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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1993-7 ...

  •   东海厂众人谁都没有想到,宋运辉出院第二天就苍白着脸来上班,而并未在家修养。也没想到上班第一天就开会公开批评自己在安全问题上面的忽视,给东海厂一向优秀的安全记录抹黑。会上,宋运辉给予自己很重处分,包括行政上的,和经济上的处分。
      所有人都惊愕,没想到宋运辉对自己也是玩真的。私下里议论很多,有说厂长是做给上头看的;也有说厂长自己“以身作则”敲掉大家的月度安全奖,心里过意不去,拿个处分的幌子遮羞。但只要是有其他企业工作经验的人都无法否认,厂长这一手硬,厂长既然能如此强硬地处理自己,当然也会同样强硬地处理别的安全问题。谁的心里都绷起一根安全生产的弦。
      但是令宋运辉没有想到的是,小拉来电慰问时候,竟然带来一个流传范围还不广的小道消息,有人说,宋运辉这回毫无前兆的离婚,与年前那宗被否决的合作议案的外方其中一名女职员有关,因此有人怀疑年前那份合作议案的背后有什么猫腻。小拉要宋运辉小心,流言可能三人成虎。
      宋运辉当然也清楚小拉为什么对他这么贴心,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只是因为他这儿申请部、省、市三块政府合作投资三期的报告在省市两块已经有通过的迹象,再等部里通过,三期便成定案。谁会看不到这是一块肥肉?
      正因为这是一块肥肉,宋运辉一直知道身后不知道多少眼睛觊觎着他的位置,他时时感觉如履薄冰。此次受伤兼离婚,正好梁思申不期而至,他早就想过可能出事,但他病床上能做的只有让梁思申八小时内走开,他没好意思向梁思申说明,不能要求梁思申不去看他。其实他当时也软弱地期待梁思申的探望。而今既然传言已经进京,他无法不采取行动灭火,他不愿让传言伤害到水晶般透明快乐的梁思申。很简单,找个其他女子引开投注到梁思申身上的目光就行。至于传言对他的伤害,他不是最在意,他现在已非当年之弱不禁风,他现在除了有小拉之类的人向他积极透风,也有要好上司与他抱成一团。
      宋运辉本想待身体好些再作计较,但令他哭笑不得的是,他还在恢复,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上门给他做媒。做媒的人都很抬举他,介绍的女孩个个都是鲜嫩的未婚少女,有两个才刚大学毕业,照片上看比梁思申都小,都长得很美。倒是厂里没一个女孩敢大胆地冲他抛眼色,他积威如冰山。
      宋运辉一直到宋引暑假时候才恢复过来,又可以自己开车送女儿去少年宫学钢琴。并不意外的,他遇见陶医生。陶医生穿得很简单素净,咖啡色水洗真丝短袖,配灰色裤子。看在宋运辉眼里,感觉配色并不协调,但穿到陶医生身上,就让人看着舒服。
      两人在医院已经认识,见面招呼一声,各自送孩子进教室,回头坐到一起,—长木条椅的两头,中间距离之大,令其他家长常有中间插上一座之思。果然有个家长到中间坐下,但大约坐上了就感觉左右两边气场不对,又讪讪走了。宋运辉与陶医生对视一乐,宋运辉先道:“陶医生好久不见。出院时没找到你向你道个谢。”
      陶医生微笑道:“看上去气色好了许多。前一阵子都是看到小宋引的爷爷送孩子来,现在看来宋厂长是大好了。”不过陶医生眼里看到的宋运辉脸色还是不算最健康,但穿着不大常见的深蓝针织T恤和深蓝裤子的宋运辉只要不细看,与平常人已经无异。“还在按时服药吗?”
      宋运辉笑道:“药已经停了,不过按时服药膳。陶医生写给我爸妈的营养餐我这几天翻来覆去地吃,其中一只红枣当归炖老母鸡我已经吃到第三只,呵呵。正想要请教陶医生,药膳能不能也停了。”
      陶医生一听忍不住笑了,她是医生,知道有些病人和家属对医生的迷信,医生说出来的话有人当圣旨照做。可想而知,宋运辉那两个看上去老实本份的父母会如何谨遵她的营养餐单子给儿子进补了,可怜眼前这个年轻有为的宋厂长,回到家里一样也是遇到鸡毛蒜皮的小难事。“那菜单只是参考,主要还是要多吃多休息。可怜的,当归的味道可不好闻。”
      宋运辉微笑道:“这话我自己去说,我爸妈肯定不信。本来想请你到我家吃饭,感谢你在医院时候对我的照顾,顺便可以请你帮我阻止我爸妈继续做药膳给我吃,不过我家最近不大方便,不敢连累你。陶医生今天休息,昨晚没上夜班吧?”
      “是的,医院照顾我,一般星期天不会排班给我。不过偶尔科室的同事有要紧事,还是得顶一下的。”陶医生看看手表,微笑道:“孩子们出来还早,我看会儿书,对不起。”
      宋运辉倒是一愣,他这两年被当作中心当作重心惯了,没想到在陶医生手上吃了个冷遇。他见陶医生果然从一只人造革黑包里掏出书来,忍不住问一句:“陶令田的爸爸呢?”
      陶医生看宋运辉一眼,淡淡地道:“我当年非要读研,得罪他了。”
      宋运辉问出的时候已经在想自己怎么这么八卦,等陶医生一回答,他挺内疚地道:“对不起。家庭中两个人如果在思想方面不一同进步,也是很麻烦的事。我也因此刚离,背上个陈世美的美名,呵呵,工地摔下来被誉为报应。陶医生,今天天气难得好,不晒,没太阳,等下带着孩子去海边玩玩,怎么样?孩子们一定很喜欢沙子海水。”
      陶医生不愿趟这个刚离婚男子的混水,客气地道:“谢谢,真是很好的建议呢,可是田田下午还有补习,没办法。真不好意思。”
      宋运辉微笑,没有再提,两人各自看书。间隙的时候,陶医生偷偷看看一边儿的宋运辉,又转开脸去。这样的男人,谁看不出他的好?可是谁敢招惹。大概只有病房见过的那个光彩照人的女孩才能让宋运辉倾情以对。陶医生心中暗暗叹了声气,继续看书,可是心却乱了半拍,为宋运辉去海边玩的邀请,为宋运辉这样的人特意问起她的前夫。他这算是什么意思呢?
      宋运辉在看的是虞山卿发给他的最新技术动态,他而今虽然已经步步退出具体技术工作,但对于最新技术动态的把握,他依然不愿放弃。他见过水书记因为不懂技术在某些时候的无奈,他现在可以不做,但是他不能不懂。这也是他目前在部里立足的根本。目前系统内谁家要上新设备,部里召开论证会议的话,领导一定会想到他。他与那些专门的技术专家不同,他能给出的是综合评分。
      宋运辉心中有些文人气,多少是为自己能从技术方面立足有点骄傲的。因此他也更不敢懈怠,千方百计获取信息,提高自己,以免不进则退。看资料期间,他的手提电话叫了几次,一次是二期工地有事请求批准;一次是老家几个官员明天过来考察经济技术开发区,大家约定见面;还有些常规的问候。他接电话时候没像那些大哥大们似的声若洪钟,唯恐他人听不到,他都是接起就离开,钻进楼梯拐角尽量不影响别人。
      陶医生冷眼旁观,心里也清楚,一个这么年轻的人能当上东海厂厂长,又不是高干子弟,一定是有过人的地方。起码看来,这人的修养超过当下好多人不少。她见过的人多了,那些人作为病人到她面前时都客气礼貌得很,可是再礼貌,修养还是掩盖不住。若说人中龙凤,大约就是宋运辉那样的人。
      宋运辉接一个电话回来,见陶医生合上书本看他,就微笑道:“陶医生知道哪儿的面包好?打算中午不回家了,带孩子好好玩玩去。”最近他受伤离婚,很是影响到女儿,他今天本来也是忙,可是为了女儿还是休息,多陪陪女儿。
      “新街那边有家台湾人开的西饼店,很多花色的面包蛋糕……”
      “新街?哪儿?”
      “在我们医院后门出去往左,两个十字路口后往右去大概一百米。”
      宋运辉想了想,印象中医院后门好像是自行车乱窜的弄堂,哪来什么好路,还十字路口。他笑道:“那儿跟你家倒是顺路,一个方向,要不等下你帮我指个路吧,先谢谢了,绝对不敢多占你的时间。”
      陶医生想到自己刚才有些生硬的拒绝,不由笑道:“助人为快乐之本,应该应该。”她感觉宋运辉也不是个太难接近的人。
      宋运辉也觉得跟陶医生说话比较自然,说出来的她听得懂,领会得了,又有适当反应,很合他脾胃。干脆又再接再厉地问:“象今天这样去海边带些什么吃的比较好?我带了两壶水,一些香蕉,面包应该多带几个吧?还应该带些什么工具……比如铲沙子啊捉小鱼小虾啊之类的?”
      工具?又不是修设备。陶医生听了不由莞尔。“应该多带些淡水,玩了后要简单洗洗脚,大人还不在乎,小孩子皮肤嫩,盐渍着又太阳晒着,容易过敏。有铲子当然最好,刚退潮的沙滩上有些小洞在喷水,一铲下去就是一个蛤蜊。没工具就用手呗,一样好玩,沙子软,也不会伤手。宋厂长应该不是本地人,这些可能以前没玩过吧?”
      宋运辉点头,“我内地人。”但忽然想到,他河里的那些玩意儿也没怎么玩过。按说来海边的时日已经不短,似乎不能再用内地人做借口,可他还真是第一次带女儿到海边玩,他这爸爸挺不尽责。“陶令田下午的补习要紧吗?要不然一起去,两个小孩子玩得到一起多好。光我带着女儿玩,呵呵,我这人没意思,可能我女儿划拉几下水就要嚷着回家。一起去吧,难得星期天有时间。”
      陶医生听宋运辉说他自己没意思,想到宋运辉住院时候有人议论说他是个相当严厉不苟言笑的主儿,不由好笑,不知道宋运辉板着脸怎么跟他女儿玩,心里有点软软地动摇。但刚才已经将拒绝说出口,只得道:“要不等下田田下课,我听听他的意见,沙滩离市区远,我都还没带他去玩过呢,他一定喜欢。那……宋厂长,先谢谢你了。”
      陶令田当然爱去,而且是非常踊跃的爱去。宋运辉在陶医生指点下去西饼店买了一大包吃的,四个人一起上路。两个小的坐在后面早已热火朝天地玩上了,他们玩的是宋引的玩具。陶令田是小男孩的声音,瓮声瓮气,宋引是小姑娘的声音,娇声娇气,一车厢就他们两个说个没完。陶医生坐在前面本来有些尴尬,但两个小孩说得热闹,他们大人反而不用说了。她不爱多说,就静静听宋运辉磁带里放的音乐。偶尔看看认真开车的宋运辉,心中略有感喟,这样的生活,只有外国电影里才看得到。她提醒自己不要被虚荣捕获,得站稳立场。
      宋运辉心中也有些异样,感觉有些不大正常。也就没有意找话说,好在陶医生也没开口的意思,两人似是有默契。
      这海边的沙滩是一块□□,不大,没开发过,车子开到机耕路的尽头就得停下,须得步行一长段路才能到达。好在海边沙地杂草不多,走着容易,孩子们也不要抱,早欢快地奔跑起来。两个大人只得快步跟上。一会儿陶令田被细藤绊倒摔了一跤,一骨碌就自己爬起来。后面两个大人都还担心他不自在,前面宋引严肃地伸手使劲摸摸陶令田的膝盖,也不知哪来的肯定,说个“不疼”,陶令田也点头肯定地说“不疼”,两人又拉着手跑起来。
      后面两人都看着好笑,相视一笑,跟着一起到了潮涨潮落的海水边,大人小孩都甩了鞋子戏水。沙滩大概有一两百米长,已经有人在别处玩闹,大家互不干扰。陶医生反而不大敢下去太多,浅尝辄止,是宋运辉拎着两个孩子玩,几个海浪刷下来,两个小孩下半身早湿了。但大人小孩都不当回事。
      陶医生玩了会儿便上来,铺开报纸打开塑料袋,将吃的喝的铺将开来,坐在一边等一大两小玩饿了过来吃。沙滩边上有几棵木麻黄,虽说今天阴天,可没遮没拦地坐着总是不舒服,陶医生占了其中一处树荫。一会儿在远处打排球的一群男女也发现这块宝地,拎着东西过来,摆开架势准备野炊。陶医生见这帮人不像学生,却言语斯文可喜,她也不嫌闹,顾自悠闲地给切片面包涂果酱。闲着没事,有些面包就画上两只眼睛一张嘴,有笑有哭,很是可爱。可旁边那群野炊的却是才刚烟熏火燎地在一连串有关燃烧的术语中升起火来,有人饿得不时过来参观陶医生面前的吃食,眼神如狼似虎。陶医生哭笑不得,但她生性淡漠,没开口搭理,那些人见此也知难而退。
      宋运辉带着孩子玩得差不多,才拎着大大小小六只鞋子上来找陶医生。他虽然有卷起裤腿,可也基本整条长裤都湿。带着孩子们往树荫走,他光顾着抓一会儿捡贝壳一会儿踢沙子的两个小孩往回走,没去留意那帮野炊的人,等到有人带着惊讶的口气喊出“宋厂长”,他才抬头,脸上略略变色。不错,他有想过找个谁来引开那些留在梁思申身上的视线,但没想过用陶医生,他对陶医生敬重得很,不愿伤害。可没想到来这野沙滩玩,竟然会被东海厂一帮年轻技术骨干逮到。他,和陶医生,还有两个小孩,谁见了这阵势都会在心里冒出一个“哦”。
      可即来之,只有则安之了。宋运辉有些强自镇定地扫了野炊的人一眼,才道:“你们也出来玩?吃什么?烧火怎么烧出那么大烟,小谷,你还是动力车间管锅炉的,整出来的篝火燃烧不充分啊。我老远看着这儿跟烧烽火似的。”
      小谷被点名,忙道:“用的是湿树,得等会儿木头烧干了烟才能小下来。”其他人都不说了,感觉这是撞破厂长约会,厂长面子上肯定下不来。但都好奇地偷看,尤其是看年纪不小的陶医生,和小小的陶令田。
      宋运辉点点头,此时恨不得拔营离开。他硬着头皮捉着两个小孩坐到陶医生旁边,还得微笑冲陶医生解释,“这些个年轻人都是我们厂的技术骨干,别看年轻,都很能吃苦上进。”完了才有些尴尬的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也没料到……”
      陶医生也是满脸尴尬,但见宋运辉如此,她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冲那些年轻男女点点头微笑。宋运辉想了想,索性对那些东海厂男女介绍道:“这位陶医生,我住院时候承蒙陶医生照料。你们吃饭还早?我多买了些吃的,一起过来吃点。”
      众人眼睛里又都写上“恍然大悟”四个字,原来是那么回事:公子落难,小姐多情。但谁都推说不饿,没敢上来吃。反而是宋引和陶令田被大人勒令着吃了一只面包后,就逡巡到篝火旁边凑热闹要吃的。这边宋运辉和陶医生更没话说,反而变成看那帮年轻人玩。两人都知道那帮年轻人想什么,可都没意思去解释,免得越描越黑。
      宋运辉吃了半饱,才跟陶医生说话,“陶医生,你看那边伸出来的半岛上面,是我们东海厂。能比较明显看到的是烟囱和主反应塔。天气好点的话,还可以清楚看到码头设施。”
      陶医生听了点点头,想了想,却接不上来话,她无话可说。宋运辉理解,那么多人瞅着陶医生呢,就算是专业演员都会不自在。他只得再唱独角戏。“看到远一点的烟囱没,那是二期的,下半年可以竣工。届时,可以预料,生产出来的产品,将是我国同类产品的尖端,填补该类产品的某些空白,而且将改写此类产品的国家标准。虽然目前国际上面已经有成熟的技术,可是在国内,我们还需在先进进口设备的基础上自己摸索运行经验,你看,就靠眼前这些小伙子们。”
      陶医生知道宋运辉在有意缓解气氛,只得勉强道:“真不容易。”
      宋运辉笑笑,也是没话找话,“不过他们比起我们当年已经算是容易。不说别的,便是能用上的英汉技术辞典已经出来不少新的,新的工具书也出来不少,不像我们当年,基本上是摸着石头过河。”
      这回陶医生终于能搭上话,“有利有弊,我们出来时候满眼都是机会,等他们出来,基本上已经一个萝卜一个坑,被我们先来的占满了。机会上说,他们差了我们许多。”
      “我七八的,你呢?”
      “同年,我高一读完老师让我试试,没想到考进了。”
      宋运辉笑道:“这下可找到同道了。我进大学后做了两年小小弟,一直等到三年级才有人比我小。他们大同学说话我没法插嘴,说的那些东西我体会不了,只好埋头读书。然后继续向下发展,找附小的小朋友玩。不过女生小点可能是受保护,男生小就是被欺负了。”
      陶医生笑道:“哪里受保护了,也是一样被欺负的。不过帮了我一个忙,分配时候他们看我还懵懂,没把我分进妇产科。那时候我们没多久就捏手术刀,现在分进来的孩子等一年都还等不到,想起来也算是运气了。”
      宋运辉拿手指指忙于做饭做菜的一帮人,道:“他们运气也不错,我们正处于飞速扩展阶段,等下周我去趟北京,估计三期也可以谈下来。我们今年一招就是三百多大学生,为三期预备的,下月起都是他们手下的兵。他们那些分进老厂子的同学可都没那运气。”
      “真快,好像才刚奋力挣扎出来,忽然轮到我们为他们安排前途。”
      宋运辉一愣,点头赞同,“对,不说还真没想到。你提醒我,这回大学生分进来我得给他们讲讲话,这回进来的机会没去年前年进来的好,得先拿话压压他们的燥气。现在分配进来的大学生一年比一年基础扎实,不过一年比一年不肯吃苦。”
      “那是,生活好了呗。我们医院刚来的大学生,一个不高兴,档案都不要就走了,传来消息说有个在深圳一家医院,有个干脆去海南做了卖药的。非常可惜。想想我们,都是忍无可忍,咬牙再忍,那时候哪敢轻易说走啊。进了医院,生是医院的人,死是医院的鬼。”
      “我有一度曾经想走,实在对以前那个单位的迟缓发展忍无可忍,幸好来东海主持工作,要是没这个机会,可能我现在某家外资企业。今天说起来回头一看,竟然沧海桑田已经走过那么多变革,毕业这么些年的变化真是巨大。”
      “包括人,包括这社会。”
      “对。原以为走进校门,天地开阔。没想到走出校门又是一番世界。这几年什么世界观人生观几乎日日在变,跟着社会的变革和开放一起变,唯恐跟不上形势被淘汰出局……”
      两人说着说着,竟是很有话说。两眼都看着各自的孩子不让闯祸,嘴里则是一句接一句说得热络。两人都是少年得志,说起进步时候的遭遇,说起一步一步走来内心的挣扎,都是很有感受。
      陶医生忽然冷不丁感慨一句,“我有时候想我怎么变得如此面目可憎,可回头又想,我内心时时挣扎,说明我还是好人,还有希望。”
      宋运辉听了一愣,细细想来,陶医生这话满是滋味,可竟是答不上来,半天才是一句,“没想到我们毕业工作已经十一年。”
      陶医生却是冷静地道:“我五年制,毕业十年。”
      宋运辉一笑,不由收回眼光看了陶医生一眼,忽然很有亲亲眼前这个女子的冲动。他忙收回心神,抓起一块画了笑脸的面包,道:“我把孩子们的份儿吃了吧。画得挺有意思。”
      陶医生笑笑:“大人挺没意思,只好做些有意思的东西取悦孩儿们。我们吃了就走吧,孩子们也玩累了。”
      “别,你看他们精神还挺好。难得出来玩,让他们尽兴玩到坐上车就横七竖八睡着那种状态。等下教我们挖蛤蜊?”
      陶医生点头同意。这一天他们四个玩得尽兴,回去时候,两个孩子果然在后面横七竖八睡着,是陶医生在后面坐着看着两小。宋运辉浑身轻松地回家时候想起一天的玩乐,立刻非常精确地得出结论,今天最愉快的,是与陶医生边吃边聊的那段短暂时间,竟是一拍即合的感觉。宋运辉心说自己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离婚让他花心起来,他似乎对陶医生很有点好感。他不由得内心小小挣扎了一番,可还是决定面目可憎地顺其自然:他还想逮空找陶医生聊天吃饭。
      但宋运辉最必须要吃的是送别小拉父亲的聚餐。小拉父亲年纪一到,光荣退休,众友好纷纷设宴相送。论理,以宋运辉的级别是排不上号的,可因为有小拉,因为小拉还想继续后父亲时代,他才有机会与系统内大佬同桌叙餐。闵厂长作为一方大员,却是理所当然位于受邀之列。两人出发前便已通话,约定上海机场见面,一起赴京。
      闵厂长带着几个随员早到,见宋运辉只单身出现,奇道:“你还真是一个人去?”
      宋运辉笑道:“知道你带着人,我还带什么。”
      闵也笑道:“你这是明目张胆地、令人发指地侵占我们金州的资源,现在都轮到不跟我打招呼,直接电话动用我的人手。”闵一边说着,一边将宋运辉的机票交给他,“你说说,你这是第几次动用我们金州驻上海办给你办事?”
      “哪来那么小气,我这不是怕三天两头一个电话烦死你吗?”宋运辉看看票价,将钱数出来交给闵的秘书,顺便把身份证和机票也递过去,让一起去办登机。不过他当然不能明目张胆、理所当然地使唤金州的人,还得与秘书寒暄几句。完了才跟正主儿闵道:“前几天电话里一直没说,这事儿得见面才能道谢……”
      “谢什么。”闵一听就知道宋运辉想说什么,一口打断,“鸡毛蒜皮的小事,给老程女儿安排个好工作还不容易。听说上面准备给你东海升级?”
      宋运辉一笑:“我也正问他们,怎么打发我?把我高配,还是调个高级别领导来管东海?可是给我升级的话,太超前了吧。”
      闵不由笑道:“赶紧去改了的身份证,改老几岁,省得总资历不够。我还听说,新来的头准备单独见你。有这事?”
      宋运辉冲左右看看,闵连忙挥手让手下离开三米,宋运辉才轻声道:“有这事,主题也交给我了,说是要谈产品升级的事。还有一件事,我已经拒绝,你肯定不可能听说:上面想让我回金州。”
      闵顿时愣住,盯了宋运辉好半天,才轻道:“谁的意思?什么原因?你前天一定要跟我同行就是想跟我说这件事?”
      “是,提醒你早做准备。电话里不便说。谁的意思暂时不知道,我也不便问,你也知道我级别不高,有些时候只有听的份儿。估计是上面有人非议金州这几年没有上大项目。可我怎么可能离开东海,东海没包袱,管起来轻松,我干嘛回金州找罪受,再说我现在避着前妻都来不及,哪还敢回金州。于公于私都不回,可我想着,我不去,上面会不会考虑别人?”
      闵一张脸煞白,细细汗珠顷刻钻出额头毛孔,他相信宋运辉的话,正因为宋运辉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回金州,才会跟他实话实说。他不由握住宋运辉的手,急切地问:“你看还有没有其他原因?这事太突然。”
      宋运辉摇头,“别急,我还想问你金州内部有什么变故。叫我回去这事我估计是不知道谁想叫我回去当枪使。我的低级别都已经影响到东海升级,怎么可能去替代你在金州的位置,回去也是做副手。所以我估计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有人看中我在东海的位置,想等我结束二期,争取来三期投资之后取而代之,做便宜老大,当然,那是非得把我先远远调开才行的。另一个可能是有人想安排你我鹬蚌相争吧,目标对准的是你。也可能一箭双雕,我们两个是捆一起的蚂蚱。”
      闵握住宋运辉的那双手不知不觉地用上了大力气,他闷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肯定与你无关,不然不会预先让你知道,你别扯上自己让我宽心。是有人想搞我。搞我的人很知道,我的软肋在哪里。唉,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前阵子果然托大了。”
      宋运辉很有感慨:“金州太复杂,内耗太大,让我回去坐你位置我都不愿去,一大半精力都得花内耗上面。我看你这两年一半时间扔内耗上,还哪有精力考虑发展,可惜啊。你原来是那么大刀阔斧。走,进去登机。”
      闵心事重重地跟着宋运辉进去安检,但一直到飞机上坐下了,才又跟宋运辉道:“小宋,把你准备跟新领导谈话的大纲给我看看。”
      宋运辉不由一笑:“我哪有大纲,又不是做报告。我这回去是应考,所以晚上还约了一个外商代表了解动向,临时抱佛脚。老闵,我倒是有个提议,别忘记发挥发挥水书记的余热。水书记又不可能再影响你,好好待他,一则可以显得你厚道,二则水书记可以帮你理清内部,让你可以脱身内耗,他也可以老有所为,双方得益的好事。而你这回去北京,多留几天吧。”
      闵听了没有反对,点点头,但也没明确表示肯定。宋运辉知道闵心里矛盾,水书记离任前摆了闵一道,闵不可能不记恨,要他重用水书记,那真是为难闵。可不与水书记言和,将水书记收为自己人,水书记却可以让闵犹如陷入水草堆里的泳者,任期陷于内耗,直到被上司训斥。这就是金州,谁都可以是障碍。因此宋运辉引以为鉴,在东海重用技术型人才,宁可忍受码头老赵那样的人时时放刁,也不愿放太多官僚生事。宁可忍受一个萝卜一个坑,人手常常捉襟见肘,连自己有时出差都没陪同,也不愿放任何人无所事事,因无事生妖。
      但是宋运辉又看着身边沉思的闵,在心中怀疑,就算是他好意提醒了闵,可这回闵进京活动又能获得多少效果。闵这个不上不下的工农兵大学生,虽然生产管理上有一套,可是基础知识的薄弱摆在那里,闵又没水书记的开阔胸怀,在而今这般百舸争游的年代,管理者如果没有前瞻的思维,不说别的,金州自他宋运辉走后,已经多年没有拿得出手的技改了。也不全是内耗的事儿,说内耗,那是他给闵找理由。再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闵的老靠山刚退休。
      虽说以前他和闵有过不愉快,可就事论事,谁坐到他和闵的位置上都会起冲突,是工作造就,与人品无关。事后闵也守信,给他挪到东海,无论是否被迫,总是帮他一个大忙。现在两人又相处融洽,宋运辉说实话,不愿金州换了主子。可是除了出个让水书记发挥余热的主意,他也帮不了多的,比起闵,他在上面的关系还嫩着呢。谁知道,或许这回闵不是因为自身管理方面的原因,而是因为得罪了不知哪个上司呢。
      宋运辉也担心他的仕途,小拉父亲退休,对他冲击不小。而他现在起码在私德方面有些“臭名昭著”,又是抛弃发妻,又是与外商勾搭,如果新领导听到这些,难免心里落下不良的第一印象。所以他最先也不急着离婚的,后来实在是忍无可忍。现在倒好,陶医生无意之中帮了他一个忙,加上他的暗中促进,很多人都开始倾向于相信他确实因为性格不合过不下去才离婚,而不是因为有第三者。既然已经离婚,新找一个女友也是理所当然。陶医生年龄不小,学历不低,中人之姿,还不如程开颜,而且还是单亲妈妈,无家庭背景,总体条件并不好,可这些正说明他是个正直的人,并不是因为色衰爱弛抛弃发妻,也并不是因为另攀高枝而抛弃发妻。这时候身边的闵重重呼了一口气,宋运辉也忍不住深呼一口。东海随着三期上马,规模进一步扩大,企业级别提高在所必行,上级到底是青睐到破格提拔他,还是会适配一个级别符合的人来当他顶头上司?小拉爸退了,他明天面见新领导,等于面试。面试结果,天晓得。因此他在面试前不敢大意,不得不进一步利用了陶医生,尽管海边一游之后没再见过陶医生,但他在同僚面前有意识地暧昧了一把,让众人都以为有那么一回事。
      他现在的处境,没比闵安逸。可与闵不同的是,他有过硬的技术,东海现在缺了他还真转不起来,这就是他的仗恃。而闵就不一样了。
      宋运辉想到,他必须更多努力,在上面多打桩脚,才能确保江山稳固。再看闵,曾几何时,闵也是那个时代的一面旗帜,才可能年纪轻轻便受重用。可时过境迁,闵现在却成了落后者。宋运辉想到而今新分配大学生开阔的眼界,全新的科技知识,以及咄咄逼人的气势,他每每心生不进则退,心力交瘁之感。他从新进大学生那儿看到,他需要学习的有很多,比如计算机技术及应用,比如自动化控制,比如国际金融,比如最新环保知识,等等,他即使只做到粗浅了解,都有些力不从心。他现在都有些感觉他仗恃的过硬技术都有些岌岌可危。难道他需要转向,学习水书记,做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政客?
      他本来是以平常心对待即将到来的面试的,可是看到闵被他一句话刺激得一路两个小时都紧绷着脸闭目沉思,不免兔死狐悲,没想到闵的心理这么脆弱,原以为混到闵那级别的人,多少不受几句风言风语的影响,可从闵的紧张反应来看,闵很把他的警告当一回事。可见闵的地位也脆弱。脆弱的地位,才有脆弱的心理。而他又好到哪儿去呢?看着闵的紧张,他不免也深思了一路。
      下了飞机,是虞山卿接了他。虞山卿也认识闵,不过只寒暄了一下,没什么热度。宋运辉心里敏感了一下,告别闵他们上车后,就问虞山卿道:“你这生意人,怎么不趁机与闵厂长拉拉关系。”
      虞山卿笑道:“看死他没生意给我做。再说我们以前彻底翻脸的。喂,宋大厂长,您老真会粉饰形象啊,玩起轻车简从的招数来了,想给新领导好印象吧。”
      宋运辉不由笑道:“什么事经你嘴巴一说,怎么都变味了呢。我这回来没别的事,送旧迎新,完了拍屁股就走,带那么多人干吗,让他们无所事事看我给新官上任的火烧一把啊。小拉呢?你晚上一起去欢送宴会吗?”
      虞山卿微笑:“你们各路诸侯这回来了不少,你知道我们怎么说你们?上京赶考!呵呵。来个系统外的新领导,是有些人的机会,更是有些人的噩梦,不过对于你宋大厂长而言,绝对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看好你。但很多人并没留意到你,你行政级别不高,倒是隐身了,也是好事。别跟我提欢送宴会,我哪有份,我是边缘活跃分子。”
      宋运辉听着觉得与自己平时电话里打听来的差不多,有些放心。“你好啊,做生意就做生意,竟敢管起国家大事人事调度来,你说闵厂长会怎么样?”
      “他还能咋样,过时了。他留用不留用,对我都没什么区别。唯有你,Dear 宋,You are my sunshine,my only sunshine。赤裸裸吧?”
      两人俱是大笑,宋运辉笑罢才道:“虞山卿,你做起真小人来,比过去在金州可爱多了。说说你们怎么分析我。”
      虞山卿笑道:“还能怎么分析,你自己还会不知道?你这样子一号人,缺了你暂时不行,你又不是谁的派系谁的亲信,谁来都不会对你反感。如果是新官上任想烧把火,正好得重用你。我看啊,你还是一个电话让你几个手下收拾资料赶紧来,趁热打铁申请三期赶紧批准。”
      宋运辉微微一笑,“不急。赶考后再说。”
      虞山卿故作惊讶,道:“你该不会想着赶考后立刻回去修整方案,成倍扩大申请规模吧。”
      宋运辉笑道:“你就大胆设想吧。成日只知道盯住生意,多了还不够多,大了还不够大,你到底有没有底?”
      虞山卿笑嘻嘻道:“哪里有底。哎,先别去宾馆,我带你打高尔夫去。”
      “小拉还等着我。”
      “哦哟对了,差点忘了这茬。提醒你一下,小拉最近心情不好,你自己悠着点。我劝他今时不比往昔,别闹脾气坏了老交情,可他不采纳,反而说我势利眼。等下送你到宾馆我就不进去了,省得他见了我生气。”
      宋运辉一笑,没应茬。心想虞山卿现在对系统里的事情这么熟,这当下怎么可能还与小拉绑一起,与其跟着小拉通过小拉找关系,不会他自己直接找吗。虞山卿当然不肯再去硬着头皮挨小拉的脾气,这符合虞山卿一贯性格。
      虞山卿果然送到宾馆门口就止步。宋运辉进去大堂左右看看没见到小拉,便自行前去总台登记,房间是小拉替他定的,小拉自会找到他。但没想到正登记着,一个年轻女子仅穿泳装光脚披着浴衣跑下来,到总台交涉要回钥匙。宋运辉听着好像是这女子长住这家宾馆一个客房,今天去宾馆游泳池游泳,回头签单时候,却发现已经退房,连游泳馆寄存箱里的衣物都已被取走,女孩硬是强披了一身游泳馆浴衣下来,要不就差一点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宋运辉心想怎么还有这种事,但他没多管闲事,办了手续便上去入住。不想才进房间,就接到小拉电话。小拉在电话里二话没说,先问一句:“刚才一幕活剧有意思吗?”
      “什么活剧……哦,你什么意思?那女孩子是你什么人?”
      “情妇。可我厌烦她每天跟我使小性子,今儿让她吃点苦头。你休息吧,我走了,晚饭前我会让司机来接你。”
      宋运辉目瞪口呆地看着话筒,好久无语。这才明白刚才一幕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小拉心情不好,就趁情妇去游泳,下手退了房子。房子肯定是以他名义租的,他去退当然容易。可断交就断交吧,何必弄得人家女孩子大出洋相。这才明白虞山卿这么八面玲珑的人为什么不肯见小拉,原来小拉是这么在发脾气。当然小拉是不敢冲他这么撒气的,可宋运辉引以为戒。谁知道这是不是小拉给他的下马威呢:就设计着等着他进门看这幕活剧。
      宋运辉一时想不清楚他撞见这一幕是巧遇还是被设计,但他再懒得去猜小拉的心事,还是虞山卿那样的避开最好。他自然不会乖乖在房间里呆着,也不去刚刚新老交替的办公大楼,他去找老徐说话,尤其是找老徐了解政策。下去大堂时候,那女孩还在哭闹,宋运辉远远看看,没有停留,找一辆出租车走了。
      老徐对他热情,不过在他和老徐之间,雷东宝已不再是话题。
      老徐却是问起梁思申。宋运辉很是诧异,心说缘分就是缘分,没有办法。
      晚上欢送宴会,新领导没到场,据说昨天的更高级别欢送宴会上已经到过。大家都在敬酒,宋运辉众所周知的不会喝酒,可今天也叫嚷着说是拼着老命也得敬,然后就“醉”在一边。他理所当然地不醉也醉,省得被小拉逼着表态。他心想小拉这是何必,这个时候就算是大家都给他当场写下血书保证以后好好待小拉,可以后真能保证?小拉太自以为是了点。他不如装醉。
      果然小拉没有再找他。曲终人散,宋运辉心想,小拉的一页该翻过去了。
      宋运辉回到宾馆,虞山卿已经在等他。两人就现在技术发展说到半夜,都是感慨技术世界日新月异,变化太快。尤其是电脑,虞山卿说起来直摇头,说他现在回美国去,最头痛是遇到电脑,那些指令总记不清,只一个“dir”没忘记,可也没大用。两人谈到半夜,终于说到私事。虞山卿说想把妻子移民出去,带着女儿去美国受教育,这事已经有些眉目,问宋运辉要不要把女儿托付给他妻子带去美国,虞山卿保证签证通过。宋运辉笑笑摇头,这么明显的行贿,他哪敢接受。但是与虞山卿分手后,宋运辉着实心动。看看梁思申的教养,要是哪天宋引也能那样出色,他做梦都会笑出来。可是,问题是,哪来的钱。
      想到钱,想到虞山卿的收入足以把妻儿送去美国接受良好教育,他宋运辉如此出色,指挥着如此庞大的重点工程,却不能够,心里很是不平。对了,杨巡已经通过梁思申,将考出托福的杨连送出国,杨巡都已有这等财力。这一想,宋运辉对着天花板发了好一阵子呆。他到底为啥辛苦为啥忙?
      第二天清晨,宋运辉穿上深灰西装走了二十几分钟,去轮候新任领导问话。都是熟知规矩,因此宋运辉到了等候地点,就看到也才刚到此的闵厂长。宋运辉熟门熟路地找杯子,给自己和闵到了两杯水,一起坐下。闵心里紧张,有意想以说闲话缓解气氛,就道:“小宋,你怎么还是没一点酒量。”
      宋运辉微笑道:“我进医院闻到酒精味都晕。他们说我动手术时候别浪费麻药,直接拿酒精在我鼻子边晃几下就行。你也是约今天谈话?”
      闵迟疑了一下,摇头道:“我昨天提了,不知道能不能约到。你约今天?几个小时?要是半天,我今早就不用等。”
      宋运辉立刻明白,他竟然比闵更早被约,而闵看来还不知道约几时。“我已经约定今早,不知道谈几个小时,初次见面,估计时间不会长。”
      闵想了会儿,道:“你谈话时候帮我提一下,我怕他们没传达上去。你倒是机灵,什么时候约的,也不跟我说一声。”
      宋运辉说了实话:“我没约,是上面通知我今天来。”
      闵顿住,看了宋运辉好半天,才道:“等下你出来如果没见到我,打我这个电话,告诉我一下你们谈话内容。看来我还真有麻烦。”
      宋运辉叹道:“你打电话问问其他几个,他们有没有被约见。不要急。我进去了。”
      宋运辉背负着闵焦燥的眼光,走去目的地。他对于今天约见的主题胸有成竹。产品升级?那是他一直关注的项目,说起来都无需资料。但是他对于比闵早被约,却心下忐忑,上面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是好意,在这么一个新旧交替的时候,这回被迫太抛头露面,绝不是他一向的风格。他在去的路上就打定主意,将话题收窄,尽就自家东海厂出发说事儿。
      没想到,一谈谈了那么久。
      宋运辉傍晚快下班时分走出办公室,便知道这事儿明天就得在全系统传开。现在这时候,不知多少远的近的目光盯着这扇门,从门的一开一合揣摩上头旨意。宋运辉从这扇门走出来,没去各办公室坐坐,就直接慢吞吞走回宾馆。一路回想今天一天的谈话,回忆有没有说错什么可以及时弥补。不知不觉走回宾馆,直到被人挡住,才收回思考,却见是满脸忧容的闵厂长。他连忙如是条件反射地道:“走,去我房间,先说话。”
      “说到我的问题了?”闵不顾这还是大庭广众,焦急地问。
      宋运辉却按兵不动,直到进门,才道:“不,我怀疑上头准备调整产业布局思路,向沿海转移。今天有关产品升级换代的内容谈得不多,跟我预料的差不多。更多的是谈市场,原料供应和销售两方面都谈,是从我口头请求上三期的一条理由中扯远的。我说从目前经济发展和内需飞速上升来看,不远的将来我们将向海外寻求原料供应;同时我们也可以通过改造设备提升产品质量,发展来料加工。因此亟需在沿海扩大布局,以减少运输成本。我从领导对这个思路中有关思路的了解,感觉他对沿海布局已经很有考虑。所以我想你不用担心了,他既然一上来就考虑沿海,一定就是有所侧重,叫我先来谈话也是理所应当。看来我的三期很有希望了。”
      “你宽慰我?”闵一时有些不信。
      宋运辉道:“我宽慰你干什么。我说起我从金州出身,顺便提一下你,看得出领导都对你没印象。他新来,这很正常。如果真有拿下你的考虑的话,应该对你很有印象。”
      闵听了大松一口气,拍拍宋运辉的手,诚挚地道:“谢谢你,这样就好。还有没有跟你提起回金州的事?”
      宋运辉道:“没有,我也放心不少。走,请我吃饭去。边吃边谈。”
      闵起身道:“那好,虚惊一场。走,请你吃海鲜,我要好好请你。那看来我可以回家等约见了。”
      “你还是再留两天活动活动,我想要我回金州的传话不会是空穴来风,你找找是来自哪里。别太大意。”
      闵答应,回头好好请了宋运辉一顿,席上多次与宋运辉说,要同声共气,互帮互助。宋运辉都是答应,同僚嘛,又是没利益相关的,当然是互相帮衬着点。而且他还真担心要他回金州,那地方,想着都头痛。倒不是怕它的内耗,他现在也不是什么善主。而是怕它沉重的经济包袱。
      还有,他不愿直接面对也在金州,估计这辈子都不会离开金州的程家。
      想到今天白天的谈话,想到本系统很可能下一步对沿海地区的侧重,宋运辉有足够理由怀疑,他还真的可能如虞山卿笑话所言,得回去重写三期计划,将规模和产品档次再度提升。想到可能有的飞跃,宋运辉热血沸腾,昨晚想的为啥辛苦为啥忙的念头又抛到脑后。人生能有几回博,他有幸轮到这等大好时机,那是前辈子修来的运气。打死他都不会想离开做虞山卿那等生意,再赚大钱又有何用,换得来这样的机会?
      可是,大钱还是有用的。宋运辉到底已不是二十才刚出头的毛头小子,住寝室吃食堂,只要有事做就甘之若饴。他现在有个宝贝女儿,他对女儿有所期待。他还想梁思申,想得心痛。要他怎么办才好?

      杨巡这几天非常忙。自从梁思申上回来了确定下方案,她又快递过来大致布局思路,以及相似建筑风格的照片,杨巡就开始紧追设计院加班加点地设计。但是设计师们都对杨巡嘀咕,这样的建筑风格,工程上能做到,可是装饰方面不可能,现在哪儿找得到这样的外墙饰面板。如果没有那样的外墙面板,那种味道根本出不来。
      杨巡看来看去,没觉得那饰面板有多特殊,不就是颜色灰黑的石板吗。而且这石板坑坑洼洼,都还没他老家人们做坟用的石板光滑。这些个设计师都是城里人,从小只见水泥不见石板,难怪不认识。杨巡让设计师定下尺寸,就要人找邻近采石场看谁能做,他觉得容易得很。但一问下去,才知道这事儿不是那么回事,得用花岗石才行。杨巡派杨速出去,一找找到福建,订做一大批。
      杨巡已经有建筑两个市场的经验,什么事要预先做,什么事要延后做,什么事可以拖一拖,他现在门儿清。他们现在最终确定的项目是大型商场,与萧某的想法一致,因为他们实在不愿放弃这等市中心风水宝地,这样的地块,不做商场,简直是暴殄天物。可是因为资金有限,他们只能造起裙楼五层,留下设计余量,待以后再往上升。
      而这样的计划,也还是杨巡精密统筹下才行。他几乎是暂停在二轻局那边收购的支出,集中力量拿下商场项目。他结交银行朋友,以外资企业出面申请贷款;他同时要设计院在设计完成前先拿出与梁思申寄来的照片风格差不多的效果图,通过关系上达到市领导们眼前,让市领导们眼前一亮,认为商场的建成将提升商业中心的形象,于是把关注商场建设进度提入每月工作会议议程。杨巡又凭此与银行扯皮,要求银行多多贷款支持市重点工程建设。在几番公关之后,银行终于贷了。贷了一千万。
      拿到这人生第一笔从银行贷出来的一千万,杨巡感慨万千。他这一路从最傻的以存钱来积累资本,到问亲戚朋友借钱做大,再到飞跃一步问信托投资公司借钱,一直到今天问银行借钱,其中滋味,百样感受。为此杨巡好好花一个小时总结了一下,他发现,靠自己一五一十地存钱积累资本,那是最傻的办法,而问私人借钱则是能逼死人,问信托公司借钱也不好,利息太高,也能逼死人,唯有问银行借,虽然他身上又多添一千万的债务,可是他反而不愁了,不急了,他总结出一条,问银行借钱,能养肥人。
      他看得出,自从他借到钱,他与银行相关人员的关系,从原来的他单方面地求人,变为大家是朋友,不再是他一个劲地去电话联络银行人员,银行的也是常与他电话联络,询问工程进度。杨巡考虑,可能是银行怕他还不出钱。杨巡当然不会因此作鱼已上钩状,他继续与银行相关人员搞好关系,并且凭着手中已经拿到一千万,而加深交情。
      这时,他不得不一改过去求人办事自贬身份的作风,而今他作为外资企业总经理,指挥的又是一个显山露水的大项目,他需要摆出样子让别人信任。但是这样的角色转变有些艰难,他不是个好演员,他以前都是本色表演,现在让他转型,他除了衣着方面可以做到,因为可以请教梁思申,也可以学学宋运辉,可是言谈举止实在难以一步到位。甚至还有邯郸学步的倾向。没办法,他从穿街走巷的小生意做起,看着别人脸色说话惯了,到而今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想取悦人,让场面尽欢,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地位踩了下去。他很懊恼,可也没办法改变自己的习惯,只能时时提醒自己,不能再低三下四。
      也正是因为杨巡长年练就的圆滑,遇到有些不方便当面拒绝的问题,杨巡就抬出国外老板不同意这么一句。没想到,别人还真吃这一套,开放那么几年下来,大家多少有些知道国外老板的有些想法与国内的很不一样,有些想法千奇百怪的很,真没什么道理可讲。因此都能理解外国老板的拒绝,有些还反而替杨巡惋惜,吃外国人的饭不容易。
      梁思申绝没想到,自己的形象竟被杨巡塑造得如此伟岸高大,如此一言九鼎。她因工作如今时常穿梭两国,趁出差上海,工作不紧,乘火车过来一趟看看合资公司进度时候,根本就没想着穿着要与伟岸高大配套,她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条牛仔,上面是宽宽大大的咸菜绿带帽线衫,一切只为乘车方便。她知道最近杨巡很忙,没让杨巡来接,她反正现在对这个城市熟悉得很,自己去宾馆就是。即便是没出租车,走过去也不远。
      可没想到,火车进站时候,她看到灯光稀疏的空旷站台上矗着杨巡。杨巡既然来接,她当然高兴,拖着行李大步走向杨巡。
      却不料杨巡在软席车厢没看到梁思申,以为她临时改主意了。杨巡等梁思申,自然与等其他伙伴不同,那是揣着一颗鹿撞的火热的心,因此没看到梁思申从软卧车厢出来,他疲累了一天的身体终于垮下,怏怏而回。却不料才走几步,就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回头,可不就是梁思申。他顿时大笑起来,情不自禁一把抓住梁思申双臂,才想到不妥,急忙放手,抢过梁思申的行李。
      “你怎么没坐软座?吃得消硬座?”杨巡一边问,一边打量梁思申,感觉今天她的打扮就跟一个小女孩似的,非常随意。
      梁思申笑道:“还硬座呢,买来的票是无座。我想着这近十个小时怎么办啊,就找列车员帮忙,他们还真帮忙,把我安置到餐车。我就坐那儿吃饭喝茶看书,时间很容易打发。”
      杨巡笑嘻嘻道:“你亮出护照了吧?不然谁理你。”
      梁思申也笑:“那当然,我又不傻。你不是忙吗,还来接我干什么。”
      “你一个女孩子,我怎么放心让你这么晚一个人走夜路。何况你这身穿着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我把你送到宾馆,我还得去工地盯着。”
      “哦,连夜施工?这么抓紧?那我放下行李也去看看。”
      “不是,今天特殊,按照施工要求,今天混凝土浇筑不能中断,这是一个很关键的环节,否则很影响施工质量。我得现场盯着,那些建筑公司的人滑头,我怕我的现场施工员盯不住。昨晚已经盯了一晚,今天再一夜下来应该差不多。现在还好,等下到了下半夜,不看紧的话,他们水泥配比不好都做得出来。听得懂吗?”
      梁思申惊道:“懂一半。那你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不,可能是两天一夜没睡?来来来,箱子还给我,车钥匙也给我,我给你当车夫。”
      杨巡听着舒服,顿觉一身劳累值得。他没把箱子交给梁思申,但把车钥匙交出。他可真想挽住梁思申的胳膊,可是有些不敢莽撞。他忽然有意试探地道:“这两天有人给我做媒,还是个什么长的女儿,看照片长得不错。你要不要跟我去相亲?”
      梁思申不以为然:“我去干什么,做参照物去?不怕人家女孩子自卑死?”
      杨巡没想到等来这个答案,只得笑道:“你可真是厚脸皮。不错,看到你以后,我看别的女孩子再也没法动心。你说怎么办吧。”
      梁思申笑道:“骗谁呢,你脸皮才真是城墙拐角,这么大一个块儿,还想我对你负责到底呢,臭不要脸。”
      杨巡真是啼笑皆非,心知他一张嘴能天花乱坠,梁思申一张嘴也毫不示弱,他别想在梁思申面前讨得便宜。只得讪讪笑道:“臭不要脸就臭不要脸,谁让我喜欢你呢。可你也稍微说点客气话,我都为了我们的公司两天一夜没睡。”
      梁思申帮着杨巡把行李箱放车后,却笑嘻嘻道:“你二弟还扣在我手里做人质呢,你还敢有那么多要求。给,你二弟照片。他一切都好,要我传话让你放心。”
      杨巡坐在梁思申旁边,但没急着就昏暗路灯看照片,还是追着问他的主题,“你现在三天两头跑中国,会不会哪天就在中国设个办事处长住了?会在北京还是上海?”
      梁思申开车上路,一边不忘回答:“我享受美国的生活,并不想回中国,这儿的生活很不方便。现在年轻,我乐意两地飞行,以后就难说了。杨巡,谢谢你对我好,但从理智上说,你如果不纯粹是说笑,你的想法并不现实。”
      杨巡当真没有想到梁思申说得那么干脆,不由愣愣看住梁思申,看着这张皎洁的脸在昏暗中犹如白玉一般,润,却是冷,好半天才道:“我是认真的,不过你别有压力,当我单相思就是。就算是你回国,我看你也看不上我。我又不是傻瓜,哪会连这点都看不清楚。”
      梁思申没想到杨巡这么说,心中隐隐感动,这才认真起来,却不再回答。到了宾馆,她自己下车出去登记,杨巡等在车上。等她稍微收拾一下自己出来,透过打开的车窗,却见杨巡已经放下车椅熟睡。梁思申没有打扰,去工地的路她熟,就让杨巡睡上一会儿。想到刚才的对话,她有些挺无奈。她并不想与合作人有感情牵扯,可是她在美国并不是那么受欢迎,没想到回国却是到处受宠,她自己也想不明白,搞得她挺无措。尤其是宋运辉那儿,她都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宋老师。反而与杨巡打闹惯了,杨巡又是个特别能体贴的人,她在杨巡面前倒是无所谓。
      一直等确定到了工地,梁思申才摇上车窗,拿钥匙戳戳杨巡。见杨巡一骨碌弹起,笑道:“睡那么香,真想让你多睡会儿。不好意思叫醒你。”
      杨巡冒了好一会儿傻气,片刻小睡让他有些头重脚轻,脑袋发胀,一时也没急智应对梁思申,只问道:“到了?”
      “嗯,是不是停这儿?要不要停到更近点的地方?”
      “就这儿,就这儿。钥匙你拿着,等下你看看就回吧,工地不是你呆的地方。”杨巡说着开门下去,脚没踩稳,梁思申见他挫了一下。梁思申关住车门,跟着下来,忍不住一把抓住脚下有些踉跄的杨巡,借口道:“你走慢点,我不熟,怕跟不上。”
      杨巡以为还真是这样,反而伸手来扶住梁思申,果然走得慢如蜗牛。梁思申有些哭笑不得,只好让他扶着,待到见他活动会儿又灵活开来,才将手臂抽走。只见杨巡站到高处,暗夜中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四处巡看。见到不对的,就对这扩音喇叭吆喝一嗓子,要是施工方不改进,杨巡就开骂。梁思申只能看,虽然看着也不懂,但她有生第一次感觉到骂人也并非一无是处,杨巡在这样的场合破口大骂是理所应当。一切顺利时候,杨巡就指点给梁思申看,这个方位以后是柱子,那个方位以后是台阶,脚下这一大片是被梁思申硬性要求留出来的开阔停车场。梁思申听着迷迷糊糊,不便干扰杨巡的工作,给他增添麻烦,就开走车子回去睡觉。
      但梁思申的出现却令施工方好生奇怪,都没想到,原来传说中严苛的外国老板是这么一个年轻女孩。
      梁思申相信,杨巡的忙碌,甚至拼命,肯定不是做样子给她看,从杨巡话里话外轻描淡写的态度来看,杨巡将为合资公司拼命视作理所当然。就算是杨巡为他自己所占的股份努力吧,作为合资公司的另一个大股东,梁思申深感内疚,相比杨巡,她做得太少。因此从分配上来说,杨巡很吃亏。
      梁思申的职业就是投资,她深知以资为本的经济社会主流思维,因此也非常认可报酬与酬金之间的合理挂钩。可如今对于杨巡的超值和无偿付出,梁思申有些一筹莫展,怎么合理确定杨巡的工作价值,怎么与杨巡商谈确定杨巡作为经理人那一块的工资?她希望合作双方是公平合作,她不愿占另一方的便宜,自然也不愿看另一方吃亏。可她当然也清楚,杨巡这么不计报酬地为两个人的合资公司苦干,还有感情成份在里面,这一部分,又该怎么量化?梁思申最头痛的是这个,她清楚认识到,她欠了杨巡很大一笔人情债。
      因此梁思申第二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关切地询问杨巡有没有休息,早饭吃了没有,其次才问工程进展。听得出杨巡电话里的声音很是沙哑,又是一夜没睡,而且还是高强度的管理工作,铁打的嗓门都给喷砂了。从电话里得知,水泥浇筑刚刚结束,现场稍作清理,大家都回去睡觉。于是两人约定办公室见面,梁思申简单查阅最近一段时间的支出帐目,杨巡顾自睡觉。
      周日的办公大楼安静得几乎不见人影。梁思申几乎是比一个正常上班族还早半个小时就出现在办公大楼,被门口的门卫盘问再三,才得放行。但两个门卫还是一脸怀疑的模样,不相信这个穿着简单的年轻女孩子会是杨巡那个合资公司的董事长。一个人尽心尽责地跟着上了电梯,盯着梁思申神色自如地走进门洞大开的办公室门,这才尽心尽责地离开。
      梁思申走进办公室,拐过密密麻麻布置的办公桌,打地道战似的找到杨巡的总经理办公室,却见里面一片静谧,看不到杨巡的人。梁思申疑惑,杨巡开着门会去哪儿?可能去厕所了吧。梁思申见到桌上显然是一摞账本,就走过去看。走近办公桌,却看到一只手孤伶伶地矗在桌子后面。梁思申吓得一声尖叫,夺门而出,站到走廊上大喘气。脑子里放电影似的浮现无数凶杀恐怖镜头,镜头中都有一只苍白的手。
      梁思申左顾右盼,不见有人出现。忽然想到这会不会是杨巡的手,难道是杨巡……她不敢乱想,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进去再探。这回小心留意,果然见办公桌下面露出两只鞋。再进,还是那只手高高举着,这回看清这手臂是搁在椅子边上,顺藤摸瓜看下去,果然桌底下团着一个人。看衣服,可不正是杨巡,只是杨巡的脸钻在椅子下面,看不清楚。
      梁思申不敢碰那条手臂,战战兢兢地移开椅子。随着椅子的移开,只见椅子下面果然露出杨巡的一张脸。大概是障碍移去,这张脸上的嘴美美咂巴一下,舒展身体换了个舒服的睡姿。梁思申目瞪口呆,可扶着椅背只会两腿哆嗦。直等惊魂甫定,看着差点吓死她的杨巡,梁思申伸出美腿比划了几下踢下去的姿势,不过终是没踢出去。可怜的,累得滑到椅子底下都能睡着,可见有多困。
      梁思申没打扰杨巡,从文件柜底层找出一床毛毯给杨巡裹上,她自己坐一边儿仔细查看帐目上的支出单据。顺手把数字分门别类记录到两张纸上,以一目了然。一边记录一边心惊,工程才刚开始,地面建筑都还没竖起来,这花钱就跟流水一样,哗哗地往外流。再看银行利息,竟是如此之高,高得简直不可思议。难为杨巡拿着手头几块钱艰难调度。再看目前的资金状况,杨巡没跟她叫苦,她也看不懂国内的账,但是她会自己加加减减得出大致数据。
      杨巡的大哥大没关,虽然是星期天,可偶尔也有铃声响起。梁思申怕铃声吵到杨巡,又怕关了电话万一有谁有要紧事联系不上,就只好替杨巡做秘书,来一个电话记录一个。偏偏来电的好多人普通话不好,梁思申又是个普通话不标准就听不利索的,好生折腾。
      临近中午,电话更多。但一个电话她接起“你好”了一声,那边却是顿了一下,才疑惑地问:“梁思申?”
      梁思申的头皮一下麻了,她这回来不打算通知宋运辉,怕见面尴尬,难以应付,可没想到被电话活捉。她只得硬着头皮道:“是我,Mr.宋。来上海出差,趁星期天赶来看一下进度和资金情况,下午回去。所以……没打算打扰你。听杨巡说,Mr.宋恢复得很好了。你找杨巡吗?他在睡觉,据说他忙了两天两夜。”
      宋运辉在电话那头别样滋味。可他却正在少年宫走廊,等着女儿下课,附近有陶医生坐着。因为上回去海滩,陶医生见了他有些别扭,见面就坐得远远的。“杨巡如果醒来,要他给我电话。我和他老家的市府有几个人来,中午一起吃饭聚聚。我建议你就别来了,这种吃饭喝酒没什么意思。”
      梁思申看看依然潜伏于桌底的杨巡,道:“Mr.宋可能不用等杨巡了,我看他等我回到上海都不一定会醒。”
      宋运辉实在忍不住,问出心底的疑问:“杨巡就在你身边?”
      梁思申不由偷偷做个鬼脸,回答:“是的,我在杨巡办公室看账。刚进门时候差点吓死我,杨巡睡得就一只手悬空露出桌面,画面异常恐怖。天哪,我尖叫了一声逃走,大着胆子回来才看清这是活人。Mr.宋离杨巡办公室近吗?我给宋引带了些漂亮的文具,本来想请杨巡转交……”
      “我在少年宫三楼,你出门右拐上中山路,往前走就是,不到十分钟。”
      “好,十分钟。”既然通了电话,避而不见就太明显了,对别人可以,对Mr.宋,梁思申做不出来。
      而宋运辉通完话后,便将脖子转向楼梯,若不是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可能出来,他很想迎到楼下去。陶医生虽然看书,可是海边一会之后,她对宋运辉虽然拉开了实质距离,却全身触角地关注起宋运辉的动静。宋运辉打电话的声音不大,她听不出再讲什么,但她是个细腻的女人,她看出宋运辉结束电话后,虽然依然坐在椅子上没动,可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充满等待。他在等谁?陶医生敏感地想到宋运辉住院时候见过的那个女孩。
      果然,不到十分钟,陶医生见到一个高挑修长直发飘逸的女孩从暗暗的楼梯升起,可不就是那女孩。她同时看到宋运辉几乎是丢下平日与身份相称的雍容,简直可称为活泼地跳起身迎上。陶医生一阵心寒,再看时候,见那女孩已经走到光亮处,额头皎洁如月,粉唇娇嫩如花,这样的女孩,宋运辉那个前妻怎么是她对手。宋运辉这么一个少年得志的人,当然需要的是这般如花美眷。陶医生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梁思申看出宋运辉的克制,因此她心里比宋运辉的克制更压抑。但她一路已经想好该怎么见面,因此一上来就将一只粉红色双肩书包交给宋运辉,微笑道:“这个礼物送晚了。Mr.宋,看上去气色很好。”
      “谢谢你惦记着。”宋运辉含笑看着这回穿得不张扬,但当然还是有别于国内女孩穿着的梁思申,“来这儿也不说跟我打声招呼。行程再忙,一个电话不行吗?”
      梁思申耸耸肩,做个鬼脸,“对不起。Mr.宋太伟岸,有时候不敢打扰。”
      宋运辉请梁思申坐下,笑道:“是不是又遇上普通话好的华裔了?发音好了许多。”
      “嘻,我真差劲,什么变化都逃不过Mr.宋法眼。是的,现在手下有个北京男孩,我学他的贫,真有意思。可我的舌头死硬,‘儿’不起来。对了,看来这回来一遭都没法跟瞌睡虫杨巡面谈,我对账单有几个疑问,不知道问Mr.宋可不可以?”最上问着,手上早把写着问题的纸片递给宋运辉。
      宋运辉一看满纸描花似的中文夹漂亮的英文,一笑,心说杨巡怎么答这些问题。但他嘴里问一句:“你现在的工作可以常回国?”
      “是啊,洋鬼子逼我回来做高干子弟。其实我不愿搞特权的,可我又喜欢我的工作,很悲哀,先做着吧。起码收入很好看。我想回头寻找一个单纯点的职位,我不喜欢接触太多丑陋。”
      宋运辉一时无言,这样的话,他若干年前也愤然想过,可如今却变得迎合。他只能劝导:“酱缸也需要有人稀释,你自己行事只要坚持原则,不同流合污就行。比如说你的工作,我相信最高级的投资需要把握经济脉搏,而经济则是离不开政治的,你要是人为地为了避开自己高干子弟的特权而放弃上进,我觉得有些矫情。你既然无可避免地已经站在比别人更高的高度,我建议你顺势而为,用你的努力一方面更提升自己,一方面报效社会,这是比回避更积极的态度。你好好考虑我的话,不要意气用事。”
      严肃认真的宋运辉反而令梁思申感觉熟悉而亲切,她低头将宋运辉的话想了半天,觉得很是有理。“明白了,Mr.宋,你比我爸妈说的都有理。”
      宋运辉一笑,“我正经历着,深有体会。来,解答你的问题,有些具体的还是需要杨巡解释。先这条……”
      陶医生斜睨看过来,见这一对郎才女貌,旁人看着都已赏心悦目,而看两人又似是商量讨论着什么,态度认真而美丽,实事求是地说,这个女孩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人。看人家女孩子多年轻,眼睛多纯净,想来思想也很阳光,笑容更是灿烂,这样的女孩谁不喜欢?谁愿意自讨苦吃伺候一个有历史的复杂女人?陶医生自嘲地一笑,笑自己自作多情,人家请她去海边玩一趟就思想上了,也不看看自己是谁。
      一会儿音乐班纷纷下课,陶医生留意到,宋引跑出来,与那女孩亲密拥抱,两人很是熟悉的样子。她的儿子也出来,她领着儿子不得不经过宋运辉的身边,宋运辉还没留意到她,那女孩早已看到,微笑冲她招呼,“医生,你好。”
      陶医生只得点头微笑:“你在……”旁边陶令田却大声插话:“这个阿姨好香啊。”
      宋引立刻回答:“姐姐的香我家里也有,姐姐送我的。”
      宋运辉将梁思申送的书包交给宋引,“你看,阿姨送你的书包,喜欢吗?”宋引连忙接了去,嘴里说着“谢谢姐姐”,手上忙着翻看。陶医生明白地听清楚,这父女俩在女孩的辈份上称呼有分歧。宋运辉教育女儿:“猫猫,我们是不是与陶令田弟弟分享一下?”
      宋引虽然不舍得这些粉粉的罕见的文具,可还是拿出一支笔一块橡皮送给陶令田,不听陶医生的拒绝。陶令田还是孩子,当仁不让地拿了。梁思申喜欢这么大方的宋引,蹲下去抱着又亲了一下,道:“猫猫真好,姐姐喜欢你。”可她看看手表,道:“宋老师,这回时间紧张,我得走了。下回来再跟猫猫玩。”
      “行,你去忙。小杨做得已经很不错,你多鼓励他。”宋运辉回头又跟陶医生道:“陶医生慢走,我送送你们。”
      陶医生忙道:“我们等下逛街,不用送了,谢谢宋厂长。”
      梁思申看看陶医生,没说什么,只是觉得宋运辉做那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挺有意思。五个人一起下楼,陶医生看着梁思申与大家挥别,飞一样地开车子离开,心里感慨,这才是与宋运辉是同一阶层的人。她只是为自己叹息。
      宋运辉哪里想得到陶医生的心早已一波三折转了好几个回合,他笑眯眯地与陶医生母子告别,开车送女儿回家。他是个精细人,他并非没有注意到陶医生,可这个时候,他的心只有一个方向。
      梁思申飞快赶回杨巡所在的办公大楼,下车时候有个中年妇女冲过来大声问:“喂,你是梁小姐吗?”
      梁思申不知怎么回事,见来者不是很客气,她只应一声“是”,但没停留,大步径直走进大楼。她似乎听到那中年妇女与门卫大声吵闹什么,但没驻足,走进电梯上楼。她临走时候掏了杨巡的钥匙串,找出办公室钥匙,回来自然是用钥匙开门。果然不出所料,杨巡还睡着,不过总算换了个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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