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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银铃使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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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再一次醒来已经过了七七四十九天。
那天,他撑着最后的力气架着祥云一口气飞离蓬莱好几百里,寻了一个相较隐秘的山洞,进去便现了原形昏昏大睡,醒来之后感觉浑身舒畅,脱胎换骨般充满力量。
白月走出山洞,烈日笼罩着他。他修火,本不怕热,这会儿不知为啥就想起了那蓝汪汪的一潭水。
那人不知怎样了?好点没有?会不会被他的师父责罚?
白月皱了皱眉头,他这是在想什么,那人如何关他何事。他变幻出一朵祥云,跳上去,准备打道回府。祥云在空中飞驰,他站在上面,衣带飞扬。脑海中又闪现那人趴在床沿呕血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打了一个响指,祥云一个急刹车,调转方向飞向蓬莱。
蓬莱仙岛四周烧焦的树林已经浇灌了灵水,焦黑的土地冒出了嫩绿的枝芽。即便如此,也能想象当时的惨状。白月想,那人到底负荷了多大的苦楚,又多么的能忍,渡劫之时竟然一直与自己谈笑风生。
他停了下来,远眺前方云海缭绕中隐隐勾勒的大殿楼阁,似真似假,梦幻般的存在。
白月觉得心烦,他这是在干什么,那人自愿,自己并未强迫于他。他冷清惯了,不想再与他人有瓜葛,也不想再牵挂着谁,担心着谁,他厌倦了,看透了,放下了。
真的放下了吗……如此再活上千年真的是他所求的么……
那人说他笑,是因为不想哭……那时他在心底对自己说,他不笑,也是因为不想哭……
他觉得那人和以前的自己好像……傻傻的对人好……傻傻的自己承担……那个过往的他,已经傻傻的死掉了。
“白焱……”他的心中苦涩的翻滚出这个名字,那个浑身烈火一样皮毛的九尾狐,总跟在他的身后叫他“哥哥”,大眼睛,喜欢羞涩的笑,笑起来嘴角有浅浅的笑涡。只是白焱的笑涡只有一个,段佩容却有两个,笑起来更加可爱,舒坦。
白月收了云,站在山坡。烈日……落霞……夜幕……白昼,日月在他身后交替,他就像中了定身术,笔直地站着,远远望着那海市蜃楼般的建筑,与山林混为一体,一动不动。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对自己说,世上生死万千,与他无关,他不想再为任何一个人驻足,伤心,甚至绝望。即便生命再长,那种苦,一次就够了。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星光璀璨,他突然转身,与蓬莱背道而驰,不坐祥云,就着星光慢慢走着。从黑夜走到黎明,再沿着落日走到黑夜,走了两天两夜,来到一处山头,黑漆漆的远方微微闪着亮光,是萤火虫在花上舞动,不远一条小溪,静静的流淌,发出悠扬的声响。
白月觉得心情好了起来,跃上一棵大树,靠着树杈坐下,闭目小憩。也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阵打斗声吵醒。
不远处,五个穿着银色盔甲的仙界战士团团围着一个黑衣人。白月懒得管闲事,收住妖气,醒都醒了,那就看一场武戏吧。
黑衣人也不知什么来路,身上即没妖气,也感觉不到灵气,甚至感觉不到生命的律动,仿佛一个死物,功夫却厉害得很。手持双刀,一人大战五人,身手灵活,应付自如。
白月漠然的看着,世间纷争早就与他无关了。月光明晃晃的,这亮光看戏正好,俯视前方你一刀我一刀的互砍,白月连眉毛都不挑一下,看着乱斗一团的人从远打到近,从树下打到树上。
打斗的时间太久了,黑衣人明显体力不支,被一脚踹飞了出去,正好落在白月的怀里。白月皱起了眉头,正要抖手将他抛到树下,黑衣人面上带着的银色面具在月光下闪了一下,白月眯起眼睛,突然觉得这人露出来的耳廓、脖颈的线条很是熟悉。
黑衣人用手撑着树干,跃下树枝,向远处跑去。白月盯着他的背影,更加觉得熟悉。
五个仙兵紧追其后,追逐着黑衣人,越跑越远,渐渐融入远方夜色。
白月起身,犹豫片刻,紧接着腾空追了过去。
赶到时,黑衣人已经被打倒在地,衣服破损很多,显然被刀剑重创,怕是血已经儒湿了衣衫,只是黑色不显眼。白月奇怪的看他衣服上的破口,鼻间满是铁锈味,没有一丝血腥。他对自己说,疯了,这人怎么是他,两条腿好好地。他想着,却还是出了手,指尖利爪显出,双掌在空中挥舞,金色的气刀长了生命般向五人飞去,交手不到十招便重伤两个。其他三人见势不妙,赶忙扛起同伴跑了。
山林又恢复了寂静。月色倾泻,溪水潺潺。白月看着地上坐着的黑衣人,缓缓蹲下来,尖尖的指甲没有收回,伸出手指将那人银色面具摘下。
果不其然……清清楚楚就是段佩容的脸……
“你……你的腿……”白月疑惑的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明明是,又好像差点什么。并不是这人肢体健全有所怀疑,而是……这人面无表情,相同的唇,这人看着就有些冷酷,那人却有着温暖的笑涡。
酷似段佩容的黑衣人始终面无表情,未道一声“谢谢”,伸手一把夺过面具戴上,撑地而起,转身几个起落奔向远方。
白月眉头微蹙,内心挣扎片刻,便追了上去。他对自己说,反正劫数已渡,闲来无事,看看热闹也好。他收敛气息,隐藏身形,跟着黑衣人一路飞奔。
就着夜色,黑衣人悄无声息的潜入了蓬莱仙岛,轻车熟路来到了炼炉宫。院内偶尔路过几个道士,对潜入的黑衣人和白月毫无察觉。
黑衣人避开人迹,推开一扇门,闪了进去,随手关上门。白月也趁机溜进屋内,一桌一床,熟悉且简陋的屋,段佩容趴在床上,黑亮的眼睛看着门口。黑色发丝下,露出一截脖颈,当时黑紫的指印已经变浅,淡色伤痕绕着脖子,就像缠了一圈项链。白月看着伤痕,没想到自己当时下手那么狠。
白月虽敛住气息,封住妖气,隐藏了踪迹,还是担心靠的太近被发现,于是站在墙角远远的看着。
黑衣人走到床前,朝他鞠了一躬。
段佩容如释重负叹了一口气,微微笑道:“你去了那么久没有音讯,我以为凶多吉少,没想你还能回来。”他手肘撑着床,试着抬起上身,刚刚动了一下,便“嘶”了一声,又慢慢放软了身子躺回床上。侧着头,对黑衣人道:“东西寻到了么?”
黑衣人点头,从怀中摸出一把精巧的钥匙递给段佩容。段佩容伸手接过,拽在手里,轻声道:“辛苦了。”
黑衣人抱拳点头,身体在空中“砰”地一声化作一团白烟,落在床头变成一颗拇指盖大小的黑色铃铛。
段佩容伸出手,动作缓慢的将黑色铃铛挂在那一串铃铛中间,将手中的钥匙塞进黑色锦囊。
原来,这黑衣人便是段佩容随身佩戴的铃铛变幻出来的。这些铃铛都是段佩容的灵力凝聚出来,从开始修仙便开始提炼这些宝物,用了两百多年不过炼出来了这么五十个,每一个都是段佩容的化身,段佩容给它们取了好听的名字“银铃使者”。只是这铃铛提炼的辛苦,却只能使用一次,幻化之后的铃铛会从银色变成黑色,也就是失了灵力,需重新吸取修炼人之灵力方可恢复,这恢复便是遥遥无期的,少不得又是百年时间。段佩容平日里很宝贝他的铃铛,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使用。
门“哐”的一声被撞开,赤虎紧张的跑了进来,他在隔壁听见声响,一个挺身便冲了过来。琉璃紧跟其后,脚上来不及穿鞋,白嫩的脚光着,露出十根青葱脚指头。
“师父,你没事吧。”赤虎跑到床前,仔细查看。
段佩容笑着安慰:“看把你们慌张的,我没事。”他朝琉璃道:“小家伙怎么不穿鞋?别冻坏了,赶紧的回屋吧。”
赤虎回头看见琉璃光脚站在床旁,正在点燃床头柜上的蜡烛,赶忙脱了鞋,往他脚边送过去,也不说话。
段佩容笑出声,赤虎麦色面颊在烛火中红彤彤的。
“琉璃,你看你师兄多疼你,还不穿上。”段佩容调侃道,赤虎脸颊更红了。
琉璃红色眼珠子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哼,师兄脚臭,我不穿。”
段佩容揭穿道:“你嫌人家脚臭,那是谁大冬天的往赤虎怀里钻,贴着人家大腿直嚷嚷暖和的。”这个“钻”字还加了重音,琉璃的脸上也开始滴血一般红了。段佩容也不好老是调侃自家徒弟,道:“赤虎,快把鞋穿上吧,琉璃上床,把脚捂着。”琉璃一听,欢欢喜喜爬上床,他最喜欢挨着师父了,他和赤虎小的时候,每晚都是被师父抱着睡的,好怀念呀。
赤虎掀开被子,果不其然,白色里衣渗出血迹。
渡劫那日,白月刚刚离去,蓬莱仙人便带着众弟子赶了过来。当时段佩容已经奄奄一息,蓬莱仙人又气又心疼,帮他渡了真气,悉心调养了一个多月才养好了内伤。这内伤刚好,便开始清算那日的过失,最后罚了二十鞭子,以儆效尤。
这鞭子当然不是普通的鞭子,是可以打散神仙仙魂的鞭子,这二十鞭子下去,段佩容又躺回了床上。十几天过去了也不见结痂,稍稍移动便沁出鲜血。
赤虎取来伤药和干净绷带,扶起段佩容,让他靠坐在自己怀里,一点点拆开染血的纱布。
背上鞭痕交错,白月看着,抿紧了嘴。
琉璃轻轻将药涂抹在伤口上,心疼的抱怨道:“祖师爷太狠心了,罚个五六鞭子就好了,整整二十鞭子,换了其他人,怕是都魂飞魄散了。”
赤虎不说话,也是满脸的愤怒。段佩容从婴儿将他和琉璃养大,小的时候一口一口喂它们牛奶和稀饭,帮他们洗澡穿衣,带着他们玩耍,教会他们修成人形,读书写字。在他心中,段佩容不仅仅是师父,更是最亲的亲人。
换好了绷带,穿了一身干净里衣,段佩容趴在床上安慰道:“这天劫是注定的,我擅自将它更改,天庭终是要追究。师父赏我这顿鞭子总好过天庭抓我去了好,这是在保护我呢。”
赤虎沉声道:“这理我们懂,就是心里难过。”
段佩容拍他手背,柔声道:“知道你们心疼我,为师开心得很。去吧,回屋休息去吧。”
琉璃赖在床上,撒娇道:“我要和师父一起睡。”段佩容最怕他撒娇,每次都没辙,正要答应,赤虎一把将他从床上抱下来,扛在肩上,往屋外走去,边走边说:“你睡相极不老实,每晚不是踹我就是打我,伤到了师父怎好?你还是老实回屋去吧。”琉璃四肢乱动,挣扎着骂道:“你这只粗鲁的大猫,放我下来,脑袋充血了。”赤虎也不理他,闷着头往屋外走。
段佩容笑着看他们打闹着出了屋,门合上,才望向墙角。
白月惊了一跳,却见段佩容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好像是在想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偏头轻吹一口气吹灭了蜡烛,便合上眼睡了。白月知道这道士厉害,虽屏住妖气,却不好贸然上前,站着怪累的,便缩小了原形变回狐狸,蜷在角落,尾巴盖在身上,不大不小的圆乎乎毛茸茸一团。
他半眯着眼睛,细长的眼眸在黑夜像两盏灯,细细打量床上那人熟睡的脸庞。那人趴在床上,面颊朝着门口,头发松松的绑住发尾,几缕发丝顺着苍白面颊落在枕上,看着好生憔悴。
白月看了很久,脑子里面一直在问自己,我现在在干什么?鬼鬼祟祟蹲在墙角窥视别人?这不是我的作风呀!一般不都是别人屁颠颠跟着我屁股后面的么?他咬了咬牙,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小贱。他直起身子,蹲坐在地上,一番挣扎,走还是不走?抬头又看看那人面色惨白,想起那日他呕血不止,自己却连正眼也没瞧上一眼便离去,多少有些绝情了。又想,那银铃变幻的黑衣人得了段佩容什么命令,去招惹仙兵还被追杀,交给段佩容那把钥匙又是怎么回事?越想越觉得段佩容这人可不像看起来那么温和单纯,骨子里藏的东西太多了。也可能正是这样,才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最后,他对自己此刻坐在这里的行为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便是:段佩容好歹对他有恩,他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眼见这段佩容可能会有麻烦,便好心留下来守他几日,待他伤好之后便离去。
其实,白月不知道,这会他蹲在门口的模样,哪里像千年的狐妖,活生生一只护主的看门狗罢了。他罗里吧嗦自我纠结一番,就是不承认,其实他在担心,真的很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