围得四周铁桶一般,只是等着回去交差……又无舟楫,连飞鸟都插翅难飞,除非是游鱼才能逃脱。王后,王上说要全尽您的颜面,让您用这三尺云萝绫绢……自……自缢完结。”
      那女子淡淡地笑了,垂下那一双波光般潋滟的眸子,半晌不语。与那淡然无畏的神情不相符的,是一张极年轻的脸庞,眉目清丽,肤光如玉,却苍白毫无血色。良久良久,她终于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哦,我的罪名,是什么?”
      长生几乎不敢抬头看她,女子皱了皱眉,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好了。”她嘲讽似地微微一笑:“他莫名其妙地将我关进了这如烟阁,让我在这样荒凉的地方住了一月有余,我便早有今日之祸的预感了。但一国之后不能长期幽禁,便是要废后处死,总得要给天下臣民一个交待。据我想来,我的罪名也无非是礼度率略,德不称位……这些年来,他每次杀人语焉不详,不都是用这两句话来搪塞的么?”
      长生袖中藏有一卷黄绫,那上面正有这两句话,但他并不敢拿出来,反而连连以头触地,扑秃有声,只磕得额上青紫一片。
      女子伸手取过长生手上的束绢,仿佛并不当它是死亡的征兆,而仅仅只一件平常的装饰般,随便绕于腰间,云萝花生满了她纤细的腰肢,在风中招展欢笑。她挥了挥手:“长生,你可以回去交差了。只是但凡王夫人之死,与庶民村妇不同。须要独自沐浴熏香,对神诵祝,不然恐触上天之怒。所以,他忠心的奴才端云要想看到我的尸体,大约还要一个时辰,”她脸上的嘲讽之意更浓了:“王上他等这一天,足足等了十五年,莫非还在意这区区一个时辰?”
      长生不敢再说,俯首膝行,悄悄退了出去。
      女子抬起头来,遥望着先前那对飞鸟逝去的天空,悄悄地叹了口气。刹那之间,眼前仿佛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原来,我们竟会有今天呢。自你将我关入如烟阁的那一刹那开始,我便早已知道,自己将面对着什么样的结局。
      这历经沧桑的如烟阁,又将观看到新的一幕。
      女子提起裙裾,匆匆奔入后殿。后面有一所孤零零的高楼,临水而建,檐牙相啄。女子缘梯而上,直至顶楼,才终于停下脚步,手扶那临水而建的半人多高的彩阑,怅然注目水面。她的脸色仍旧平静而安详,死亡即将到来时那种恐惧的阴影,仿佛并没有笼罩在那张苍白而美丽的脸庞之上。
      腐朽半截的黑漆牌匾脱落了原来的位置,斜斜地垂吊下来。湖风甚劲,吹得那牌匾不断叩击墙面,发出单调的托托声。女子的眸光也被吸引过去,落在匾面脱落小半的金字之上,喃喃道:“晴雨楼。嘿嘿,‘昭日华兮,不见归云。羲和轮兮,雨后有晴。’当初你让鱼凫氏建了这所晴雨楼,不过是想寄托满腔的情思,盼望心上人的归来。起先你是盼着别人,后来是盼着他……我呢……也曾用在这里望断秋波,盼着他能回转心性,与我白头偕老……谁知……你和我,原来都盼错了人,寄错了情……”她惨然一笑,突然挥袖飞扬,身子已轻捷地越阑而过!空中一道金红光芒掠过,刹时她竟化作一尾胁生纱翅的红鲤,纵身跃入了墙下的湖水之中。
      一个时辰之后,长生面如死灰,一步一步地挨进宫来。身后,是奉命驻守如烟阁的近卫军首领端云,以及数十名杀气腾腾的禁卫军。
      “梁利她死了么?”端云冷傲地拍了拍腰间的刀柄,直呼王后的名讳,没有丝毫尊敬之意。但见长生默默地点了点头,便满意地笑了:“她做了这许多年的王后,天下间的荣华早就享尽了,还有什么不能知足?王上早传下秘令,便是不肯自尽,此时也由不得她了,更加是顾不得她的颜面。”他暗中按了按袖中藏好的玉瓶,目中射出野兽般嗜血的残酷快意:那是天下间最为剧烈的毒药,取自蜀中金线蝎的毒液,只需小小的一滴,便能使那个绝美而冷漠的女子死得干干净净。端云等这一天,已经是许久许久了,端氏家族的命运,从此也将掀开新的一页。现在只要她一死,身后的江源梁氏一族早已势危,翻不起多少风浪。他的妹妹蕙妃端秀便能独夺上宠,甚至有机会被赐封为新的王后……
      他满面笑意地抬起头来,不由得脸色刹时僵硬!而本来嗒然若丧的长生,也不由得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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